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密司安?父亲的山东腔把这个明的称呼说得怪腔怪调,非常可笑,什么意思?父亲又问。
屋里“咣”的一声巨响,我猜想是母亲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扫翻在地上,接着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骤响: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
母亲喊安小姐的时候,声音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嘶哑,愈来愈悲愤,愈来愈凄然,最后,竞带了哽咽。
母亲大声喊安小姐的时候,我分明是感到母亲在喊她自己,喊那个二十年前在青岛街头漫步的穿着碎花旗袍的年轻的她自己。密司安!安小姐!母亲的声音穿透了二十年的时空,把那个已走得好远好远的安小姐又叫得回过头来,她冲着泪流满面的正在衰老的母亲璀瑰地一笑,那笑容既清晰又模糊,既亲切又感伤,令母亲痛彻心肺!
门被突然打开,我差点栽了进去;跟我一起趔趄的楚我的几个哥哥和姐姐,他们不知是什么时候跑过来的。滚!父亲对着我们大吼,都给我滚出去!那天晚上,小招待餐厅里有上边来的客人,陪客的父亲竟喝得酩酊大醉。他被人架回来时,浑身的筋像被抽去了似的。他的军装上吐得斑斑点点的,老远就闻得到他身上的酒气。他喊着冷,冷,我冷啊……嘴里的黏液怎么也吐不干净。
母亲送走客人,回到父亲身边,用冷毛巾给他措脸。父亲让凉气一激,睁开了眼,认出了母亲。他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叫着母亲的名字,说,安杰呀,安杰!你,你,你对不起我!我对你这么好……好,你还藏着别人……人的照片,你说……说……你对……对得起我吗?
你说父亲说醉话吧,他说得条理清楚,事情明白;你说他没醉吧,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我母亲,数落着我母亲的不是。
想……想当年,追我的女……女……女青年多……多的是,我全……全没看!!就看上了你……你,我想,你……年纪轻轻,一定单……单纯,嘁!单纯个屁!小小的年纪,就……就知道收男人的。
白炽灯下,我母亲的脸色惨白,拿着毛巾的手气得发抖。我望着那条发抖的毛巾偷偷地想,爸爸他也只能借着酒劲才能收拾住妈妈。
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父亲难得在家。那天他的兴致极好,见我们正围在案板前包饺子,就挽起袖子一起干开了。
门被小哥撺开,被他同时撺开的,还有一扇看不见的灾难之门。
跟在小哥身后的人,我们没见过,但我们又分明都认识他,那张国字形的脸,还有我父亲家祖传的特有的鼻子:高挺的鼻梁上方那明显的凸突。
他大约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农村自家织的黑不黑灰不灰的粗布衣裤;高髙的个头,有一张同影集里我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清癯的国字脸,留着一种剃头刀子剃到头顶时戛然而止的头发,我们笑称“锅盖头”。他站在我小哥身后,像个走错了门的不速之客,脸上被血充得红彤彤汗津津的。他立在那儿,一双方口的很笨很拙的布鞋拘谨地行在一起。那种姿势,令他有随时倒下去的危险。我的怜悯之情大概就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我的父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拃着两只沾着白面的手,疑惑地问:你找谁?
那农村青年上下嘴唇翕动着,努力了几次也没发出音来,那双忧郁的眼睛突然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他哽咽着,费劲地叫出了一声“爹!”
我父亲的两只眼睛马上就骇得圆住了。他惊慌失措地望了望站的站坐的坐的我们,又望着那喊他“爹”的农村青年,嘶哑着声音又问,你叫谁?叫谁爹?
那清癯的国字脸上的泪珠越滚越多,他突然蹲下身于,双手捂住锅盖头,又大着声哽咽了句“爹!”
“啪”的一声脆响,我急忙转过头去,见我母亲把手里的擀面杖往案板上一丢,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一脚踢开凳子,向她的卧室走去。房门在她身后轰然震响,吓了我们一跳。
我父亲看了看蹲在地下哭泣的农村青年,又看了看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们,掩饰地拍了拍手,也很快地钻进了卧室。
我的姐姐和哥哥们气愤地盯住地下这个抱头而泣的蹲着的人,我的小哥甚至还用回力球鞋踢了踢那双又笨又拙的黑袓布鞋,恶声恶气地说,你来干吗?你滚!你滚!
我二姐大声制止了小哥,厌恶地望了望地下这黑糊糊的一团,—甩头说,走!我们走!率先离开了饭厅。
我先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太对劲,我的心不知为什么被揪得一扯一扯的痛。那时,我看了我母亲箱子里的许多“毒草”,那些中国的外国的小说中好像也有类似的情景:一个被欺辱的小人物的眼泪和痛苫。我下意识地跑进卫生间,从铁丝上抽下一条洗脸毛巾,跑到那人的身边,用手捅了捅他。我说,哎,别哭了,那,给你毛巾。
他扬起脸,湿漉漉的脸上果然满是屈辱和痛苦,好像还有一种胆怯和难为情。他没接我的散发着香皂气味的毛巾,而是抬起胳膊,用粗布褂子抹了把脸。这之后,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眼,冲我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我想他大概是在谢我。
父母的卧室里传出我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间或还有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咅。我母亲到底扯着嗓子在喊着什么,朦朦胧胧地听不太清,我知道我母亲一定是因他而哭,因他而吵,因他而闹。我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冲他笑笑。我真想也闹出点动静把母亲的哭声和闹声压下去,但我实在找不出闹这么大动静的理由和条件。
这时,小姐冲进来,她恶狠狠地抓起我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出去,拖到了二姐的房闾,他们都在。
小哥开口就骂我“叛徒”!我被他骂得莫名其妙,級着眉头不大明白地望着他们。那时,我大哥大姐已当兵走了,二姐成了我们精神上和行动上的领袖。她看着懵懵懂懂的我,竟老于世故地叹了口气,说我,你这个傻瓜,还犯傻呢,咱们家大难临头了。见我还紧锁着眉头不明不白的样子,她又叹了口气,说,嗨,真是个傻瓜。那人是爸爸以前的儿子!没听他管咱爸叫爹吗?爸爸背着咱们在老家一定还有一个老婆,就像张军和许赤强他们的爸爸那样!我真真被五雷轰了顶!
我记不清那天的饺子吃了还是没吃,吃了的话也不知是如何吃下去的。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那个穿着粗布衣裤和方口布鞋管我父亲叫爹的农村青年,被公务员小黄领到招待所住下,我们的还空着几间房子的家竞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亲红着一双肿眼赶第一班客船出岛回青岛娘家了。我甚至都不知母亲的出走。我起床到卫生问冼漱时,小姐叼着牙刷吐着满嘴的白沫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咱妈不辞而別了!大我两岁的学习不怎么样的小姐用词竟惊人的准确。
第二天晚上,他住进了家里,住到了大哥当兵前的房子里。那间长子的住房,他住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那天晚上,我父亲和他关上房门,在房间里嗡嗡嗡地谈到了好晚好晚。我们对父亲这种背着我们谈话的举动很气愤同时也很惊恐,生怕父亲会背着我们把原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给了他。我们几个轮番把耳朵贴到门上的钥匙孔上,耳朵都要挤扁了,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小哥气急败坏地朝门上踢了一脚,发出了很响的“咣”的一声。父亲拉开门站在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喝道,谁?是谁?我们躲在各自的房间不坑声,听着父亲愤怒地发问。他在我们家呆得真是可怜。
那是秋天,岛上的学校有秋假。他没来以前,我们像野兔一样不到开饭号响一一般是不回家的。自从他来了,我们几个像他会把这个家偷去似的一刻也不离开这座红色瓦顶的房子。我们故意在一起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大声说笑,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乱窜,把房门摔得噼啪乱响,以示我们主人翁的权利和气派。我们故意不搭理他,甚至不用正眼看他。吃饭的时候,我们又故意挑挑拣拣,大声批评小食堂的炒菜越来越不像话。显示一种对饭菜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