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黄海涛站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一脚踢翻电炉子上的油锅,油锅在水泥地板上打了几个滚,才好不容易停稳了。满地的油渍,炸得半熟的鱼在地上吱吱啦啦地冒着油泡。艾楠吃惊地望着激动的黄海涛,小心翼翼地问:“海涛,你怎么啦?”
黄海涛背冲着艾楠,喘着沉重的粗气。艾楠上前扯了扯他,又问:“你怎么啦?疯啦?”
黄海涛扭过身,脸色铁青,声音都变了。他说:“艾楠,今天你索性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是在跟我谈’还是在跟他谈?”艾楠瞪圆了眼睛,好像不知这话从何说起。黄海涛一字一句地说:“艾楠,你要是跟我谈,就安分守己地好好跟我谈,别跟我谈着,又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艾楠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她哽着嗓子,问:“黄海涛,你跟我说清楚了,我跟哪个男人拉拉扯扯了?”
“哪个男人?这还用问吗?电话一扯就是半个小时四十分钟,这正常吗?这还不箅拉拉扯扯吗?”
“我不是每次都告诉你了吗?我跟他光明正大隐藏什么了吗?”“你隐瞒倒还好了呢!我就受不了你每次跟他通了话,还来给我学舌,以示你的清白!”
艾楠心里很不好受,像是受了委屈,又像被人揭了疮疤。艾楠立在充满了油烟味的屋子中央,眼泪很急很快地往外淌,怎么也淌不完似的。艾楠希望黄海涛上来哄哄自己,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黄海涛的动静。艾楠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停了一会,慢慢拉开门,要往门外走。
这个时候,门被黄海涛从身后伸过来的胳膊给推上了。艾楠站在黄海涛粗壮的胳膊圈里,平时海涛对自己的好全涌了上来。艾楠手掩着面,大声地抽泣起来。
黄海涛从身后抱住了艾楠,抱得很紧,生怕艾楠跑掉似的。他喑着嗓子说:“艾楠,咱们结婚吧。你不知道,最近我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你看。”黄海涛扯了一把头发,摊开手掌,艾楠透过泪眼,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满掌的青丝。
艾楠告诉张伟健,“以后陈忠明再来电话,你就说我不在。”躲开陈忠明的电话,艾楠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轻松得要命。连张伟健都看得出这种轻松,张伟健逗她:“艾楠,轻装前进是不是特轻松,特舒服?”
过了十几天的轻松闩子,艾楠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看谁都不顺眼,干什么都不顺手。张伟健看她在屋子里摔摔打打的,皱着眉头说她:“艾楠,想不到你还上瘾了,猛一戒瘾,还不太好受哩,是不是?”
艾楠不得不佩服张伟健的慧眼,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陈忠明的电话好像是上瘾了。
陈忠明那不紧不慢的江浙普通话,那慢条斯理的佩伲而谈,那些艾楠从未领略过的新名同新知识,那种对问题看法的深刻和独特,还有,那慢悠悠的幽默,都令艾楠着迷。电话里,陈忠明将艾楠引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陈忠明给艾楠推荐朽读,艾楠按陈忠明的推荐读书,觉得跟自已以往那种逮到什么看什么的收获就是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艾楠在跟陈忠明聊天时,顺着陈忠明的思路走,发现有些问题,可以这样想,也可以那样想。也就是说,自己的脑子,可以这样用,也可以那样用。艾楠是个出了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军营门的单纯之人,从小到大,一直有一种声音附在她的耳朵边,告诉她,要听这个人的话,要听那个人的话。艾楠就是一直听着各种各样的话长大的,艾楠几乎就可以不用动自己的脑子。以前艾楠觉得这一切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好的,通过跟陈忠明聊天,艾楠不再这样认为了。艾楠觉得自己身体中的某个部位长了翅膀,可以飞起来,像湛蓝湛蓝的天空上,一颗很高很高的氢气球一样,飞得轻盈,飞得標缈。
那些日子,艾楠让电话铃声搞得一惊一乍,疲惫不堪。铃声一响,艾楠的心就“咚咚”直跳,既怕是陈忠明的,又盼是陈忠明的。听张伟健当着自己的面,告诉陈忠明自己不在,艾楠就有一种要夺过电话大喊“我在!我在!”的冲动。
艾楠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啦,对电话有一种渴望。经常拿出电话号码本,找出能陪她聊天的人,一通山南地北地吹。放下电话一想,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一天晚上,张伟健在机房跟班不在宿舍,艾楠实在睡不着,就躺在**摸黑给黄海涛打电话。
艾楠对睡得迷迷糊糊的黄海涛说:“海涛,咱们聊会天吧?”黄海涛哑着嗓子说:“几点了,聊什么天?”艾楠说:“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聊什么?”
“随便,你爱聊什么聊什么。”
电话那边想了一会儿,说:“听说,干部科王科长要到咱们团当政委。”
“不听这些,谈点别的。”艾楠霸道地说。电话那边又想了一会儿,又说:“三连今天跑了个兵,连里找人找了个底朝天。”
“不听!不听这些!说点别的!”
电话那边又想,又说:“今天载波机房九百六十路大通路全阻,查了两个多小时,就是查不出原因,听说把部长都惊动了。”“不听这些!不听这些!”艾楠一迭声地说。电话那边让她烦得够呛,说她:“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神经,你到底想听什么?”“我想聊天。”“我不是跟你聊吗?”“那不叫聊天。”“不叫聊大叫什么?”
“那叫情况通报!难道你连聊天也不会吗?”“我不会!我看你是有毛病了。”
艾楠拿着电话不再说什么了,她听见黄海涛在里头叫她:“哎,哎,艾捕,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了?”听了一会儿,艾楠把电话扣上了。
电话铃响,艾楠知道是黄海涛打来的,不接。铃声响着,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响着。铃声尖厉,刺扎着艾楠的心。有泪水从眼睹里溢出,滑过光洁的面颊,流进嘴里,是咸的,流进耳朵里,冰凉的。
有一封寄自本市的挂号信,艾楠裡着信封纳闷,她想不出在这个城市里,有谁会通过这种方式跟她联系。
拆开,就薄薄的一张纸,是那种竖条的宣纸,在手上悄无声息地绵软着,一种古朴的浪漫,躺在艾楠的手心里。
非常漂亮的毛笔字,写得舒缓飘逸,一如那不紧不慢的江浙口音。红晕在艾楠白皙的脸上慢慢洇开,一种非常非常新鲜的感觉,
在艾楠周身的血液里疾走。
艾楠:好吗?
久未听到你的声音,甚念。打了几次电话,碰巧你都不在,不知近日忙些什么?注意身体。
如有时间,可打电话给我,近一时期我均在办公室,号码556323。
陈忠明
看完陈忠明的信,艾楠盯住电活,那部墨绿色的转盘式的话机,静静地卧在桌上。此刻,艾楠有一种要贴近它、亲近它的急迫的向往。终于,艾楠拿起了电活,“哗啦哗啦”地拨号,活筒里出现回铃音,一下,两下,三下,有人接电话,问:“咬,找谁?”艾楠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说:“麻烦您给我找一下黄海涛。”对方说黄参谋不在,有事下午打来。艾楠说了声谢谢,急忙挂上了电话。
艾楠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伸开手掌,手心是湿漉漉的。她想不明白,这湿漉漉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她走到水池前,拧开龙头,洗手。打上香皂,洗掉。再打,再洗。再打一遍,再冼掉。她像个要进手术室的主刀大夫,冼得一丝不苟。
艾楠再拿起电话的时候,已经平静如水了。她甚至还抽了抽小巧的鼻子,起劲地闻手上那股子好闻的檀香味。她熟练地拨号盘,四个纤细的手指同时出动,显示出一种话务员的训练有素。
通了。“嘟……嘟……嘟……”的回铃音,有人接电话,说:“哎?”艾楠不吭声,对方又“哎”了一声,艾楠还是不吭声。对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哎,是你吗?”江浙普通话。
沉默,大段的沉默。只有话机里的回线音,轻轻地捣着艾楠的耳膜。那回线音轻轻柔柔的,像夏日若有若无的蝉鸣。艾楠的眼睛里悄悄地蒙上了一层水雾,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艾楠,你好吗?”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轻轻地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