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关

第五十章

陆诏年拿到了学位证书。没什么仪式, 教务处盖了个章,她归还学籍证件,就可以离开学校了。

由于国府制造的一系列恐怖事件, 倾向左-派与自由主义的教授陆续离开,陈教授带完陆诏年这一届,也觉得完成了使命,要去一个能潜心做学问的地方。

教授还是建议陆诏年赴美深造,陆诏年说:“还有很多事等我去做。”

她考学念书, 是为了做个有用的人。

离开昆明那天, 是空军节。昆明的人还记得飞虎队与空军,许多门店张贴着空军的海报。

空军基地附近还是那么时髦,新面孔的飞行员穿着那身卡其色常服,戴一顶美式船型帽。

街头隐隐传来老航校的校歌:

“得遂凌云愿, 空际任回旋, 报国怀壮志, 正好乘风飞去, 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努力,努力, 莫偷闲苟安,民族兴亡责任待吾肩, 须具有牺牲精神,凭展双翼, 一冲天……”

陆诏年走过城外野花盛开的山坡, 一路到墓园,给哥儿几个敬了酒。

周耕顺赶来为她践行, 将一个空运包裹给了她。

“是二哥留在缅甸的东西, 经了几次手, 我想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了。还有些书信,我给你带了过来……”

见周耕顺吞吞吐吐,陆诏年当他面拆开包裹。

饼干铁盒里装著书信,是这些年她给小哥哥寄的信,厚厚一叠,他全部好好保存了起来。

最底下有张他们的合照,陆诏年拿起来看,看到背后一行小字。

陆诏年绷紧了唇角,不让一点情绪流露。

周耕顺又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信笺:“我们空军,上战场前都会被要求写好遗书。这封,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昆明前交给我的,虽只是玩笑……”

陆诏年直接拿过信笺,展开: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字迹洒落,短短一行也引用的诗文。诗出《写情》,收录于《全唐诗》,小时候他教她念过,那时他没将这首诗画作重点,只说其讲的是恋人失约之怅然。

他是野鸽子,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从不约定。唯一的一次约定,他失约了。

*

回到重庆,陆诏年在江北乡下住了一阵,每天陪冯清如带孩子,教陆惜年认自己的名字。

艾维姨母和麦姨夫带着儿女来玩,院子里常常回**着孩童们的欢笑。

陆诏年久违地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在小哥哥到来之前,她对这个还懵懂好奇。

“如今你回来了,打算做些什么?”

姨母总不自觉要充当母亲的角色,关心起人来让人感到压迫。

陆诏年颇具敌意地说:“我是不可能听从你们安排嫁人的。”

姨母冷笑:“成日要死不活的,原来还有精神跟我置气。那好了,死不了。”

“我巴不得姨母咒我。”

“我才不要咒你,你往后的日子,都得跟上帝忏悔。”

艾维是第一个发现陆诏年与陆闻恺有违兄妹伦常的人。当年她把事情告诉了陆夫人,陆夫人逼迫陆闻恺离家,兄妹二人就此分离。

姨太太惊闻此事,不知如何劝解陆闻恺。她这个儿子,骨子里最是倔强,认定的事没人能扭转。她想着,两人分开了也好,少年人一时糊涂,等时间久了也都忘了。

直到陆闻恺调回重庆,姨太太渐渐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她要阻拦,已经太迟了。夫人临终前让陆诏年发了誓,她听陆闻恺轻描淡写提及,一面不忍儿子痛心,一面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这件事真正会结束了。

后来陆诏年去了昆明,好几年。陆闻恺给家里寄信,祝贺大少奶奶母子平安。姨太太看到陆惜年这个?????名字,就晓得一切完了。

那次陆诏年企图吞鸦片自戕被救下,尽管大少奶奶隐瞒缘由,艾维还是洞悉了背后的事实。

她们没能分开他们。

“罢了。”自家姐离世,艾维愈发讨厌陆老爷和整个失常的陆家。从小看着长大的陆诏年,竟然变成这样的怪胎,说不好正是上天给这个家的惩罚——早些年,陆老爷做了有损阴德的事。

“走都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好好过,孝敬你小娘,别再折腾大家了。”

陆诏年独自待在房间里,一点知觉也没有似的望着远方的山峦。

她宁愿变笨,变钝,没有感觉,可是不愿意丢掉一秒与他有关的记忆。

*

陆诏年谋得几份美差,最后决定去研究所工作。

施芥生很高兴,买了酒,叫上一帮朋友庆祝。

白小姐悄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好事将近呢。”

施芥生脸颊驼红,只是笑着。

陆诏年也喝多了,水盈盈一双眼看过来,教施芥生低下了头。

白小姐撺掇他告白心意,他道:“她才刚刚参加工作,还太早了些。”

“这么些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人生莫过得一知己,不赶这一时半刻。”

*

日历一页页翻过,陆诏年适应了研究所枯燥的日子。偶尔得闲,他们就上缙云山郊游。有时,陈意映会从江津的女校回来,和陆诏年相约上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参加义工活动。

逢年过节,陆诏年也回江北乡下看望一大家子人,她把大部分薪水津贴交给冯清如。冯清如说,哪里需要你补贴家用。陆诏年笑笑说,反正我也用不上。

陆诏年穿工装,头发剪得极短,像男孩。院里那位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学家时常出入陆诏年住所,人们打趣她们,更甚有人当了真。

开春过后,城里人又有了谈论战争的兴致,说是以美国造军舰航母的速度,日本要吃败仗了。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日本投降。各地电台与报刊争相报道,一时间街头巷尾摩肩接踵,挤满了人。

陆诏年正在实验室做涡轮测试,忽然听到欢呼传来,整栋楼都在摇晃似的。

助理顾不上仪态,推门闯入:“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都结束了!”

陆诏年愣愣地看着对方,想说点什么,却觉哽咽。

街上敲锣打鼓,红白喜事铺子的鞭炮被一抢而空。

记者艰难地在人潮中移动,举着笨重的录像机记录这一刻。

陆诏年被周围的人撞得头昏,好不容易站稳,发现施芥生握住了她的手。

“我以为我不会再高兴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替他……”陆诏年的话语被声浪淹没,施芥生低头想听清,陆诏年只是笑着回握了他的手。

*

九月,日本正式签署降书,中央军校举行了中国战区受降仪式。不日后,台湾光复。

那些下江男人和本埠女人结成的抗战夫妻散了,人们都想回到家乡去,时人悲,时人喜。

这份欢欣没能持续多久,法币持续贬值,货物流通困难。战时捞偏门,混得如雨得水的人吃到苦头,做正经生意的破产了,穷苦人家流离失所。人们发现即使胜利了,日子也没有好过,还更难了。

“倒了胜利霉……”人们哀叹。

大马路萧瑟,背后的陆公馆仍灯火通明。江北院子的人搬回公馆,因人多事杂,用人伙计们手忙脚乱。

这天,施芥生同家姐上门提亲了。

念及这么些年施芥生一心一意只待陆诏年好,陆老爷放下了门第之差,同意了。

新来的小女佣欣喜地把陆诏年叫下楼,在门廊外后偷听,却见陆诏年震惊不已。

“小姐……我真替你高兴!”

陆诏年瞧了小女佣一眼,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厅里的人谈完了话,陆老爷吩咐人把小姐叫下来,陆诏年径自走了进来。

“芥生,我们谈谈。”

他们来到后院草坪,新搭的球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施芥生以为陆诏年不满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解释道:“在这件事上,我想还是遵照传统,先取得伯父肯定,再……”

“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

“我会坚持到他同意为止。”

见施芥生神情笃定,陆诏年有些怔然。

“你……不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对吗?”施芥生预感到了什么。

陆诏年轻声道:“我心里有人。”

施芥生迫切道:“谁?研究院的人,大学学长?他去美国都这么久了,你还没忘记么。”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别的人。”

施芥生重新思索起那封特别的来信,“既如此,非常之情感,何以不为世人所接纳”……

施芥生脸色煞白,不敢看陆诏年,离开了。

*

两年后,国府在陪都重庆修建了空军坟,以告慰空军将士的英灵。

那天天气正好,陆诏年拿了一个铝酒壶,要到南山去捉蝴蝶。

小女佣疑惑:“南山哪有蝴蝶?”

“有的。有的。”

坐渡船过江,上南山,循着蝴蝶的踪迹闯入一片苍翠竹海之中。

蝴蝶落在一块墓碑上,扑扇翅膀,让人瞧见了刻印的字。大意说陆闻恺拿过种种勋章,被追封为少校。

陆诏年扑了蝴蝶,打开酒壶一饮而尽,好不痛快。

“小哥哥,蝴蝶,我找到了。”

*

公历一九四三年,六月三日,昆明天气晴朗无云。

然而穿越喜马拉雅山麓一带风暴交加,不适宜新手飞行。陆闻恺帮弟兄飞过许多次,不多这一次。

何况天气恶劣时段,遭遇日机埋伏的可能性更小,陆闻恺认为这算不上最危险的一次飞行。

同后生讲了两句玩笑话,陆闻恺上了运输机。

透过若隐若现的云层能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了,机身气流涌动,颠簸起来。

陆闻恺稍稍降低飞行高度,峡谷中刺眼的残骸反光为他指引方向。

有惊无险地穿越山麓,刚出流气层,陆闻恺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一抹影从侧后方云层里划出——

日机来了。

载重的运输机远不比作战机,飞行员无法施展灵巧的技术躲避攻击。两架日机似乎在玩什么比赛,周旋着,将运输机夹在中间。

陆闻恺清楚这不是嬉戏,最大限度调动操作台,连备用的半箱油都抛弃,拼命抬升高度。

机关枪子弹射在飞机铝皮上,发出嘡嘡响。

陆闻恺推下操纵杆,机翼勉强躲避此次的射击。螺旋卷入冰霜,发出刀割锈铁般的声音。

察觉驾驶员是个行家,日机飞行员收敛了嘲弄心,拿出战斗姿态。

风霜覆盖防风罩上血迹,陆闻恺一手捂住腹侧,一手仍紧握操纵杆。

飞行服安全绳索将他紧紧卡在座椅里。

背后一阵热浪袭来,耳朵嗡鸣,他跟着爆炸的运输机卷入烟尘之中。

他想起了什么,可无法捕捉,他心里只有空军使命,无暇他顾。

阖眼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一只蝴蝶。

那蝴蝶是蓝色的,妖冶极了。看一眼就会被迷住。

作者有话说: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