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

151 小飞番外

151小飞 浮生劫 青豆

小飞大名于振飞,这个名字还是治河能臣于成龙给起的。

他的前十几年就像一场梦一样起伏精彩。想他父母原本是洛阳城中寻常百姓,因为一场大水都去了,只留下他们兄妹二人躲在米缸里逃过一劫。

可是相依为命的妹妹却因为朝廷赈灾不利被活活饿死,他自那之后,就恨透了朝廷,恨透了满人。江南兄弟会的胡舵主在一群小叫花子中发现了他,并且收养了他,教他武功,教他为父报仇。

原本他以为,他的一生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此应该循着胡舵主为他设定的轨迹前进,最终也坐上舵主的交椅,但是康熙三十八年的一场黄河水灾,让他的生活彻底改了方向。

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因为年代久远,事情经过已经不再清晰。但一些片段仍然历历在目,比如那个乔姓的贫家女子临死前惊恐的一瞥、比如那个人在马车中与他讨价还价的眼神。

再往后,他成年初尝情事也有了春风一度。一些深埋在记忆里的些许片段在午夜梦回时却日渐清晰起来。

某人羞愤欲死的神情、青白皮肤上因为愤怒而泛起的红色、修长偏瘦的躯干……

不对,这不应该。

他不该在怀抱青楼女子耳鬓厮磨的时候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但是他控制不了。自暴自弃之下他以为,也许自己也是喜好男风的?

于是小飞鼓起勇气,终于去了趟清风馆,点了一个面目还算书生气的侍儿作陪。

当晚他是灰头土脸逃出清风馆的。不过是坦诚相待就让他开始胃部不适,再往下动作时,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酷刑。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飞迷惑不解,可惜已经没有人能为他做答。因为他早已身在广东,有了王府的背后支持,几年经营下来,俨然一名地道商人。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曾经刻苦学艺一心反清复仇的事情。

有时他觉得不可思议,若是自己此番行状被兄弟会的人看见,只怕会一剑刺来,并破口大骂为何他会成为满清走狗吧?

可是看着百姓们汲汲营营早出晚归,赚着丰厚的银子乐呵呵的回家睡热炕头,他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小飞每月都会有一封两封密信与京城往来,有时是写在夹层中托商队转送,有时是信鸽来往,总之让人无规律可循。

但是新帝登基不到一年,不知从哪日开始,京城送来的书信断了。

于振飞耐心等了一个月,并没有听见水患或是道路被冲毁的消息,那么定然是京城出了事。

他身在广州几年,心底却从未忘记自己初来时的目的。既然那人是为了在粤海关留下一条通道,也许他早已料到自己会有出事的一日?

于振飞坐不住了,他想起那个人虽然权势在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机深沉素有急智,但却手无缚鸡之力,随便哪个都能制住他。如果真是皇帝对他起了猜忌之心,要关起来下手,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是以于振飞连夜召来管事嘱咐铺子里的事情,又说山西有一批货要谈,他需即刻动身北上,快则半月慢则一两个月便回来。

于振飞到达京城之时,已经熟知廉亲王府发生的事情,至少是表面上大家知道的事情。

皇帝果真猜忌王爷,借着睿郡王在广州与洋人商谈的事情趁机打压,夺了差事也将人禁闭府中思过。

于振飞幼时也看过《史记》、《汉书》,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若是原来他还能嘲笑一下满清鞑子自相残杀、狡猾诡诈,但如今事关那个人,他也没了心思胡思乱想。

一连蹲守了三日,于振飞发觉廉亲王府每日都有皇帝的内侍上门,但却没有大内兵丁把守,看来只是软禁而非明圈。

这倒是便宜了他。

内家功夫他还没忘,第四日晚上他终于避过王府守卫,摸到主院书房。

“……小飞?”胤禩在书房里看书看得久了,视力有些模糊,看见眼前陡然出现的人很是不确定。

“八爷还记得属下?”于振飞的反应居然有些生硬,面前的人差点儿不记得自己了?

胤禩长身而起,笑道:“自然记得,你可不是爷的属下,莫要自轻了去。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广州?听说那里囤积物价民怨沸腾。”

于振飞看这人自然而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先前那点不快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来,坐。”胤禩指了桌前一方椅子:“这两个月府里事务忙,也未来得及书信知会,倒让你担心了。”

于振飞只想说:这都不是重点好不好?

只是胤禩又道:“你一路上京我自是欢喜,但京城情势不明,你这次不能久留。在我这里歇一晚,明日天不亮还是启程回去。客房收拾起来会惊动旁人,你不嫌委屈就在在书房里歪一歪罢。”

于振飞也不反驳他,只问道:“那王爷?”

胤禩道:“我习惯晚睡了,不睡也无碍。你若不习惯,我去后院也可。”说罢就要放下书起身。

“王爷莫急。”于振飞忙起身拦住胤禩:“我有话要说。”

胤禩心里明白大半他要说什么,因此也就顺势坐下,静候他开口相问。

于振飞吸了一口气,道:“王爷可是被皇帝软禁?”其实他方才与胤禩直面而立,鼻尖都是这人松竹纸墨的味道,触手可及的距离让他将这个人看得更清,他很想问一句:是不是皇帝折磨你?你怎么瘦成这样?

但他理智尚存,王爷虽不把他当做下人,但也至多是个门人,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们之间,远远不是能相互探问的关系。

胤禩没有察觉小飞的恍惚,他只平静地摇头道:“并非如此。睿郡王是我推荐的,自然要受些牵连。前阵子诸事繁忙,如今歇一歇也不是坏事。”

于振飞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晃白的身体,和眉睫颤动的神情,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他清咳一声,敛了神色,才道:“王爷,粤海关的路子还在,我一直留着。这些年不就等着这一日么?只要王爷点个头,我就有办法把王爷送出去,连着睿郡王也没问题。”

胤禩一愣,神情莫测起来。

于振飞留意看去,果然在他脸上看见一丝松动与神往。心中大喜,此事可成!

但下一刻,这人面上的生气又离他而去,只剩了心灰意冷的坚持,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离京,你只管回去。若有一天听见皇上派了钦差南下平乱,就手持我的印信上睿郡王府上,把他渡走。”

于振飞看着胤禩将一枚刻了‘八’自篆文的印章放在他面前,疑惑道:“王爷为何不走?”

胤禩抿嘴不言,抬头望窗外看去,仿佛看得见层层阻隔的紫禁城。

于振飞不能理解了,他只道:“莫非王爷还在等着起复的一日?”你就非要给别人做奴才被人猜忌打压么?

胤禩回头,似乎是在自说自话:“你不明白,若我想走,如何有人拦得住?只怕我无论走到哪里,也放心不下……”

话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于振飞不明其意,皱眉思索一阵恍然大悟道:“王爷可是担心祸及家人?这个王爷只管放心,我别的不说,早年行走江湖也会岐黄,总有些秘术药丸,想要假死病逝还是难不倒我的。”

这个胤禩倒真信,当年小飞也就一指摸出弘晖身中藤黄之毒的事情。

那晚他从养心殿出宫,的确想过要撇下一切一走了之,从此畅游名山大川,或是带着九弟南下出海。

但机会就在眼前了,也有人告诉他,一切具备只差他点一点头,他却从心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他可以自欺欺人说为了额娘他不能走,为了皇伯父他不能走,为了弘旺弘时大格格他不能走……但这都是借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走不了了,无论是身,还是心。

于振飞等不到胤禩回答,却看见这人恍惚之后,露出一个极其认命的凄苦神色来,于是问道:“王爷可是有什么人放不下?”

“……是。”胤禩直言了:“我不能走,我放心不下,即便是……”

于振飞很不喜欢看见这人面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好像自从他认识这人那天起,这个人脸上就总是挂着无奈混杂了喜怒哀乐的神情。

他好像天生就适合这样的表情。

只是这一刻,于振飞不喜欢,因为他觉得这个表情是为了别人,一个让当朝廉亲王无可奈何的人。

“王爷何必自苦,若是王爷当真放不下谁,我定当尽力而为,想办法让这人一道悄悄离京,岂不两全其美?”

胤禩忽然笑地释然一些,方才那番纠结褪去。他笑道:“那人更走不了,他到死也被关在这紫禁城里了。比我好不了哪儿去。”

于振飞不解起来,莫非是天牢死囚?那可真不好办呐。

第二日于振飞无声无息离京,就像他悄然而来一般。他终于没能说动胤禩。这并不奇怪,从多年前那次相遇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面目温和,内心却极难妥协。

他只是有些惋惜,昨夜二人皆无睡意,以茶代酒畅谈趣事。至此一别,再会何期?

隔了没多久,他听说了廉亲王远赴盛京陪伴裕亲王,再后来,听说廉亲王复宠于皇帝,大权在握,权势滔天。

至此,他明白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同自己走了。

他自然为了他的复出而欢喜,但也藏不住有些失落,也许是因为他清楚,那些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情,再也没有机会弄明白了。

于是他修书北上,求娶了廉亲王府的婢女青哥,也就是昔日的小禄。当年因为兄弟会的缘故,小禄父亲姐姐惨死,他总该弥补一二。

小禄已经从小丫头变得贤惠机灵,她是个好妻子。

但他最喜爱她的原因,是他们都受恩于同一人。无论多少年过去了,他们总有关于那人说不完的话题,聊不完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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