浮云卿

第32章 三十二:相看宴(二)

◎要选驸马,那我自荐。◎

有些人一旦出现, 不管有意或是无意,都会将旁人比衬下去。就像数只小巧的喜鹊聚于一枝,乍然飞过来一只青鸾。

纵使喜鹊青鸾各有各的好, 可惊艳的目光还是会落在青鸾身上。

有些人,天生吸引目光, 不管是好的目光还是坏的目光,出场总比旁人耀眼些。

韩从朗便是如此。

他爹爹官最大,家世最好。这样的人,按说不缺女人投怀送抱。可偏偏韩从朗不受宠, 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是个晦气的病秧子。

眼瞅他踅向浮云卿,众人皆掩面惊诧。

“他也配站到公主身边。就他这样的, 倒贴给我也不要。”刘妙祥咒骂道。

张双翘有些犹豫,“他长得很好看,就是看着阴森森的。那嘴片子红得跟喝了血一般, 身上白得跟在河里泡发一般。弱不禁风的, 这把骨头瞧起来能一手折断。”

胡佟瞪她俩一眼,“人家是副相的儿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要是做驸马嚜,还不够格。瘦得跟猴一样,就连公主瞧着都比他健气。”

人人都爱矫健阳刚的男人。而瘦骨嶙峋的男人,但凡男生女相,便会遭受无数诋毁。有人将其贬低为伺候贵妇的小倌,有人怀疑他那方面的能力。

往往女人最懂女人, 男人最懂男人。小娘子家只是说说外貌, 那头几位男郎就已经开始造谣诋毁了。

“这么瘦, 估计要被女子压到身下去。”

“嘁, 说不定还会被五大三粗的男人压到身下。”

“这厮高瘦,估计那方面不太行。年青不举,当真可惜。”

世家男人又如何,抛却那身金贵的衣裳,尊贵的家世,跟街头满口污秽的老汉无异。

胡佟狠狠地瞪着那些开黄腔的人,一想到这些人将来会娶妻生子,止不住犯恶心。

“恁俩先把说诨话的几位记住,待我回去,一一给他们恶果子吃。”

胡佟朝刘张二人说道。

“那公主呢?还盯不盯她的行踪了?眼下只有韩从朗敢凑到公主身边,我们要盯着韩从朗么?”刘妙祥问。

胡佟说当然要盯,“去盯着公主,别盯韩从朗。做驸马,韩从朗他也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等等,我觉着还有更优秀的男郎会出现。”

仨人偷偷摸摸地穿过人群,偷偷摸摸地躲在廊柱后,盯着浮云卿那处的动静。

这厢浮云卿满脸尴尬。

她与韩从朗都穿着姜黄色的衣裳,瞧起来像一对默契幽会的璧人。她心里亦是惊诧,昨日他坐着轮椅,今日他怎么就站起来了!脚也不坡,小腿也不萎缩,只是眼底依旧是化不开的病态之气。

浮云卿心里膈应,问道:“韩小官人家里不是有乔迁宴么,怎么来橫桥了?”

韩从朗却反问:“我不能来么?”

他唱了个大喏,“乔迁宴晚间才开始,我受家父之托,才赴这次相看宴。”

“韩相倒是挺关心你的。”浮云卿皮笑肉不笑,问:“既然能站起来,为甚昨日要坐在轮椅上呢?”

韩从朗回:“大病初愈,提不起力气,坐轮椅休养。今日精神头好些,站起来走走全当锻炼。”

浮云卿噢了声,“韩小官人素来喜欢姜黄色么?”

韩从朗说是。

浮云卿讪笑说挺好,挺好。

她倒不介意与小娘子家衣衫撞色,只是与仅仅一面之缘的男郎撞了衣色,总觉得这事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她不愿与韩从朗产生任何暧昧,甚至不想见到他。

韩从朗与敬亭颐太像了。举手抬足之间,那份高远的文人气便会流露出来。

他们同样带着冲散不去的病弱气息,他们是易碎的白瓷,可怜,孤芳自赏,等着她去疼爱。

现下风一吹,韩从朗就咳得脸颊绯红。

矫揉造作。

这是浮云卿对他的刻板印象。

两人面对面,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半晌,韩从朗开口说道:“公主此番,是来寻驸马的罢。”

浮云卿颔首说是,“噢,韩小官人倒是提醒了我,在这半晌,我还没来得及四处走走看看呢。”

言讫正欲转身躲去,不想韩从朗开口抛了个惊雷。

“既然要选,那我自荐。”

“什么?”浮云卿手足无措,满心惊慌。

“我想做您的驸马。”韩从朗正经说道:“我这副身子,清清白白。我的家世,不比在场任何一位男郎差。不求公主与我如漆似胶,只求您想起来时,来看我一眼。我可以入赘,也可以与您搬出去住。我不介意您另寻面首,哪怕您面首三千,我只愿这里有我一个位置。”

浮云卿眉梢一挑,“谁家做驸马做得这么委屈啊。”

再一想,这说的不正是二姐夫何狄嚜。甘愿戴无数顶绿帽,看着妻子与别人欢好,自己站在一旁呐喊助威。

这算个什么事?

“婚姻之事,讲究男甘女愿。韩小官人说的这些,不像是来做驸马,倒像是来做仆从的。”浮云卿笑得勉强,“我与小官人刚刚见过两面,你就自荐为驸马。你是喜欢我,还是我的身份呢?”

浮云卿一针见血的话,叫偷听的胡佟心里暗爽。

原来她遭遇的与公主一样,只是她没勇气问出这句话。

人情来往,有半句话说得不对,兴许明日家里便要遭殃。她爹爹身居高位,全家出门在外都要谨言慎行,生怕被谏官揪住把柄,告到官家面前。可浮云卿不同,她是官家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有谏官告她,那又如何呢?她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胡佟竖起耳朵,继续听着。

“我不喜欢随便的男郎。”浮云卿说道,“你能对我这个公主说喜欢,也能对其他公主说喜欢。昨日见面,我们说了几句话,今日见面,我们又说了几句话。我仅仅知道你的名字,你的身份。而你,也仅仅只是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只是知道这两样,便决定要做驸马了么?”

她又补充道:“仅仅见了两面,你就要自荐为驸马。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我什么?是喜欢我的姜黄衫么?”

韩从朗被她数落得怔忡,“什么姜黄衫?”

“你明明厌恶姜黄色,为甚当我问起时,你要说喜欢这个色呢?”浮云卿问道。

原来昨日韩从朗走后,禅婆子立即向贤妃那处递了口信。

戌时,贤妃捎来一封信。信上写韩从朗此人心狠手辣,行事诡异。他相当暴戾,某日只因家中仆从穿了身姜黄衣裳,他看不惯这亮眼颜色,便将仆从活活打死。

这事被韩相掩了风声。而那被打死的仆从,正是原先在贤妃身边伺候的人。宫人到年龄便能出宫,贤妃留意着宫人的去向,那一批宫人里,就死了这一个。

信上再三劝诫,要浮云卿离他远些。此人狡诈阴暗,行事偏激,不可与之共事。

浮云卿睐着他这身姜黄袍,愈看愈是觉得讽刺。

韩从朗满脸不解,“我确实喜欢姜黄色。”

他说,“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浮云卿却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变化。”

这话把韩从朗噎得够呛。他心里的浮云卿,乖巧听话,天真懵懂,从不会明面上给人难堪,会顾及所有人的情绪。

她在敬亭颐面前的确如此,可为甚在自己面前,就变成了一丛扎手的荆棘呢?

韩从朗手握成拳,藏在袖里咯咯作响。他的脸不自主地抽搐抖动着,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偏偏浮云卿不知。

她转身走远,去游廊外寻正喂着鱼食的施素妆与荣缓缓。

她回怼韩从朗的声音,正好能叫阁楼里的人听得清晰。游廊长,又多有弯弯绕绕。碰上几个纨绔,都学着韩从朗的样子,朝她叉手行礼,争着抢着要做驸马。

“公主,您看看我,我不比那韩从朗强!”

“是也。公主,您嫁到我家来,那是令我家蓬荜生辉啊,我全家都会供着您!”

“我家包了几座山,您嫁到我家,游玩不成问题!”

几张脸在浮云卿眼前挤来挤去,他们刻意把话音抬高,戏谑的话声**来**去,惹得哄堂大笑。

几个纨绔心知肚明,自个儿配不上公主。说这话,是为着腌臜阁楼里的韩从朗。

浮云卿白他们一眼,“几位哥哥,挡着道了。能否挪挪步,让我过去。”

她只觉心累,比拉了一晌犁的老黄牛还累。

越暨莲花池,她刚觑见两位姐妹悠闲的身影,还未抬脚过去,便被一人挡了视线。

她仰头看去,挡在她身前的是一位眼生的小将军。

武将常穿着窄袖圆领袍与蹀躞带,走路气派威武,生怕别人瞧不出他武功高强一般。

面前这位小将军,还额外戴了件抹额,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你是……”浮云卿疑惑地蹙起眉,问道。

却见小将军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红意蔓延至耳廓与脖颈,他不自在地四处乱瞟,身姿僵硬。

“我……我……”

他支支吾吾,忽地有些气馁,小心问道:“您不记得我了么?”

这下换浮云卿惊愕起来。

她摇摇头,诚实道:“我不记得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这厮烧红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委屈。

“您不记得十年之约了么?”

“什么十年之约?十年前我六岁,我能与别人约定什么?”

那人满眼失望,“您还记得我的名字么?我叫落文驰。还记得嚜,十年前,您说落武弛听起来更霸道。从武不从文,不落窠臼。因您这句话,我弃文从武,奔赴疆场。前半年打了胜仗,只是昨日才赶回来。幸好没耽误今日的相看宴。”

浮云卿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我想起来了。”

落文驰眼眸一亮。

“你爹爹是左卫将军,五六岁的时候,他常抱着我去看军兵操练。你爹爹那硬茬胡须啊,可真是扎人。他那时只有你一个儿子,没有女儿。看见别人家的女儿,就欢喜得不成样子。只是他那张威严的脸,肆意生长的胡须,老是把别人家的女儿吓哭。”浮云卿忽地有些感慨,“幼时,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爱去逗我。可长大了,他们又拿那些礼法约束我。我对他们是又爱又恨啊。”

倏地想起什么,浮云卿又问道:“你说的十年之约,是什么?”

落文驰满心失落。她的记忆里,没有半点位置属于他。

“您说,要是仗打得好,就给赏我个做驸马的机会。您与我约好十年后再相见。”

“我……当真说过?”浮云卿瞠目结舌,怎么又来个拿“驸马”说事的。

“我与您初见,是在司天监里。那时您六岁,我十二岁。您躺在浑仪里数星官,我莽撞推开了殿门。您还记得嚜,那时您正好数到北落师门星,而我一个姓落的小子闯了进去。我们常在司天监见面,后来我随爹爹出宫,自此再未见面,直到今日。”

这不是诓骗人的假话。

浮云卿的幼年安逸愉快,这些记忆于她而言,太过平常,甚至平常到枯燥无味,于是她早忘了个干净。

可这段记忆,却令落文驰念念不忘。他生来不是练武的料,疆场杀敌,浴血奋战,吃过多少苦,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想了十年的人,记得他爹爹,却不记得他。他日思夜想的十年之约,可她却怀疑是否说过。

最怕深情不值钱。

浮云卿睐见他满脸落寞,安慰道:“过去记不记得不重要,眼下才重要。我现在记得你的名字了。落文驰,少年将军,从武不从文,不落窠臼。你看,我记住你了呀。”

听及她这话,落文驰跌宕的心,旋即飞跃起来。

他若是有尾巴,此刻约莫都要摇出残影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

他低头看着浮云卿。

十年未见,他不自觉地染上了武将狂躁的气息。可只要站在她身边,他的心就平静得像一弯清溪。

正想再说些什么话,却瞥见她身后飞过去几道人影。

“谁!”

落文驰将浮云卿揽到身后,可他呵斥的话却吓得浮云卿身子一抖。

不愧是武将,话音中气十足。

浮云卿往前扒扒头,“怎么了?”

五大三粗的男郎没看出什么怪异之处,他只望见一院穿着花里胡哨的小娘子,走来走去,看得他心烦。

却是浮云卿眼尖地锁定那几道人影。

藏在廊柱后,自以为藏得很好,可头上的牡丹钗却暴露了她们的身份。

在阁楼内,她们就盯着她。及至莲池,居然还在盯着她。

浮云卿的眼神并未在廊柱那处多做停留,转眸盯着落文驰架起来的胳膊。

许多百姓都会养一只大黄狗,栓在院门口看家。大黄狗忠诚,勇敢,时刻不敢懈怠。

不知怎的,她觉得落文驰就像一只忠诚的大黄狗。他护在自己身前,一脸认真,反倒戳中了她的笑点。

“落小将军,你随意走走。我还要去见人。”

落文驰点点头,可他并未挪步,依旧守候在此。他看着眼前一群小娘子,倍感头疼。于是抬眸数起簌簌竹叶。

莲池池面落着绽放的莲花,水下游着无数尾锦鲤。

这池里的锦鲤被游人投喂得又肥又懒,知道不缺吃,连抢都不去抢,只是傻傻地张着嘴,有粮就吃,没粮就吃暑气。

“盅里都没鱼粮了,你们俩,这是在喂空气嚜。”

浮云卿拍着施素妆与荣缓缓的肩,戏谑道。

缓缓尴尬地笑了笑,“一直在等你,边等你边喂鱼。这下鱼也喂完了,你也过来了。”

素妆意味深长地朝浮云卿眨巴眨巴眼,“又是你的情缘?”

浮云卿说哪有,“我与他幼年相识,不过我不记得他了。”

缓缓补充道:“但人家还记得你。”

浮云卿坐到二人中间,放松地耸了耸肩,“我是第一次来赴相看宴,没什么经验。来之前慌得不行,可我姐姐却云淡风轻。她说,这有什么值得慌的,去了就不会慌。我现下是懂了,怪不得不慌呢。别说挑中意人了,就连能看顺眼的,都没几人。难怪相看宴年年办,年年人数爆满。小娘子家各有各的好,可这男郎,尽是歪瓜裂枣的。”

缓缓说那是,“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要贤惠顾家,要美艳动人,什么都得会,人家才娶你。这男人呢,就算什么都不会,依旧能娶到妻子。娶的啊,往往还是十项全能的女人。”

这话是肺腑之言,可正好戳到施素妆的痛处。

她的情郎,没人瞧得起。日积月累的,只要话头转到男人身上,她就十分敏感。

缓缓后知后觉这话说得不妥当,忙补道:“不过婚姻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咱们有咱们的看法,但别管怎么样,人家过得幸福就好。”

浮云卿颔首说在理。

素妆又道:“相看宴有局限,来往都是京城人,看来看去就那几位。大多数贵胄世家,嫁娶并不靠相看宴,而是靠友人推荐或榜下捉婿,尤其是靠榜下捉婿。各州人杰在东华门外唱名,谁好谁不好,一眼便能看出。考取功名,宦海为官,这样的女婿才值得托付。”

浮云卿气馁道:“要是早知相看宴是这般让人失望,那我就不来囖。”

素妆拍拍她的肩,“皇家与世家不同。世家要稳固地位,少不了来往。推杯换盏,携壶挈榼,说说笑笑,这就是来往。他们不止为自己而来,更是为家族而来。你看这处欢声笑语,可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又有多少呢。说到底,都是为自身利益罢了。”

蜉蝣残生,似这一池水。有人是端架迎客的莲花,需得时常美丽,才能苟活于世;有人是天生好命的锦鲤,不论勤奋还是懒散,都会受尽喜爱;有人是池底终日不见光的淤泥,奉献自我,到死也没被看见。淤泥兢兢业业,却过得辛苦;莲花常受称赞,却过得拘谨;锦鲤毫无作为,却过得欢欣。

这就是命,是生来就注定的东西。

缓缓观她俩情绪低迷,转了话头,“快瞧,那小将军跟人吵起来了!”

言讫,三人都往那处瞧去。

这头胡佟被气得半死,落文驰也被气得半死。

原来半刻前,胡佟瞧见浮云卿对落文驰态度不同,想着他定是好男儿,便朝他说道:“欸,给你个机会,别做驸马,做我的郎君,成不成?”

落文驰从没见过行事这么荒唐的小娘子,他回道:“偏不,我此生非公主不娶。不做驸马,我宁愿独身终老。”

胡佟又说:“娶了我是你三生有幸,给你这个机会,你应该感动得痛哭流涕才是。”

落文驰:“偏不。我要为公主守住清白。”

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把胡佟气得没话说,而她咄咄逼人的样子也把落文驰气得一脸狂躁。

刘妙祥与张双翘劝着:“好佟姐,要不咱们另寻他人罢。”

“偏不!”胡佟说,“这可是公主看上的男人,他不会差。我非得缠着他。”

落文驰虽不懂她在想什么,可却回道:“谁说公主看上我了?”

胡佟:“她方才与你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可没见过别人有这待遇。这不是相中你了,还能是什么。”

落文驰苦笑:“公主她要是能看上我就好了。她的心不再此处,我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

胡佟十分惊愕。落文驰年少有成,意气风发,已是凤毛麟角。这样的男人,都入不了公主的眼。

那能入她眼的男人,该有多么惊艳啊。

胡佟正绞着帕子,抬头却见,不远处,浮云卿正朝她招着手。

她愕然地指了指自己,“我么?”

浮云卿满意地点点头。

胡佟旋即朝落文驰挑衅一笑,“公主可是在叫我呢。哼,她叫的是我,不是你。你就嫉妒去罢!”

说着便抬脚踅去,见刘张二人也跟来,又朝她二人斥道:“不许去,待我去会会她。”

可当她真踅近浮云卿身边时,那嚣张气焰顿时没了大半。

施素妆与荣缓缓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眼下这莲池一方,只有她和浮云卿待着。

胡佟不自在地挪挪身,又不自在地清清嗓。

然而她往前挪,浮云卿也跟着往前挪;她往后挪,浮云卿也跟着往后挪。

她倔强地把头瞥过去,却听及浮云卿没了动静。

没动静了?是走了么?胡佟兀突突地转过身,却被吓了一大跳。

“呀!”她惊呼一声。

浮云卿居然就贴在她身边,她一回头,两人的鼻子差点碰上!

浮云卿离她那么近,近到呼吸的热气都洒在了她四周!

“你你你……”

浮云卿像个地痞一样,往前倾身,认真地看着她,调侃道:“你脸怎的这么红?”

胡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双手摸着脸,眼睛睁得圆圆的。

“胡佟,胡佟,好名字啊。”浮云卿说道,“大名府那里的巷道,就叫胡同。”

胡佟悻悻地说:“什么大名府小名府的,你不要岔开话头。”

见她脸上红意渐渐消退下去,浮云卿收敛了肆意的笑,正经问她:“你就这么恨嫁么?”

这话一下戳到了胡佟的痛处。

她也肃重回道:“恨嫁?看来我的计划败露了。”

浮云卿颇是无奈。素妆缓缓把胡佟的事都跟她说了,胡佟这般急着寻郎君,定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可浮云卿还是想劝劝她,婚姻这事,宁可慢慢挑拣,也不能随意结成。

那计划满是漏洞,打的小算盘都写在脸上囖,一猜就能猜到。

“我的动作,在你们眼里,是恨嫁,是饥不择食,是不懂矜持。”胡佟满眼嘲讽,“可谁又曾了解过我的处境?”

“每个人都在告诉我,尽快成婚。我若说不,他们就会安排一场又一场相亲,逼着我,去跟那些男人说话。爹爹说,我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享了那么多年福,到了该回报的时候。在他眼里,没有中意不中意,合适不合适。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阿娘是头被驯服的象,爹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人在意我的想法。”

她眼里渐渐蓄了一泡泪,可却揩干泪眼,不想叫人看轻。

“好嚜,既然要嫁,那我总得嫁个好的。可我找不到好的。他们爱的不是我,是我的身份,是我的家族。好嚜,那我就来抢喜欢你的男人。喜欢你的人,总不会差。我见你对谁不一般,我就把他抢来。”

浮云卿无奈地笑了声,“若能被抢去,那这厮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好姻缘不是靠抢的。”

“你自然不用去抢。你的身份摆在那里……”

胡佟再也说不下去。她蓦地发觉,浮云卿也在受着她受过的困扰。

女人都想要一份纯粹的爱,不为身份,不为地位,就只是爱她。可她们不是男人,男人能去各种地方寻找爱,而她们不能。她们被掬在四方墙内,走不出偏见的院。就算鱼死网破走了出去,前面还有许多座大山要跨越。

无论是公主还是贵女,只要她们是女人,她们的命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一样苟延残喘,何苦彼此为难。

浮云卿与胡佟面面相觑,默契地同叹了口长气。

胡佟私底下脾性并不好,爱发脾气,爱吵吵骂骂。可当她站在浮云卿身边,与浮云卿攀上话,那坏脾气想发也发不出来。

浮云卿眉目间蕴藏的灵气,足以抚平任何人心头的创伤。

胡佟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只有待在她身边,她才能静下心来思考。

可肩头刚动了下,便被一位匆忙赶来的男郎撞了下。

“哎唷,你是不是不长眼!我人还在这里站着,你就来撞!”她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朝那男郎吼道。

那男郎侧过头,说了句抱歉。他看了胡佟一眼,自此再难忘却。

浮云卿眼珠提溜转,憋着笑,慢慢走远。

*

橫桥外。

两匹骙骙骏马,歇在这里。

卓旸侧首望向敬亭颐,“你想怎么出场?是骑在马上,把人都引到门后,腾地推开门,让他们瞧你;还是下马进去,让他们瞧你。”

敬亭颐淡漠地乜他一眼,“我只想快点见到公主。”

卓旸嘁一声,“那就下马踅步囖。”

门前候着的两位小厮却呵腰做拦。

“您二位是哪家的儿郎?递上函帖,才能进去。”小厮问道。

卓旸轻蔑一笑,拍着敬亭颐的肩,跅驰回道:“我身旁这位认不认得?”

小厮摇头说不认得。

卓旸回:“那今日就把他的脸记清楚。不需问他是哪家的儿郎,只需知道,这位是六公主的驸马。”

小厮说他诓人,“谁不知道六公主尚未成婚?我实话告诉二位,今日六公主赴宴,就是来寻驸马的。你说的驸马,又是哪路子冒出来的假驸马?”

敬亭颐面容阒然,他抬眸睃见一只云朵状的纸鸢,飞进了橫桥园内。

继而深门被女使推开,她朝在场几人道了万福,又对小厮说道:“园主请这二位贵客进去。”

橫桥园主,是当今嗣王浮过。他素好结识雅士,捧了不少人做高官。嗣王不常请人,可他请一个,捧一个,捧出了好几位丞相。

卓旸几句玩笑话,倒是叫小厮记得深刻。

见卓旸与敬亭颐走远,小厮拦着女使问道:“现下驸马之位,还能预订么?”

女使摇摇头,“皇家的事,小底们就不要多议论了。”

又嘀咕一句,“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公主。”

作者有话说:

恭喜胡佟妹妹,成为本文感情线最顺的一个人!哈哈她的官配来得措不及防,后面会提到的。

前方大型修罗场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