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第四章 5

想啊,想。他是我的亲大哥,我怎么能不想呢?

那一刻,轻拥着怀中尚未满月的儿子,我决定:找大爷!继续寻找我们的大爷!

真是这样,我继续对我们大爷的寻找,是从同情父亲的衰老和感悟儿子的孤独开始的。我的这种寻找,不同于我姐姐的寻找。我的寻找远远比不上我姐姐那种莫名其妙地发自内心的充满了**和热情的寻找,我的寻找是一种同情和一种启发的结果。因此,我的寻找注定不如我姐姐的寻找主动和顽强。这种寻找不可能影响我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它只是我生活中的一种顺便而已,要看我的心情,还有我的方便。

我工作的编辑部有一个到南昌去约一部关于起义方面的稿子的差事。因为那日子既不是春暖也没有花开的不合旅游的时宜,加上南昌城除了一些革命的遗迹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因此,主任的话音息了许久也没人挺身而出。此时,我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一部三校的长篇,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已使我失去了阅读的热情,剩下的只是一些职业道德的例行公事。当主任第二次提到南昌时,我突然地意识到南昌是江西省的省会,而九江又在江西的境内。

我放下手里的红笔,站起身来,跟主任说,我去。主任颇感意外但很满意地望着我,我的同事们虽然不解但集体地不约而同地如释重负。在这种情况下,我简直觉得这趟去南昌约稿子、顺便到九江找大爷之行,是件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情,自然而不牵强。

我肯定是要先到南昌办公事然后去九江干私事的,这点事我还是懂的。到了南昌,我坐着出租车直奔那位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的家。他在他的书房里比较矜持地接待了我。他以为他的矜持跟他的身份和名气很配套,但我对他的矜持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电脑里的东西能不能马上给我。据我们所知,他的这部吹了一年多的长篇纪实小说,吸引了不少的出版社和书商,我们出版社也想要这部小说,极想要。

他矜持地说,这个嘛,让我再考虑一下。

我是不允许他的考虑的,连半下都不行。我此行的目的不是南昌而是九江,不是约稿子而是找大爷。对我来说,南昌之行只是个顺便,我没有必要把时间耽误拍顿便上。

我说,你如果还有别的打箅请千万直说,我们不想跟别的出版社撞车。

他愣了一下。他们这些人是很乐意看自己的作品那份被争抢的热闹的。即便没有这种可能,他们也想制造出这种可能来,更别说这种可能的确存在了。他有些意外地望着我,意外之下言词就有明显地自恋倾向,他说,不是我不想给你们,实在是别的出版社的朋友太想要这稿子了……

我忙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不难为你了。他更加意外地望着我,但这种意外只停留了一会儿。作家的虚荣和自尊使他很快就校正了意外,他更加矜持了,慢条斯理地说,好吧,那我替我的朋友谢谢你们。

我说,不谢!在他起身送客之前抢先抬起了屁股。我是不想被人家主动送出门的。我站起身来,很诚恳地伸出手来谢他:谢谢你,真的!

我的确是真的谢他。若不是他的虚荣还有他的自尊,我还不知要被他在南昌吊多久的胃口耽误多少时间哩。

九江其实很小。下了火车,我只问了两个人,就找到了父亲提供的藏在他肚子里四十多年的地址:陆知里路后楼九号。

本来我以为这是一间或几间房子,没想到它竟是一幢房子,一楮有围墙的二层小楼。

我颇感意外地望着铁门上的门牌号,我想,1950年的大爷和他的一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住在这样的一幢房子里,竟然也敢用“水深火热”这样的词汇,的确是太不像话了,难怪我父亲会有不快呢。国民党的确不是东西,把大爷这么好的人都带坏了。起胃得不老实了,不说实话了。

我敲开铁门,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女孩站在铁门里边毫无礼貌地上下打量着我,她那张典型的南方脸上没有一丝热乎气儿。她简洁地问我:找谁?

我被她一下子问住了,觉得1950年的事情跟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女孩讲,一是讲不清楚,二是讲了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我反问:这家里有人吗?问过后我又觉着不妥,好像眼前这个人不是人似的。

我终于走进了九江市陆知里路后楼九号,进了1950年前后我大爷一家住过的房子。

三月的南方,屋子里比外边冷。我不大习惯南方的这种冷,这种浸入骨髓里的阴冷。我在这种阴冷中,感到一种隔阂。

我随小保姆走进一间更加阴冷的屋子。屋子里的空气很差,是那种长年不开门窗、缺少流动的空气的差。我不得不调整呼吸,我讨厌这种气味,讨厌这间屋子。

一个老人坐在一张有着很高的靠背的藤椅上,一床磨得很厉害的快用秃了的毛毯盖在他的腿上。他瞪着一双无比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有一种被他洞穿的感觉。在这样一双被岁月浸泡得很久的老眼下,你想深藏什么恐泊是徒劳的。

他的确很老了,老得随时都有要倒下去的可能。我猜他有九十岁了,或许还要多。他的模样,他的神情,说明岁月在他身上已驻扎得年深日久。

在这样的阴冷中,在这样的气味里,在这样的老人面前,我的心不知不觉就提了起来。我把我自己先小心翼翼地介绍给他,我怕他耳朵听不清,不由自主就提高了声音。当老人抬起鹰爪一样无肉无筋的手做向下压的手势时,我才明白,眼前这个老人耳聪目明,我根本用不着在这些方面将就他。

我怕他仍有疑虑,就从皮包里取出我的职干部证给他看。他看了我证件的戎装照,又抬起头来仔细地盯着我看,他把证件还给我时,说了一句话,令我大吃一惊。老人说:看不出来,你是个军人。

令我大吃一惊的不是他说话的内容,而是他说话的口音。他说的是普通话,这个老人说了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我深感意外。自从我踏上江西的土地,普通话就离我远去了。但在九江,这么标准的普通话,竞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嘴里出现,不能不令我深感意外,大吃一惊。

我认为这是一个契机,一个跟老人靠近的契机。我说,我近乎讨好地对老人说:真想不到,您老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老人瞪着两只深陷的眼睛望着我,对我的讨好视而不见。这让我觉得很没趣,一种难为情的感觉在冲击着我。我甚至有点恨眼前这位不动声色的老人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听老人用普通话问我:你来干什么?老人的喉咙里有痰鸣音,他的声音有点模棚,但我是能听清的。并且,我一下子明白了,在这样一位洞若观火的老人面前,一切的聪明都是无济于事的。老人活到这种岁数,漫长的生活历练使他炉火纯青,他已经不需要任何铺垫了,他需要单刀直入。老人现在什么也不缺,缺的是时间,是来日方长的时间,老人只能单刀直入了。

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喜欢单刀直入,而且单刀直人正是我的特长。

我问:您老还记得一个叫于有德的人吗?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皮都很少眨一下。我补充道:1950年的时候,他在这里住过。

老人继续着面无表情,只有一进一出的呼吸伴随着他。望着这张沧桑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老脸,失望在我心里一寸一寸地堆积。我想,时间太久了,老人太老了,恐怕我要一无所获了。

我差不多要失去信心了,老人突然开口了。老人说,于有德?我记得这个人。他在我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们一家当初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四下里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好像大爷一家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间屋子不大,被一屋子又旧又笨但看得出是上好的家具充塞着,显得又小又零乱。我想象不出,1950年前后,我大爷一家挤在这里,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我问,后来呢?他们一家后来到哪里去了?老人瞪着一双老得没有了睫毛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回答。他的这副本末倒置的样子令我暗暗着急,我在那种难闻的气味里想,他太老了,老得都有点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