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父亲硬着头皮频频进出我母亲那成分复杂的家庭,有几次父亲都要泄气打退堂鼓了,是舅舅和姨妈给了父亲力景和勇气。在后来的追求中,父亲竟带上了一股负气的成分,开始的那份爱恋反倒不那么明显和重要了。
是那股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农民式的争强好胜心主宰着父亲。父亲想的是:老子打仗时多少难打的据点都拿下了,还怕你这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资产阶级的臭小姐不成?
母亲在这场战争中完全是孤军奋战,她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向我父亲举起了纤纤玉手。
一九五一年元旦,母亲乖乖地跟着梳着中分头、军上衣口袋里插着英雄牌钢笔的父亲入了洞房。
一九五一年国庆货前三天,我母亲首战告捷,生下我大哥,取名叫国庆,从此拉开了大生产的序幕。
我对我父亲有感观印象的时候,父亲已不再留中分的发式了。我对父亲留着分头的印象来自家里那本褐色的泛着尿床孩子褥子上那种痕迹的影集。影集里那一时期的父亲,留着分头,高昂着清秀的国字脸,他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我就怀疑:这是我的父亲吗?这不是电影《南征北战》中的髙营长吗?但再一看或坐或站在一旁的我的母亲,我又不得不信了。因为我的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高营长合这么多影的。
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当时认识、的父亲跟影集里的父亲走样走得邪乎:他一丝不苟的小分头已荡然无存,一种底下推上去、顶上向后梳的那个层次的干部们比较常见的发型,使他看起来同别人家的爸爸没什么两样儿。脸不再清癯,那种国字形的脸一旦发起福来,一下子就天庭饱满,地颏方圆,跟他首长的身份很配套,再加上他的背着手慢腾腾走路的习惯,真有那种闲庭信步的派头。
我对我母亲的印象比较复杂,不太好说。我记事时母亲巳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四十多岁的母亲脸上保养得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的肤色很白,皮肤很细,这两样给她的年龄大大地打了折扣。我上初中时,有一篇课里提到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样一个当时我还不知是褒是贬的词句。老师在讲台上起劲地解释“徐娘”和“风韵”的时候,我脑袋里一下子就有了母亲那张白皙细腻的脸。我相信全班四十多个学生我是最先明白并深刻领会这个成语所表述的那种年龄的女人的模样。为了这个风韵犹存的“徐娘”,我心里别扭了好些个日子。
那时我的父亲是个相当一级的首长,在我们住的家属大院里,他和王海洋的父亲同是最高长官。我那时觉得王海洋他爸爸司令的称呼比我父亲政委的称呼要有气派有尊严得多,我觉得司令可以叉着腰到处骂人,我父亲这个政委却不行。政委要随时随地在脸上给大家以温暖,让大家可以随便靠近他。我觉得这不太带劲。
我家住在营房的最后边,也可以说是最上边。那座有着红色芤顶的独门独院的房子建在一个半山坡上,左边是王海洋家的一模一样的院子和房子。这两个深宅大院简直有些目空一切,它们威严地俯视着用石头围墙圈起来的部队大院,好像司令和政委连部属们吃饭睡觉这样的生活琐事也要暸望一样。我时常爬到我家的院墙上,向下瞭望着袭绕炊烟和比例缩小了的行人,马上有一种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感觉在我的肢体内像菌类一样悄悄地蔓延。
我家的院子大得足够我们七个骨肉同胞在里头捉迷藏胡闹的,那种像小刀划在玻璃上一样尖锐的吵闹声很容易让人误解成这里是一所小学校或托儿所什么的。这种欣欣向荣人丁兴旺的景象对我家左边的邻居无疑是一种恶性刺激。王海洋他妈妈常年有病,一年有半年呆在医院里,在家这半年也是皱着个眉头紫着张嘴唇大喘气的时候居多。独子王海洋的孤单和寂寞是可想而知的。好在他进出我家大门极为方便,有时甚至连门也不用进,索性翻墙而人。反正我家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他一个不扎眼少他一个也不觉得,他也像我家的老几一样长在我们家,后来莧真成了我们家的一员,入赞进门当了倒插门女婿成了喊我老七的丈夫,不过这已是他妈病逝他爸又娶了新人以后的事情。
我父亲的工作很忙,他对我来说有时只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背影。我们的母亲同王海洋他妈一样深居简出,但我母亲的面部白皙气色极好,只是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不似王海洋的病妈那样,总是深情地爱抚在王海洋猴子一样干瘦的脸上。我们的母亲从不这样,她那双大而双目炯炯有神的美目总是穿越过我们兄弟姐妹七人的头顶,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好像那里有她另一群子女和另一个家。
母亲总是一副很烦我们的样子,对我们七个小活物没完没了接连不断的要求和纠纷始终缺少一份做母亲应该有的耐心。她大部分时候是皱着眉头听我们说话,听不到一半她就会挥着手不耐烦地把我们从她身边轰走。她的这种继母似的态度跟我们的父亲简直没办法相比,因此,我们兄弟姐妹在情感上比较靠近我们胖胖的长得没什么特点的当政委的父亲。
父亲虽然总是来去匆匆,但如果他在家,他总是能尽量地同我们打成一片。他纠正哥哥们做的弹弓,说,笨蛋,这能打鸟吗?这连鸭子都打不着的。接着他便找来工具,撅着肥胖的屁股蹲在地上敲敲打打。哥哥们拿着经父亲改进过的轻便顺手而且射程提高了不少的弹弓,打鸟打鸡打鸭子,偶尔也捎带着打人家的玻璃。玻璃的主人呼啸着冲出来,冲着哥哥们兔子般逃窜的背影,气得破口大骂:“**!”
玻璃主人们骂的不是对弹弓进行了改造和对其后果负有一定责任的我父亲,而是伤害着对弹弓同样深恶痛绝并把玩弹弓视为乡下野孩子的我的无辜的母亲。
父亲对我们姐妹的态度跟对我的哥哥们有着深刻的不同。这种不同像一个老农在他的土地上种上玉米、小麦这些赖以活口的主粮后,又在田头地边上捎带着栽上点豆角、黄瓜之类的副食—样。主食是活命的必需,副食则是在有了主食以后对生活的奢侈。我的父亲虽然远离了农村,远离了田间地头,虽然党组织往他脑子里灌输了许多科学的先进的唯物的类似“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这样一些符合历史潮流的道理,但在父亲脑子里那块由父亲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耕耘过的土地上,却顽强地根深蒂固地生长着由他的祖祖辈辈们栽种下的几蓬杂草。因此这怨不得父亲,可以说他基本上箅是属于无辜的。
无辜的父亲虽然受了父亲的父亲乃至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愚弄,伹这并不影响他对我们姐妹们深厚的爱。其实我们只要能体会到这种爱的深厚就行了,对他主食和副食的潜意识用不着去深究。实话说,我们姐妹真的很爱很爱我们的父亲。
父亲经常背着母亲给我的已经知道臭美了的姐姐们一些毛票小钱,让她们买回些粗的细的空心的实心的塑料头绳花花绿绿地绑在头上。对我这个乳臭未干屁事不懂的老闺女,父亲最乐意做的是抱我在他的怀中,用那些短粗的胡茬扎我,听凭我在他怀里拧曲怪叫,这时候父亲就哈哈大笑。多少年过去了,父亲那种哈哈的笑声会经常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耳边。那种慈爱是我在我母亲身上永远无法体验和得到的。
母亲跟父亲在青岛这座景色秀耐的海滨城市结婚时,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古话还没有实际性的认识。虽然她万分委屈地嫁给了我父亲,但对婚后丰厚的物质生活和安逸的日子基本上是满意的。虽然新中国废弃了军官太太这个词汇,但她的姐姐我的姨妈私下里经常用这个过时的词戏称她,我母亲也就半推半就地受用着。母亲做梦也没想到,她嫁的在第一次授衔时被授予海军上校的丈夫在广义上讲其实也是个兵。因此,在父亲接到去一个边防要塞任职的命令时,她竟气愤地骂我父亲是“骗子”,说我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十足的大骗子”!她那泪流满面的样子,真像是一个被人贩子拐卖的良家妇女。
父亲提着一个柳条箱独自到要塞赴任去了,据说母亲竟连出门送他一送都不肯。母亲拖着我的大哥国庆抱着我的大姐亚洁肚子里擴着我的二姐亚萌固执地留守在青岛海军基地一套日式营房里。但母亲开始那种誓与青岛共存亡的架势不到半年就没了气势,虽然母亲身边有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帮佣,但她渐渐地竟有了身心交瘁、力不从心的感觉。舅舅和姨妈趁这个时候帮助我的父亲攻进了青岛那座日式老宅,母亲又一次向父亲举起了依然纤细的双手,拖儿带女踏上了千里寻夫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