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感明寺上
李持月苍白着面色, 眼前一灯如豆,她的视线其实是涣散的。
这一天一夜都在逃命,没有合过眼, 怎么可能不疲惫。
而且跟随的人都走散了,杀手一路追杀, 人越来越少,眼前只剩春信陪着她, 知情执意让她们先走, 自己留下挡住杀手,秋祝和解意下落不明……
春信拉着她一路奔命,跑上了山寺。
跟寺中的和尚说她们是附近岐安城中的探亲的表小姐,家中外祖病重,来山中祈福, 谁料山上塌下山石和积雪, 将二人和家仆冲散了,她们才先来了山寺, 之后家中会派护卫来找她们。
这样的说法最安全,出门在外, 李持月连和尚都信不过, 要是说她们遭遇了山匪或刺客,只担心这寺庙在山中日久, 逃不脱同伙或为了避祸,不肯收容她们。
而说护卫会来找,是怕寺中和尚见她们衣着,会生歹心。
这也是上官峤教她的, 远离京师,山中野寺又是说不得就是贼窝, 出门步步都要存几分警惕。
和尚见她们衣着谈吐确实像富家小姐,便让她们在知客处休息。
其中山寺主持来见了一回,又很快离去了。
她们如今躲藏在寺中,等了半日,也没有人来寻,即使暂且没有追兵,二人也没法安心休息。
入夜之后,住持让送来了一盏油灯,还有清粥小菜,旁的没有多问。
“公主,您睡一会儿吧,有什么事奴婢会喊醒你的。”春信看她熬得脸色苍白。
李持月怎么可能睡得着,“我没事,你先吃点吧。”这些饭菜都用银钗试过了。
春信也吃不下,她也在担心秋祝姐姐还有知情解意他们。
那些杀手那么厉害,她有点担心往后会不会只剩自己一个人照顾公主,她没有秋祝姐姐那么细心周到,不能像知情一样保护公主,就连最没用的解意,他确实没用,死了就死了吧。
李持月望着漆黑的夜色放空了脑子。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钟响,接着是知客僧的声音,“怎么又有人上山来了,还伤也太重了!还活着吗?”
春信刚抬头,就见公主已经跑出去了。
刚跑出门两步,李持月就看到了那两个倒地的人影,知客僧的灯笼照在他们身上,瞧着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都不能肯定人还活着没有。
她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情形,急步跑了过来,不敢想象两个人是如此爬上山寺来的。
跪在两个染血的身躯面前,靠近的一个正是知情,而另一个……她探身去看,愣在当场。
季青珣!
他不是在明都考会试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算算时间,难道他没有考试?
李持月脑子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明白。
春信跟着跑出来,见到知情和季青珣,眼中也饱含震惊,忙去探知情脉搏,还有一口气,“公主,得赶紧救人,可是这山上无医无药……”
李持月也顾不得想这么多了,拿出了一枚金制印信给知客僧,恳切道:“本宫是大靖持月公主,这是本宫的下属,烦请主持相救!”
知客僧没想到这所谓的富家小姐竟是公主,接过印信,又后知后觉地行了一个礼,赶忙跑去请主持起身。
灯笼被留在了原地,李持月仍旧跪着,没有起身。
“春信,你去找被子来,再尽力找个暖炉。”
“是。”春信赶忙转身走了。
躺在稍远处的季青珣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带着知情一路爬上了山,早已精疲力竭,用身体撞响了一口钟后,倒在了地上,知情也滚到了一边去。
此刻转醒过来,看到了李持月,那多日的担心终于放了下来,疲倦的脸上是难得的放松。
她真的在这儿,好好的没有出事。
“阿萝……我来了。”
可李持月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未有半分动容,好像他是什么陌生人。
眼前的季青珣重伤濒死,没有人救他,留在这雪地里,很快就能冻死过去。
而她,想杀他实在太久了……
让他活久了,就是变数。
她弯腰抽出了季青珣身侧的剑,剑柄上沾满了鲜血,有些还未凝固,黏了她一手。
季青珣以为她靠近,是想碰碰他的脸,心疼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带着一个废物来找她。
最好阿萝能再为他流几滴眼泪,那就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这一路的苦都不算白吃了。
他如菩萨面前虔诚的信徒,跋山涉水,剥尽骨血而来,终于见到了心上人,在她俯身的时候,季青珣甚至微微仰起脸,想要迎合她的碰触。
然而那双柔软温暖的手没有落到脸上。
他只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季青珣碧绿的眼睛动了动,慢慢品出了苦涩,心底似有蛛裂蔓延。
他都已经不在意阿萝对他的百般欺骗,千里赶来,拼了性命将她的心腹带到眼前来,为什么这样都不肯原谅他,还是要杀他?
李持月又站直了,端详着被他握过的长剑。
这是寒铁所铸,头一次苦战至此,杀得卷了刃,却还是一把能轻易夺人性命的宝剑。
“阿萝……”
他想说什么,问她要做什么?然而已是显而易见了。
这里没有别人,他毫无还手之力,阿萝可以轻易杀了他。
没有解释,也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若是做到这一步都不值得被原谅,那季青珣大概就是罪大恶极的。
李持月不给他说遗言的机会,而是漠然无情道:“季青珣,你不该来的。”
我不来,你怎么对付得了那些杀手……季青珣始终不开口,眼泪在凝固的鲜血中滑下一道痕迹。
“季青珣,我们来世真的不要再见了。”
她又说了一句。
季青珣静静地看着她,阿萝握着他的剑,将剑尖对准了他。
这一次,季青珣不会再抬手阻拦。
就这样吧,如果她这样都不肯原谅,那就死在她手里,也算两不相欠了……
他慢慢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神色平静,“就往这里刺……”
看在他们曾是夫妻的份上,“准一点,让我快点走。”
他说一句,李持月的眼睛睁大一分。
李持月双手握紧了剑,不清楚季青珣为什么这样,他为什么不反抗,还一脸从容就死的样子?难道又是一个阴谋诡计?
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更改!
李持月闭上眼睛狠狠地将剑朝下刺去。
死前,季青珣只是看着她,贪恋地想记住她的样子,要是来生……
罢了,来生他就不要打扰她了。
“叮——”
一股巨大的冲劲打在剑尖,李持月握不住剑,剑被打飞了出去。
长剑“当啷”掉在了地上,她后退两步扶住门框,张大了嘴在喘气,眼睛被寒风吹红了一圈,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低头去看季青珣,他还活着,没有被自己杀掉,那双眼睛还在看着她。
是一支箭射飞了她手中的长剑,救了季青珣一命。
季青珣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茫然,活着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无从处置那些腐坏枯朽的情绪。
李持月看向登山石阶处,尹成刚刚收了弓,一双利目狠狠瞪着她。
他身旁的许怀言也不遑多让。
许多的火把涌上了山,不只是他们二人,还有岐安守军也来了。
季青珣的两个手下盯着她,眼中愤恨炽烈。
守军将领问道:“可是持月公主?”
李持月站直了身子,点了点头,说道:“不许上前!”
将领抬手让所有人止步,远远说道:“卑职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遇刺的事八百里加急送回了京城,皇帝震怒,调了附近的守军支援,他们也是到现在才在公主残部的帮助下找到这山寺来。
李持月没有理会这句话。
季青珣却招呼她:“你还可以继续,别让我活着了。”
她定了定心神,这个距离,她纵然能把季青珣杀了,尹成和许怀言也能立刻动手把她给杀了。
你想死,可你的手下不想让你死。
李持月朝那二人说道:“既然来了,就把你们的主子带走吧。”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了……
说罢转身想要回到屋中去。
然而脚步却被阻住了,李持月低头看去,是季青珣拉住了她的裙摆。
他匍匐在她脚下,仰起脸,带着几近绝望的希冀,“阿萝,我们能不能把从前……一笔勾销?”
不能再卑微了,他不是全无自尊的人。
阿萝,这是最后一句,问完就到此为止。
若她仍旧不甘愿放下仇恨,他也彻底放下她了。
可只是这样想着,季青珣的眼睛就红透了。
李持月低头,昏暗的夜色将神色藏住。
她似在看他,又似在看手上的脏血,话语凛冽如冰:“是你教了本宫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如今我却没学好。”
“季青珣,若真痛苦,就把那药吃了,别再记得我了。”
李持月说着,将裙裾从他手里慢慢手了出来。
布料一寸一寸滑脱,她整个人都写满了要与他脱离,再无半点沾染的意思。
那双碧色的眼睛终于得了一个万籁俱寂。
裙裾抽出,季青珣的手臂摔在地上,裙上只留下皱痕和一抹刺目的血迹,在眼前扫过了门槛,消失在关闭的门后。
原来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季青珣望着那扇关起的门,偏执地盯着门。
季青珣在等着她再将门打开,等着她跑出来说刚刚那些都是气话,见他付出这么多,还救了知情,她早就原谅他了。
可是门上没有她的影子,也没有要打开的动静。
身上伤势终究太重,帮季青珣放过了自己。
他阖上了眼,要从这场痴梦中清醒。
两个下属将一切看在眼里,对视一眼,滋味难言。
如此也好,虽然付出的代价惨重,也能让主子早点清醒过来,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见二人说完了话,李持月进屋关上了门,尹成和许怀言才跑到季青珣身边,许怀言将药喂到主子嘴里,想说什么,但终究是闭了嘴,带主子治伤要紧。
只有尹成走时丢下了一句:“真心尽付,果然都会不得好死。”
李持月失神地靠门坐在地上,将这句话听得清楚。
真心尽付,不得好死,说的是前世的她,还是今生了季青珣?
季青珣,只要不再相见,就算是一笔勾销了吧。
她将脸埋在臂弯了,昏昏沉沉地,只觉得今晚都只是一个混乱的梦罢了。
若是梦,就早点睡吧。
—
李持月再醒过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她做了好多的梦,其实根本没睡多久,眼下都是疲惫。
“公主醒了!”
秋祝一开口,两个脑袋就挤了过来,是解意和春信,“公主怎么才睡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够,再休息一会儿吧。”
看到他们两个人都没事,李持月松了一口气,问道:“知情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但是伤势太重了,不好挪动,得在这儿好好养伤。”
秋祝说着又补了一句,“暗卫中季郎君的那些人,都被带走了。”
听到季青珣,李持月眸光闪动了一下。
昨夜的事,原来不是梦啊,李持月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昨夜的一幕幕。
也好,这一回总算是不用再被纠缠了,公主府的事也弄干净,不怕他下黑手……
李持月脑子乱乱的,不想再去想他的事,问道:“走散之后你们都去哪儿了?”
秋祝是挡在公主面前,被杀手丢开,只是晕了一阵,解意则是在尹成和许怀言在对付杀手的时候,被许怀言一脚踹进了坑里躲着,
常嬷嬷年纪大了耳背,在房中睡觉,等天亮起来一看,杀手已经追着公主离开了官驿,她只能赶紧跟京里报信,一面又去找岐安军支援。
他们则跟着许怀言和尹成等人去找公主的下落,岐案军则是后来遇到的。
李持月点头,总之身边的人无事就好。
知情重伤不能挪动,但去洛都的路程不能耽搁,而且她留在这里,只怕知情还会更加危险,只有让他在这儿养好了伤再自己追上了。
只是有件事,还一直萦绕在李持月心上。
知情和季青珣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爬上山来的,这几乎不可能。
等到白日走出了房门,李持月就什么都知道了。
“昨夜啊,是被带走的那位施主把另一位背上来的,然后撞到钟上,然后屋里那位施主就倒开了。”知客僧在公主面前仔细描述当时看到的情形。
李持月看着地上拖出的血痕,没有作声。
“公主——”
秋祝不知李持月为何突然独自一人走下山去,连忙追了出来。
李持月似没听见,闷头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下去。
昨夜没有落雪,石阶上凝固的,一阶一阶,都是血迹。
她从山顶走到山脚,眼前好似
季青珣背着一个人,起先还能走,后面没有力气了,只能趴在地上爬。
他是爬上来的……
李持月没有见过爬在地上的季青珣,他永远衣衫干净,仪容端正,没有那么狼狈的时候,即使是温泉山庄那晚的行刺,他也只是躺在地上而已。
可是昨晚,他就这么匍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裙角……
现在眼前已经没有了季青珣,她却如同见到了那个男人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登上山的样子。
秋祝见公主低着头,再看地上血迹,也明白了公主为何突然走下来。
这些……都是季郎君流下的血迹吗?
昨夜天黑,他们谁都没有看见,这样看,季郎君对公主的真心……实在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李持月坐在一节石阶上,发着愣,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句:“阿萝……我来了。”
欣喜地,如释重负地。
他从来都罔顾人命,更不喜知情,为什么要将人带上来呢?李持月能猜到是为了她。
因为前世知情他们死了,她很伤心,季青珣怕她伤心,才不顾一切地要把人带上来。
用来半条命,结果爬上山来,等着他的不是半句感恩,而是一把剑,确实让人心寒。
如今的他,与曾经的她也一样吧,心成死灰,不然不会让她再刺一剑。
李持月麻木地躺下,望着被树木遮挡的苍白天空,浑身都有些虚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