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陈忠明的距离感,使他似乎没有什么很亲近的朋友。艾楠问他为什么没有好朋友?陈忠明扶着眼镜笑了,似乎这个问题问得很幼稚。陈忠明说,真正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同爱情一样。又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一种境界,不是什么人都能达到的。好像他没有朋友,成了一种境界,而艾楠有几个像张伟健这样的好朋友,是一种平庸,反而达不到境界似的。
艾楠在这类上升到境界的话题上,总是不能同陈忠明平等地对话,好像艾楠自己本身就没有信心同陈忠明对这方面的话。艾楠只好用发牢騷的形式,表示对陈忠明这方面的不满。艾楠说:“你们这些人哪,只能过那种没病没灾没有突发**变的生活,你们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陈忠明对艾楠的牢騷无动于衷,反而告诫艾楠:“平平淡淡才是真。”
教师节的时候,请陈忠明去讲课的一所大学给了他一张优惠卡,持卡可在指定的商场优惠巨分之二十买一件电器。陈忠明跟艾楠商量,要买一台分体式的大冷冻室的冰箱。艾楠把嘴一撇,说:“不就二三百块钱吗?至于跑那么大老远去买吗?”陈忠明似乎就反感艾楠这种大手大脚的毛病,批评地反问艾捕:“二三百块就不是钱了吗?”艾楠害怕再受到肤浅方面的指责,就乖乖地跟他去了指定的商场。
权衡了半天,最后确定下来买琴岛冰箱。开了票,交了钱,取了货,卖货的小伙子却说,已经优惠了百分之二十,因此就不免费送货了。艾楠在一旁说,花点钱让他们送回去得了,陈忠明却偏要较教师节优惠卡这个真。他用江浙普通话给那个小伙子讲道理:优惠卡写的优惠百分之二十,是优惠的价钱,商家的服务质量应该是一致的,不应该被省略掉,否则就体现不出这张优惠卡的意义,对广大教师的优惠就失去了价值,是一种贬值的优惠。
陈忠明的江浙普通话和绉绉的卩罗噪把正忙若的小伙子烦得够呛,他摆着手叫陈忠明先生,说:“您这些话去找我们头说去,您借光让一让,没看我们正忙着吗?”
陈忠明气得要命,真要去找人家的头说去。艾楠站在一旁直替他难为情,拉住他坚决不让他去,没好气地说他:“找什么找,你以为你的话好听吗?”
陈忠明正一肚子的气没处撒,见艾楠往枪口上撞,就把火往艾楠身上发。他说:“道理总该讲一讲吧,你还不让我讲理了吗?”
艾楠气得说:“光讲道理有什么用?你那道理能值二三百块钱吗?别没事找事了,你到单位找辆车拉回去不就得了吗?”
陈忠明也没好气,手一摊说:“到单位找车?我连我们单位的车门朝哪边开都搞不清,我上哪儿去找他们?”
艾楠看着那双摊开的白手,就像看到一双重症肌无力的手。一种蔑视,情不自禁就从眼睛里流出。好在陈忠明一手扶着琴岛,眼望肴别处生闷气,没有看见那双蔑视的眼睛。
艾楠楼上楼下地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因为没带电话号码本,司机排的电话又记不住,就打电话给张伟健,让她帮忙。
张伟健说:“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让陈忠明在他们肀位找辆车拉回去不就得了吗?”
艾楠没好气地对着话筒发脾气:“你少废话,那个笨蛋能找车,我还用给你打电话!”
艾楠拖着沉重的脚步下楼梯的时候,情不自禁就想到了黄海涛。黄海涛的办事能力很强,似乎没有什么事他干不成的,要火车票?下午四点说,他能把晚上七点的票拿回来,拿不回票来也能直接把人送上火车,坐上卧铺。要车?要什么车吧,他推开窗户,冲着后面的司机排吹声口哨,马上就会有脑袋探出来,高喊:“黄参谋,有何指示?”黄海涛天生一副热心肠,单身宿舍的房门成天关不住,人来人往像个大车店。哪像陈忠明的宿舍,轻易没人来敲门,偶尔有个人敲门,不是敲错了门,就是要让给隔壁邻居传个话,换来的不是“对不起”就是“谢谢你”。
艾楠下了楼,远远地看见陈忠明老老实实地扶着纸箱子站在那儿。西装,领带,皮鞋,分头,白脸,眼镜,一副精英模样。隔着陈忠明所说的距离再肴陈忠明,艾楠竟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此刻的陈忠明,在商品世界的店堂里,空有一肚子的学问,只有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看东西的份儿。
车终于等来了,是个后开门的北京大吉普,司机是个中士,老老实实的一个山东兵。他告诉艾楠,那辆客货两用车早就派出去了,卡车又不能走二环,只能用这个大屁股车试试了。
搬冰箱的时候,中士一使劲,就把冰箱抬了起来。陈忠明开始的时候还行,走了一段路就不行了。走一段,要求放下歇歇,不长的一段路,竟歇了三四次。
一旁的艾楠,看着脚步踉跄的陈忠明,好像突然发现,他是如此的单薄。不高的个子,没有肌肉的身体,哈着个细腰,一步一步地费力。艾楠有点不相信自己,怎么竞会找了个如此单薄的男人。好不容易把冰箱搬问家,中士的军装后背竟溻出了汗。陈忠明少有的热情,又让坐,又倒水,一副拥军摸范的样子。此刻已经六点多了,三个人肚子都饿了。
一在一家叫“听雨轩”的饭店,三个人吃了顿三百多块钱的饭。出饭店门的时候,陈忠明又像汄真又像开玩笑地说了句:“真划不来,早知这样,还去优惠这百分之二十干吗。”
这句话让艾楠大倒胃口,她快走几步,追上中士,对他说:“等等,我搭你的车回去。”
回到连里,艾楠往**一倒,连擦把脸的劲都没有了。张伟健推门进来,见到艾楠随口问:“冰箱拉回去了?”艾楠在枕头上点头,张伟健自然看不见,又问:“你耳聋了?问你话哩。”
艾楠肚子里的火气可有地方发了,她大吼一声:“你眼睹瞎了?没看见我点头啊!”
张伟健“咦”了一声,问:“你怎么啦?发什么疯?晚饭吃炸药了?”想了想,想起了下午那个火叽叽的电话,就说:“还生气呀?拉回来了不就得了?车谁找还不一样。”
艾楠猛地坐起来,冲着张伟健大喊大叫:“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该他干的事,为什么偏要我来干?谁家的男人像他那样?什么也干不成!”
说着说着,艾楠突然就泪如雨下了,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眼泪,汩汩地往外涌。
张伟健递给她条毛巾,说她:“艾楠,这么点小事,你至于这样吗?”
艾楠用毛巾捂住脸,抽着双肩,哽哽咽咽地说:“你要碰上这么个男人,你就知道有多窝囊了。”
张伟健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看着艾楠伤心。她知道,像艾楠这种性格的女人哭成这样,那心一定是真的给伤了。对伤心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闭上嘴不去管她,让她自己平衡自己,修复自己。
这周是艾楠行政执周,熄灯后,本该她去査铺,张伟健看她病怏怏躺着不动的样子,什么也没说,拿上手电替她查铺去了。
张伟健回来,洗漱完毕,见艾楠从头到脚盖着毛巾被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张伟健上前一把掀开她头上的毛巾被,艾楠果然没睡,正睁着两眼想心事哩。
张伟健站在床前,说艾楠:“艾副连长,你有日子没向组织交心了吧?成天一副沉痛的样子,你这不是成心给我这个模范指导员脸上抹黑吗?快起来,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组织上不能让你背着思想包揪过夜。”
张伟健连拖带拉,把艾楠拽起来,自己把椅子拖到床边坐下,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望着艾楠。
艾楠长出了一口气,将两条长腿抱在胸前,下巴搁在膝盖上,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说:“嗨!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张伟健的眉头皱了起来,问:“你已经走到哪一步了?有什么来不及说的?”见艾楠不吭声,又说:“艾楠,我早就跟你说你跟陈忠明要有麻烦,是不是?麻烦出来了吧,是不是?”
艾楠也不看张伟健,抱着两条腿自说自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麻烦,都是我的一些感觉,一些不好的感觉。伟健,不知为什么,最近我老是想起黄海涛,老是把陈忠明同黄海涛比,比来比去,比得心里特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