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一旦发现我的两个哥哥同许萌萌之间的争斗,我父亲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暴怒。那个时候,因为每家孩子的不缺,父母们远没有今天的父母们理智和慈祥,对孩子们的暴政几乎是每家的家常便饭。我家因为孩子的密集和我父亲本身的素质,因而打起我的哥哥们是经常发生的并可以是不问青红皂白的。
我父亲一般是先把我的大哥或小哥喝逼到一个没有退路的角落里,随后用早有预谋的军用皮带或鸡毛掸子之类的凶器劈头盖脸地打。手中的家伙“呼呼”有声,墙角的家伙鬼哭狼嚎。直到哥哥们的哭叫讨饶声像警报一样把左邻右舍的叔叔或阿姨召来,拉住父亲疲惫不堪的手臂为止。这个时候,父亲喘着粗气看着墙角里缩成一团抽泣战栗的哥哥,脸上会呈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态。
那时我太小了,不可能理解并诠释父亲那种神态。长大以后,我感触了生活并靠近了学,恍悟了父亲的那种打人后的神态一一生活中那叫“痛快”。学中那叫“快感”。
后来,我还发现,其实我父亲一直都在窥视并企盼着我的哥哥们同许萌萌之间的纷争。但即便在我感触了生活并靠近了学的今天,我也搞不清楚父亲这是一种什么心态。说实话,我也的确害怕搞清楚,我真怕有一种比“痛快”和“快感”更不像话的解释。
开始的时候,我母亲是赞成甚至鼓励我父亲的暴政的。她出于对许萌萌的怜悯和疼爱,再加上她似乎也有我父亲的那种内疚,对我的哥哥们同许萌萌之间的纠纷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许萌萌一边。这是她在大声责骂我哥哥们时能够一目了然的。可慢慢地,随着我父亲的不可遏止和变本加厉,她悄悄起了变化。
我现在猜测,我母亲那时就以女人的**和对丈夫的了解察觉到了那种叫“痛快”抑或“快感”的东西。她理解了这种东西,但她又难以容忍这种东西。
母亲在用紫药水为哥哥们涂抹伤口时,他们疼得龇着牙“咝咝”地直吸冷气。母亲就停下手里的棉签,恨恨地说:“活该!你就不会离他远一点吗?”这儿乎是在暗示了。
在父亲的暴政和母亲的暗示下,我的两个哥哿开始疏远并躲避许萌萌。或许,他们还唆使了别的男孩子,因为后来许萌萌在岛上非常受孤立。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只长相普通的瘦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放学后他只好同那只瘦猫厮守在一起。许萌萌在黄昏时节模仿那只瘦猫有气无力的叫声,那有气无力的声昏时常刺激着我们的耳膜。
没过多久,我大哥的一只耳膜真的破了。只不过不是叫许萌萌模仿的猫叫声剌激破的,而是被我们父亲强有力的手掌掴击破的。
事情的起因是一条警犬。
警卫连有一条名叫“反帝”的警犬,据说是陆地上公安系统的侦察名犬。公安机关被造反派们冲击得乱七八糟后,警察们都没有事可干了,警犬们就更派不上用场了。再说那些造反的家伙们似乎也不主张由动物来搞什么侦破,说那是封资修的一套。这样一来,“反帝”与“防修”之流的名犬们就很难在老地方养尊处优了,它们随着下放的洪流被发配到各个角角落落。我们岛上的箐卫连就破格收养了那只传说是德国名犬之后的“反帝”。
我的大哥是在看到“反帝”后的第一眼就如醉如痴地爱上它的。从此以后,他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挂在脖子上,跑到瞀卫连去爱抚和体贴他的“反帝”。吋间不长,他就与落魄的“反帝”建立起了良好的感情。
警卫连是不怎么惯“反帝”的,再说他们好像也惯不大起它。在那个年代,大陆上吃个猪肉都要肉票,更别说我们这个什么都需要供给船运送的偏僻的海岛了。“反帝”到了警卫连后,就沾不大上肉腥气了,别人对此都无所谓,我的大哥却难过地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我们家就开始了丢猪肉的历史。
开始的时候我母亲没大在意,因为她不是个精打细箅的人,但次数一多,她就不得不怀疑谁了。她在饭桌上话中有话地说给我们听,她说:“我可告诉你们,我炒的那些肉可都没炒熟。吃了三五次可能没什么事,吃多了可是会出人命的啊!”那时我们在海岛上孤陋寡闻地还没听过冰箱一说,储存猪肉用的最多的办法是将肉炒成半成品,再用油浸沉蒋,炒菜的时候连油带肉一起炝了锅。
对母亲的话中话我们莫名其妙,惟有我的大哥心领神会。但他才不会被我母亲的危言耸听吓住呢。他心想:我的“反帝”连生猪肉吃了都没事,别说你炒的那些半熟的猪肉了。
母亲的警告不但没有生效,小瓷盆里的半成品反而下得更快了,似乎在同母亲的炒菜铲子争时间抢速度。母亲心里纳闷得不行,想这些兔崽子的肠胃难道是铁做的不成?吃了这么多半生不熟的猪肉,也没听谁叫唤肚子难受。直到有一天,母亲与从厨房溜出来的贼撞了个满怀,人赃俱获,才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母亲拖着长腔说:“噢……我说是淮的胃这么好,闹了半天是拘的胃啊!”
大哥捧着大半碗油浸肉,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妈,以后我不吃猪肉了还不行?”母亲马上答应说:“行!锴得你老跟别人抢着吃!”大哥马上保证:“我保证不抢!我把我的那份省给‘反帝’吃还不成?”
母亲马上拒绝说:“那不行!人都不够吃,哪有那畜生的份!”大哥马上抗议说:“‘反帝’不是畜生,是警犬,是德国的名犬!”
母亲马上微笑着说:“是吗?那它应该到德国吃西餐去。”大哥马上无话可说了,但气得不行。
偷肉的路被我母亲堵死了,爱“反帝”爱得有点丧心病狂的我大哥,竞把主意打到了许萌萌的那只瘦猫身上。
许萌萌亲眼目睹了戕害的全过程,当天晚上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一会儿叫着瘦猫的名字,一会儿叫着我大哥的名字,折腾了大半夜。
梅亚莉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起因。她是个老师,老师们想从上学的孩子身上了解点什么是不用费多大事的。于是,梅亚莉就跑到我们家去告我大哥的状。那时我们两家的关系尚好,她的本意相信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无别的实际意义。但她没想到,我父亲竟正中下怀地暴跳如雷。
那次我父亲暴怒得额角上的青筋直跳。在一旁的我母亲知道事情不好,就大声地叫肴我大哥的名字说:“你还傻站在那儿干啥?还不快给梅老师道歉!”
当时的梅亚莉也不知真的少了根筋还是没注意,她听了我母亲的话,竞然笑眯眯地接着对我大哥说:“听见了没有?还不快给我道歉,要不我会让你爸爸揍你的。”
她的话音还没落,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我父亲就像一个听话的家奴,一个箭步冲上来,抡圆了胳膊,“啪”的一声甩在我大哥脸上,直抽得我大哥向后跟跑了几步才没有倒下。
血马上就从我大哥的鼻孔里喷涌出来,顺着他的下巴速度很快地向下流淌。他哭叫着抹着眼泪,将鲜红的血液涂抹得满脸都是。在血污中,他的半边脸眼看着肿了起来,很快就面目全非地认不出縣了。
梅亚莉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极不自然,像对面那张血污的脸是她造成的一样。
我父亲这一巴掌,不光掴在了我大哥的脸上,相信也一定掴在了梅亚莉的心上。
这一巴掌还伤害了在场的另一个人,那就是一直在一旁冷眼观看的我母亲。
在某一天的早晨,我母亲突然发现我大哥的耳朵似乎不怎么听话了。带他到医院一检查,发现他左耳的耳膜竟然是破的!在医生奇怪地将这一结果告诉我母亲的时候,我母亲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那天我父亲的暴政。我母亲的心中永远是有数的。
我母亲从小在私塾学堂里受到的“人之初,性本善”的教育受到了挑战。她不能理解亦无法原谅我父亲的那一巴掌。你说他是失手的吗?显然不是;你说他是有意的吗?显然更不是。这不是那不是,那我大哥的耳朵是怎么聋的呢?那些日子里,我母亲一直为这个问题闷闷不乐地想不开。
一对夫妻,不是因为外遇方面的问题,是很难结下怨恨的。但我母亲整天面对着一个喊他喊不住的聋了一只耳朵的儿子的背影,又很难不把这笔账记在谁身上。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母亲按照她的思维方式,把这笔账记在了当时在场的梅亚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