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25章 二十五:家宴

◎敬先生,你与旁人不同。◎

敬亭颐不曾过注意胸膛这处的事。

男人没有孕育的能力, 也不会分泌母乳,喂养孩子。

那个地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沐浴时只做简单的清洁, 保持干净即可。他没有用到这处的机会,那它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器官而已。

在今晚之前, 他一直这么想。

可当浮云卿手撑着他的腹,笑眯眯地盯着他时,一种难以启齿的感受莫名笼在他心头。

“你怎么不说话呀?”浮云卿又蹭了蹭他无意抿紧的唇瓣,她柔顺服帖的发尾飞快扫过他的唇, 扫过他侧过去的脸。

敬亭颐不自在地咳了声, “你……你想怎么喝。”

声音干涩隐晦,他愈发觉着自己没脸没皮。怎么能对着纯真的她, 说出这般放.浪的话。

浮云卿却只是笑着,“其实喝不成的话,吃也可以。”

敬亭颐心下愕然, 只觉自己的耳廓烧得要融化。

“我……没有……不能吃。”

哪想浮云卿根本没把他支支吾吾的话听进去。她伏下身, 将热乎的脸蛋贴在他**出来的胸膛上。

“我好想喝州桥老陈铺子里的冻奶,可那家近来不做冻奶了。喝不成的话,吃口他家的糖蒸酥酪也成。但排这家吃食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还要提前预订,眼下都排到六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里。”

醉酒的人说起话是嘟嘟囔囔不成语调,然而她话里的每个字,每个词, 都似跃动的音符, 一下一下扣着敬亭颐悸动的心。

“原来您说的奶, 真的只是奶啊。”

这话里总能叫人踅摸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出来。

“那不然呢?我还能喝什么奶, 吃什么奶?”

醉意冲着浮云卿发懵的脑袋,她身上热得像被无数簇业火烧着,哪里是清凉地,她就往哪里靠。

“敬先生,你身上好凉呀。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冻得跟冰块似的?”

“天很热么。”敬亭颐悄摸拢回衣襟,妄图遮盖住暴露在外的肌肤。

“天热,但你不热。”

浮云卿顿了顿,随即疑惑地“唔”了声。

“什么热热的东西抵着我,好难受?”

言讫,哪怕反应迟钝的她,都能觉着周遭突然岑寂森然起来。

刚想低头找找那热物到底是甚么,眸子往下提溜转半圈,侧颈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

下一刻,身子便瘫倒下去。

“不要再看了。”

敬亭颐一手安慰似的抚着浮云卿的脑袋,一手给她揉着侧颈。

他下手迅疾,力道却不重。手往她侧颈一敲,约莫能叫她睡到天亮。

“到此为止。”

只是这声警告哪里是说给浮云卿听的。

今晚的调.情到此为止。

他利落整理好衣袍,拦腰抱起浮云卿。只是惊叹,十几年过去了,她怎么只涨年龄不涨身量。

小娘子家家的,身子软得不成样子。

这头侧犯尾犯站在檐下焦急地等,比及漫天黯淡无光,终于瞧见了浮云卿归来的身影。

只不过她偎在敬亭颐身上,瞧起来睡得正酣。

两位女使手忙脚乱地迎上前来,不迭询问:“公主她怎么了?”

“我去到花圃时,她已经趴在石桌旁睡着了。”敬亭颐轻声说道。

眼下再把醉酒的人唤醒,叫她从敬亭颐身上跳下来也不好。

侧犯旋即转身推开户牖,“先生,您进去把公主放在榻上就好。洗漱的事,我们会做好的。”

尾犯心细,扯着侧犯的衣袖耳语道:“咱们公主和敬先生,女不嫁男不婚的,怎么敢叫外人进闺房里去?”

侧犯不在意地笑了声,“放心。按公主的脾性,若是知道敬先生抱了她一路,指不定会乐成什么样呢。”

说罢,又朝敬亭颐摆摆手,“先生,您赶紧进来罢。时候晚了,您回去也赶紧歇息。”

柔软的床褥总对酣睡的人有着不能抗拒的魅力。

浮云卿身子一沾床,便麻溜地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床榻里面滚去。

敬亭颐不禁失笑,朝女使交代道:“明日天一亮,就叫小厨房熬上葛根水。待公主一醒,就喂给她喝。要是她嫌苦,喂几口醋喝也成。这两样都是解酒之物。”

又补充道:“要是来不及,那我去做。我再多准备几样,公主喜欢哪种,就用哪种。”

听及,侧犯尾犯对视一笑,异口同声回道:“敬先生有心了。”

这晚卓旸过得同样煎熬。

他与浮云卿接触这些时日,能明确感受到,浮云卿并不像他以为地那般天真。

卓旸固执地认为,娇生惯养长大的少女,应该没什么心机才是。

深院内阁里的芳华少女,先前接触到的大多是女眷。故而当两位陌生的男郎来到她的属地时,她应该很快会被陌生的男子气概吸引。

现在看来,她的确把所有春心都投到了敬亭颐身上。可她的嘴依旧闭得紧,没有透露出半句卓旸想知道的信息。

她那若隐若无的撩拨,更多是带着试探之由,而不是纯粹的男女之间的拉扯拍合。

这种试探的动静,更像是……

“更像是对一条听话的狗,一条黏人的猫的喜爱。”

敬亭颐拨开竹帘,将一盏桕烛放在卓旸面前。

“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事办成了么?”卓旸问道。

“若你说的事,是指将公主送回屋去的话,那确实是办成了。”

“啧,你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嚜。”卓旸乜眼敬亭颐,嗤笑道:“咱俩打小一起练武,你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我还不清楚么。我猜,今晚你只恨自个儿不是公主赐封的驸马都尉。不然月黑风高,总得办成点什么事罢。”

他说这话是在故意腌臜敬亭颐。近来这厮恨不得把注意力全放在浮云卿身上,他旁观两人你侬我侬,心里净剩下不舒服。

“这等诨话,你觉得很好笑么。”

敬亭颐觑着卓旸,猛地将卓旸坐的那条杌子踢翻。

卓旸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心里怒意翻腾。再抬眸却见,敬亭颐站起身来,立在自己身旁。

他背着细微的月光,恍如一个无情的审判者,长袖一拂,便能将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卓旸,不止你一人在暗处蛰伏,在忍辱负重,在韬光养晦。”敬亭颐背过身去,走到榉木窗旁,抬头望着黑漆一片的夜空。

他道,“为了进公主府,我们忍受了多少年的冷眼,吃过多少次哑巴亏。我不敢忘,虢州四犯庄一千二百户人也不敢忘。”

敬亭颐捻断一支探进窗里的玉兰,举到身前细细观摩。

卓旸撑首站起身,“原来你没忘。既然没忘,就想办法赶紧成为驸马。苟且偷生的日子,少过一日是一日。”

敬亭颐却说难,“皇家的喜爱,是一河**悠悠的浮萍。喜欢的时候,视作浄泚河光的精巧点缀;不喜欢的时候,便将其视作碍眼的屏障,一把薅起,嫌弃地扔到泥地里。”

“我之于公主,即那一河浮萍。而她是一弯自由奔涌的清河。放眼望去,浮萍满满铺在河水之上,实则但凡河水流得稍快些,浮萍便会被掀翻。我之于公主,是新奇的玩物。玩物嚜,得到之后便会感到乏味无趣。我,只是她漫长悠然日子里的一个乐子罢了。”

“是么。”卓旸说他想得悲情,“你之于公主,到底是什么分量,等时机成熟,你可以去问问她。不过按她那性子,就算真把你当乐子,估摸面上也会说:‘哪有,敬先生你想多喽。你对我来说,和旁人是不同的。’”

卓旸学着浮云卿娇俏调侃的语气,搞怪说道。

敬亭颐不满地睇他一眼,“不要嬉皮笑脸地学她。”

卓旸听罢,立马收敛了邪痞的笑,两手举起放到身前,作投降状,“好,不学,不学。看你护短成什么样了。”

言讫,挑起竹帘,大步从屋里走了出去。

“早点歇息,养精蓄锐。”卓旸说道。

留敬亭颐一人独享屋里雪般的清冷月光。

*

次日午时,珍馐阁。

阁楼里只听得见咀嚼的声音。仨人咀嚼的频率默契地同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咳咳。”浮云卿假咳几声。

“你俩,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么,怎么不说话?”她问。

卓旸夹了块炙羊肉,狠狠咀嚼着,好像跟这头羊有什么冤仇似的。

他剑眉一挑,跅驰回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说话,容易噎着。您啊,还是专心用膳罢。”

说着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登时气得浮云卿瞪大双眸。

“胡扯!无稽之谈!平日咱们仨不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么。”

兴许是“咱们”这两个字触动到卓旸哪根心弦,他郑重回道:“其实我是在替您发愁。下晌贤妃要您去禁中见她,她要提问您的辞赋背诵。这次与往次不同,我们两位先生,也要跟着你去。不仅如此,下晌官家、圣人与淑妃都会一道莅临。”

“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我?”

听及卓旸这话,浮云卿惊得胃口全无。纵是满桌珍馐佳肴,她也没心思去细细品尝。

她可怜巴巴地揿住敬亭颐的衣袖,“敬先生,这事当真么?”

在敬亭颐眼里,浮云卿是两种形象。

一个是娇媚不自知的妖精,常常做着撩拨人的事。她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撩得人心痒难耐,夜间也要入梦一展媚态。

一个是如眼下这般,贪玩调皮的孩子,天真无邪的少女。

芳华年岁,天大的烦恼便是读书写字。

敬亭颐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真。您昨晚醉酒,睡到今日上晌。女使婆子不忍心把您叫起来,让您自然醒。禁中的消息巳时传来,那时您刚醒,还喝着葛根水解酒呢。”

禅婆子近来把心思都放在了教导府里仆从这事上去,眼下闲了下来,却发觉,原来公主与敬亭颐已经亲昵到这般地步了嚜。

她出声附和道:“是也,贤妃娘子说,初五端午,宫里宫外忙碌不堪。她怕到那时没有余力监督您的功课,便提早把您给叫过去。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您用完膳再背背那辞赋,千万不要在这等关键时候掉链子。”

卓旸说是,“您看,不说话是为了您好啊。早点吃完,早点温习,省得到时出什么洋相。”

你一言我一语,真是一场瞒天过海的好戏。

浮云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做什么反应。昨晚醉酒,她记得自己靠着石桌独饮。醒来后什么事都不记得,问着女使,女使也说最后是敬亭颐将她抱进屋里。

好在贤妃搞突击抽查这种事,她经历过不止一两次。旋即抓住卓旸话里的漏洞,问道:“若姐姐一人在场,那这次不过是寻常可抽查。可若是爹爹嬢嬢和淑妃娘子在场,那或许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抽查了。更像是……”

“端午家宴。”趁浮云卿静静思索,敬亭颐出声猜道。

“对,就是家宴。”浮云卿眼眸一亮,“往年端午家宴不一定都设在初五,内侍省会依据当年事务调配,在爹爹面前提议,家宴应提前还是推后。端午虽在初五,可插艾草喝菖蒲酒的习俗却是初一就开始了。今日初二,举办家宴也正常。”

卓旸也反应过来,思虑道:“家宴不是都设在晚间天黑时嚜。然而算上贤妃娘子抽查的时间,众人寒暄的时间,估摸能在禁中待到家宴举办的时间。”

想及此处,敬亭颐与卓旸也失了胃口。

家宴家宴,皇家有皇家的家宴,世家有世家的家宴,百姓有百姓的家宴。

可他们两位非亲非驸马的教书先生,去皇家家宴,言不正名不顺的,算什么事。

三人搁下筷著,干瞪着眼。

还是禅婆子开口猜想道:“万一两位先生待贤妃娘子抽查后,就回来了呢。方才禁中递来的消息,也没有明确说,先生们得全程陪同公主。”

浮云卿说有道理,“禁中没明说,我倒想让两位先生陪着我去家宴。兄姊们拖家带口的,我却独身一人,倍感尴尬。今年两位陪同我赴宴,万一觉着无趣,还能跟两位搭腔说话,消磨消磨时光呢。”

卓旸叹她天真,“公主,家宴家宴,不是您的家人,怎么能去赴家宴?”

浮云卿笑他迂腐,“卓先生,你一个武将,怎的脑里的想法比那帮朝臣还迂腐?家人,嘁,我说你俩是我家人,那你俩就是。我看谁敢拦我府里的人。”

这便是底气。官家的孩子三男三女,独最小的公主享尽宠爱。

于浮云卿而言,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算官家不允,她在他面前撒撒娇,这事也解决了。

朝政事务她不干涉,国家大事上,官家是君,她是臣。君意胜天。而在家宴这样的私事上面,官家只是孩子的父亲,而她是父亲最宠的女儿,还怕有什么事办不成?

卓旸被她噎得无话可说,便示意敬亭颐管管她。

敬亭颐任她胡闹,只是忽地落寞道:“公主,您无趣的时候可以来找臣。那臣无趣的时候,能去找公主您解闷么?”

“当然可以!”浮云卿拍拍敬亭颐的手,上半身也往他身边贴,她安慰道:“敬先生之于我,是与旁人不同的。你我之间不需那么客气。”

话音甫落,便听卓旸“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怕不是嫉妒我对敬先生的好嚜。你嫉妒,我也不把这份好分给你。”说着,调皮地朝卓旸做鬼脸。

却见卓旸笑得更欢。平时她朝他做鬼脸,他早吹胡子瞪眼地与她闹了起来,怎的今日这么反常?

“敬先生,你管管他。”

浮云卿揿住敬亭颐宽大的衣袖摇了摇,向他求助道。

“静一会儿,脑里过过背下的辞赋。不要怕,我一直在。”

敬亭颐眸里闪着她看不懂的深意,她只能作罢,一面低头小口吃着粥,一面掰着手指头,数着辞赋里的生僻字。

趁她默背间隙,卓旸朝敬亭颐比划着:瞧,我说对了罢。

卓旸又阴阳怪气地学了一遍,“敬先生,你与旁人不同。”

浮云卿说的话,果真与昨晚他学的一样。

敬亭颐失笑,心里悄然升起一股醋意。

原来卓旸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了解她的习惯与口癖。

敬亭颐心里吃味,拿来一碟醋,全倒在粥里。

浮云卿侧目睇见,不解问道:“敬先生,原来是这么爱吃醋的么?”

“一碟够不够吃啊。喏,我的这碟给你。这碟我没动过的。”浮云卿把自己面前那碟醋推到敬亭颐身边,贴心说道。

不等敬亭颐回应,卓旸也学话道:“喏,你爱吃醋,那我这碟也给你,也是没动过的。放心吃,三碟不够的话,我去找周厨再给你要来几碟。”

若浮云卿的话是无心,那卓旸这话便是明显有意为之。

敬亭颐愣住,射向卓旸的眼神,明显冷了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言讫,又转眸看及浮云卿,笑道:“臣手一抖,这碟醋稀里糊涂地就倒进了粥里。臣不是爱吃醋之人。”

浮云卿才知原来自己会错了意,连连噢了几声,尴尬地把醋碟推了回来。

她手握成拳,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倏地朝卓旸的方向竖起一根中指。

“贱……”她咬牙切齿道。

卓旸倍感惊诧,“你……”

一刹那间,他酝酿了无数句话要说。他想说,小娘子家,怎么能朝人竖中指呢,怎么突然开口骂人呢。

却听及浮云卿随即补充道:“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

卓旸叹自己多想,松了口气,“原来您是在背《陈情表》啊。”

浮云卿摊手,“不然呢。”

“那您伸中指作甚?”

“我在记生僻字。”

“‘贱’还算生僻字么?”

浮云卿眨眨眼,“不算。但我忽然记不起这个字怎么写了,我就掰着指头提醒自己,这个字要多注意。这样不行么?”

“行。”卓旸咬牙切齿道。

转眸见敬亭颐偷摸乐着,忽觉自个儿便是三人中最大的冤种。

“嗳。”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

今夏蝉鸣来得早,五月初便隐隐听及断断续续的蝉鸣声。

逢年过节,禅婆子与麦婆子便忙得焦头烂额。风俗从古,节日要准备些什么,谁去准备谁去细做,都得备好。

浮云卿本是叫麦婆子只管小院里的事就好,叵奈麦婆子自己闲不住。身子一好,就跟着禅婆子一道操持事务。

麦婆子带着侧犯尾犯,搀着一箩筐去各院窜。

筐里是艾草、桃柳枝,蒲苇与大蒜。她们取来红线,将其扎成一捆,行至哪院,便在哪院的门楣上挂上这捆杂物,作辟邪用。

那头禅婆子带着退鱼金断,用铁丝将艾叶和翠竹扎成半人高的老虎模样,谓之“艾虎”。虎头朝街巷,虎尾朝深门,祈求百病不生。

剩下的女使做头上插的小艾虎,健壮的男郎则到酒铺搬来一坛坛菖蒲酒,晚间大饮。

阖府忙忙碌碌,故而苍巴登门拜访时,谁都没察觉到。

还是禅婆子往外面饱觑一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苍巴拘谨的身影。

“哎唷,中贵人来了,怎么都不叫人通报一声。”禅婆子故意高声道,一时院里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男郎唱喏,女使道万福,把人迎到大椿堂。

苍巴不自在地笑了声,“禁中派我给公主递个口头消息。不是什么大事,诸位,都继续忙罢。”

他往大椿堂暗睐一眼,朝禅婆子低声道:“上晌不是给婆子你传过一次消息么。那时说的是,下晌公主要去禁中一趟。眼下都到未时二刻了,怎么还不见公主到这前堂来,是不是午睡睡过头了?”

禅婆子赧然道非也,“公主在后院等您的口信呢。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她来。”

言讫,叫来退鱼掇来条杌子,“给中贵人淪茶,好好招待人家。”

不待苍巴回绝,禅婆子便快步迈进了连廊。

然刚拐了个弯,便与浮云卿打了个照面。

浮云卿身后是两位先生,仨人显然是收拾好要出府的模样。

浮云卿想及方才听见的动静,往前扒着头,小声问道:“是谁来了?”

“禁中派来的中贵人,就是先前清明给您送烛的那位。您还记得嚜,那中贵人叫苍巴。”

浮云卿恍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他,我有印象。”

话落便带着两位先生踅足大椿堂。

苍巴正品着公主府的好茶,一松眼,便见浮云卿走了过来。一时慌忙起身,呵腰作揖:“公主殿下千福。”

浮云卿灿烂一笑,“中贵人不必拘谨。眼下我正要往禁中去,您是带来什么新的消息么。”

苍巴不迭说是,“禁中传口信,今日酉时要办端午家宴。今年家宴地点不在往年延福苑,而在大内另一御苑艮岳。家宴的事,小底估摸公主午晌已经猜出来了,只是今年地点有变,官家又特意吩咐,两位先生也要一同出席家宴。小底来跑一趟,就是为这事。”

言讫,又呵了呵腰,再道:“小底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拾捯拾捯,快快启程罢。”

浮云卿笑着说好,“端午时节,家家讲究辟邪送毒。辛苦中贵人出宫专程来跑一趟,府里新做的小艾虎,若中贵人不嫌弃,便插在鬓边罢。”

言讫,禅婆子便上前把小艾虎递到苍巴手里。

小艾虎,无非是一根簪上,插着个用绣着五毒的碎布拼成的小香包,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可这用料,是公主府的碎布,那可是民间花重金还买不来的布料。

苍巴自然欣喜应下,随即插在鬓边,告退离去。

禅婆子福福身,朝浮云卿说道:“公主,您也该启程入禁中了。”

“知道,知道。这不是天热,想再歇歇嚜。”浮云卿心虚道,实则是对自个儿背诵的不自信。她恨不得把一刻当一个时辰过。今日她不曾午睡,盘腿坐在榻上出声诵记,唯恐再遭贤妃斥责。

不曾想,一路做好的准备,全在推开慈元殿殿门那刻,轰然倾塌。

官家与几位后妃都正襟危坐地等着她。殿门一开,屋里几位都朝她望去。几位都是她的长辈,再全的准备,也挡不住心里的恐慌。

浮云卿笑意僵在脸上,有气无力地道福道安。

官家知道她是吓傻了,调侃道:“是不是热到脱力了,需不需要歇会儿再开始背?”

然而浮云卿刚点点头,贤妃便冷言道:“歇什么歇,越歇越忘。快刀斩乱麻。”

圣人笑笑,“你俩这一言一语的,光顾着小六,把人家两位先生都忘了个干净。”

瞥见敬亭颐与卓旸上前叉手行礼,官家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叫你俩来,也是想检验你俩的教习成果,看看你俩教得怎么样,有没有尽到职责。”

两位先生倒是正常反应,颔首说是。反倒是浮云卿脸色黯然,一副被抽了筋扒了骨的失魂模样。

来了才知,今日的水有多深。

不止要背辞赋,还要当着在场诸位的面,耍一套太极。

宫婢搬来两把圈椅,示意两位先生坐下。

却给浮云卿掇来条杌子,叫她坐在贤妃身旁。

贤妃扬起她那双锋利的眸,淡声问道:“近日都背过什么?”

“背了敬先生划定的十篇辞赋,有《谏逐客书》、《登楼赋》、《太玄赋》、《陈情表》等等。”浮云卿恭谨回道。

“是么。十篇挺多的,都背下来了么?”

浮云卿本想说是,又怕贤妃不信,便如实答道:“勉强记下了。”

贤妃嘁了声,身子往后仰了仰,道:“今日就挑《陈情表》来问罢。”

浮云卿点点头道好,面色毫无波澜,实则内心喜悦得紧。

这十篇辞赋里,她背得最熟的是《陈情表》。她猜想贤妃会问这十篇辞赋都有哪几篇,可自己回时,万不能把《陈情表》说在最前。

按贤妃那脾性,约莫会以为,她说在最前的,是背的最熟的,故而不会提问那最熟的一篇。

这个心思,果然被浮云卿猜中。知女莫若母,知母何尝不是女呢。

贤妃又开口说:“先把《陈情表》背一遍。”

浮云卿说是。

这一遍背诵流利顺畅,“谨拜表以闻”背诵出口后,官家,圣人,淑妃都满意地鼓掌。

“小六,真是有长进了!”官家笑得真诚,竖起大拇指赞道。

又把目光投向敬亭颐,“当然,敬先生教得也好。”

敬亭颐颔首微笑。他的心紧紧揪着,听及浮云卿背完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贤妃冷不丁哼了声,“你们啊,就是对她要求放得太低。只是能背下来,就觉得她是天大的了不起嚜。”

淑妃出声劝道:“慢慢来,慢慢来。要我说你就是急于求成,非得想一口吃成个胖子。读书的事,哪里是能着急催赶的?”

浮云卿见淑妃搭腔帮她说话,心里乐开了花。她面上不敢笑,生怕惹恼贤妃。

贤妃勉强说了声行。

她与淑妃同为后妃,又都养育了一儿一女。官家面前,不便多说什么。可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人父母后,在教养孩子的方面,多少是存些攀比心的。

贤妃面上不说,可心里却觉着自家孩子比淑妃那俩好得没边。

淑妃那俩孩子,二皇子在外有游手好闲的名声,二公主离经叛道,面首三千,名声更不消多说,差得要死。

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聪慧却不听话,一个勉强听话又些许愚钝,虽不完美,但到底是比淑妃家的强。

贤妃想,既然浮云卿能把《陈情表》流利背出来,那词义更不在话下。

她有意趁此时机,在淑妃面前显摆一番,遂做拿乔状,说道:“我且问你,‘舅夺母志’是何释义?”

她是要显摆,可也不能选个犄角旮旯里的繁杂问题去提问。毕竟浮云卿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心里还是清楚的。想着“舅夺母志”不难,提问这句只当走个过场。

浮云卿想了想,回:“女儿以为,这句是在说:家舅不顾他自己母亲的意愿,要逼着自家老母改变她的某种志向。”

“一派胡言!”

贤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这贸然而来的动作将身侧的官家吓得身子一抖。

“我的心真是被马尿给糊住了,才会相信你有所长进!背,背,背,光会背有甚用!你去国子监走一趟,问问谁解释的‘舅夺母志’,与你这厮相同!”

浮云卿释义的“舅夺母志”,可谓是与原义南辕北辙,甚至半点不沾边。

圣人听及浮云卿的释义,忍俊不禁。

顶多就是背得浅,哪曾想贤妃会这么急。忙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别生气,别生气。你看看你,把小六都吓成什么样了。”

言讫,在场几位都望向浮云卿,却见她眸里泛泪,正极力忍耐着,不让泪落下来。

官家瞧见他最疼爱的女儿快要哭了,心疼不已,示意宫婢递过去帕子,叫她掖掖泪。

“哎唷,贤妃你这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官家圆场道:“说的不对,那咱们做父母的,把对的给孩子说说不就成了。”

贤妃自觉没理,慢慢敛起脾气,冷哼几句作罢。

若换做平时,她顶多就是嘲讽浮云卿几句,不至于动气。可今日诸位都在场看着,她又有心炫耀一番自己的教养成果,哪想被打了脸,一时下不来台,这才气得紧。

官家拍拍浮云卿的肩,轻声安慰道:“本朝的‘舅’,是出嫁女子对郎君父亲的称呼。而在前朝或更早,‘舅’则是指,母亲的兄弟。李密父亲去世,四年后,舅舅逼迫他母亲改嫁,这便是‘舅夺母志’的释义。‘母’不是‘舅’之母,而是李密之母。你啊,读书太浅,不究其深意,没有真正读懂《陈情表》这篇辞赋。”

听过官家的解释,浮云卿方顿悟,为甚方才贤妃会那般气。

都是因着,自己与原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释义,差得太远太远。

浮云卿觉着自个儿丢人,垂首眨巴眨巴眼,泪竟淌了下来。一哭便止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哎唷,怎么哭了。”圣人忙搵帕给她擦着泪,哪曾想越是安慰,她哭得越是厉害。

贤妃与淑妃皆是一愣,不知所措。而敬亭颐与卓旸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坐着干着急。

圣人一边安慰,一边睇官家一眼,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官家却出乎意料地笑出声来。

“人常说,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看来小六孝心十足啊。读得不深不要紧,难得的是这份孝心。”

在场诸位皆知,官家是给浮云卿台阶下。毕竟她为何哭,诸位心里跟明镜一般。这台阶虽生硬,倒也勉勉强强把这事给掀过了篇。

“小六以后要好好学。”官家嘱咐道,“敬先生呢,也得加把劲教。她要是在课习上偷懒,你可不能惯着她,你是来教书,可不是来做其他的。”

这话意味深长。

官家说是这么说,可若是教书先生真使了个眼色给他的孩子看,估摸下一刻,这教书先生人头就要落地了。

只教书,不做其他。

本来后宫几位没往敬亭颐身上多想,被官家这么一点,看敬亭颐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大相同。一个弱冠的男郎,还能做什么。

贤妃心里紧了紧,惴惴不安。

官家将一川风波推及敬亭颐,而风波里的人却澹然自若。

“臣谨遵官家之言。”

未几,淑妃审时度势道:“抽查也抽查过了,不若咱们移步艮岳,先赏赏景?”

官家说不急,他安慰着失落的浮云卿:“小六,不要气馁。你不是学了十六式太极拳么,给我们耍耍看。”

浮云卿吸着泛红的鼻子,现下她没有不懂装懂的心思,便如实回道:“女儿的十六式太极,练得不太好。先前给府里人耍过一次,他们说我像偷别家鸡的黄鼠狼,畏畏缩缩,不见太极风范。”

官家被她这话逗笑,“你学的是哪个门派的太极?”

“杨氏。卓先生说,杨氏容易入门,适合初学。”

官家噢一声,随即瞥向卓旸,“那不如卓先生来耍一套罢。武与文不同,文含蓄内敛,武却能一眼看出高低好坏。让诸位看看你的实力,让他们看看,我选的先生怎么样。”

他这么说,卓旸也只能扽扽衣袍,站起身来,叉手行礼。

“臣给官家耍一套陈氏太极拳。”

官家爽朗说好。

金刚捣椎、白鹤亮翅、青龙出水、掩手肱拳、转身双摆莲……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刚猛矫健,收式甫落,众人皆鼓掌叫好。

官家相当满意,捋着须髯,反复朝几位后妃说道:“瞧瞧,朕选的人如何。不愧是朕相中的人。”

圣人附和说是,“看来陈氏太极以刚猛为内核。听闻杨氏动作缓和,而陈氏耍得跟将士打仗一般。今下见卓先生这套动作,果真是刚猛陈氏。”

官家哈哈一笑,“是也,是也。陈氏太极拳是前朝高僧陈勿所创,一直延续至今,可见其精妙之处。”

又扭头朝沉默的贤妃道:“你觉得卓先生耍得如何?”

经此一遭,贤妃算是明白,为甚下晌官家非得拉来一帮人来她殿里坐。原来是给她的女儿挑驸马呢。

贤妃素来不爱五大三粗的武人,她爱敬亭颐这般的文人。

要给浮云卿选驸马,也得选敬亭颐才是。

只是眼下官家贬敬亭颐,抬卓旸的意味明显,她若忤逆他的意,约莫会闹得下不来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贤妃按下心思,回道:“的确不错。”

只是这话夸得阴阳怪气,好在诸位都熟悉她的脾性,知道她向来如此,便不多计较。

“小六,往后待在府里时,多跟两位先生学学。观其作风,学其处事,这样你才能成长啊。”官家感慨道。

浮云卿乖巧地点头说是。

卓旸耍的拳好似往她心口“邦邦”捶了两下,只是玩闹,并不疼。

他的气息,与敬亭颐全然不同。先前她多待在敬亭颐身边,与卓旸并不亲近。

可今日,她竟然破天荒地,想多与卓旸接触接触。

兴许禁中的风月光影带着蛊惑人的魔力罢,叫她瞧卓旸,都比之前顺眼。

后来殿里诸位又聊了些家常事,浮云卿搭不进腔,便把杌子搬远,坐在角落里低头绞帕子,无所事事。

不觉间天黑了下来,官家与后妃聊得正欢,睐见外面的天,猛地拍了下腿。

“忘喽,忘喽!晚间还有家宴,孩子们估摸这时候已经在艮岳等着咱们几位了。咱们该去艮岳了。”

他一起身,殿里也都起了身。

浮云卿松了口气,家宴人多声杂,不会有人考查她学得如何。

她跟在贤妃身后,敬亭颐与卓旸则跟在她身后。

一路跟得紧,再抬头时,望见不远处乌泱泱站着一群人,是她兄姊各家。

浮云卿呢喃道:“终于能吃上热乎的饭了。”

她乐得欢,一时乱了脚步,不知踩了谁的脚,谁的裙摆,骤然向一侧倒去。

“哎唷!”

前头官家正与一群孩子聊得欢,众人语笑喧阗,听及这声惊呼,一齐朝后看去。

却见——

浮云卿将要摔倒,而敬亭颐眼疾手快地拽回她的腰身,往自己怀里揽。

两人漂亮地旋转了半个圈,如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一般,身贴身,紧紧依偎着。

忽地有一童声高呼道:“阿娘,那是三姨夫么?”

全场静寂时,这道童声便听得无比清楚,甚至在艮岳一方久久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