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针落无声。
昭成帝不可理喻地望着太后:“母后思虑过重, 竟开始疯言疯语了,来人,将太后送回宫——”
“谁敢动哀家!”太后一声呵斥, 将要上前的宫人都吓愣在了原地,她继续道,“皇帝是忘了, 哀家便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当年, 贤妃入宫, 遭你百般冷落,但有一夜,哀家将她送上了龙床,皇上临幸了她, 也是这一夜,贤妃有了身孕。”
见皇帝越皱越深的眉头,太后有种沉石落下的畅快感, 她终于将埋藏了这么多的秘密说了出来。
“若皇帝不愿意回想,哀家便继续帮你回忆。哀家当年寻得了一种情蛊,将此雇给了贤妃,幻成你心爱之人的模样, 那时, 你和兰妃正值争吵, 贤妃便由此机会接近,正也因为这件事, 皇帝和兰妃之间有了隔阂, 而后她逃出了皇宫,这样, 皇帝可记起来了?”
这么多年,她虽知晓林燕的身份,但她不敢告诉皇帝,就是怕皇帝疯癫之下,对林燕下手,故而顺水推舟,让林燕霸着姜念兰的名头多年。
可是她的燕儿,也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啊!凭何孤零零地躺在棺柩里,得不到应有的公允!
昭成帝眉头紧锁,又松开,不知回忆了多久,眉间流露出恍然。
“皇帝可是想起来了?”
“朕是想起来了,同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既然林燕也是你的亲生女儿,她死了,该得到她应有的公道!”
昭成帝却冷然道:“朕当年临幸了贤妃,然后惠娘与朕生了嫌隙,贤妃是这么跟母后说的。”
太后不知他是何意,凤眸微眯道:“是。”
“朕虽中了情蛊,但意志坚定,认出了她并非惠娘,当夜就从太极宫跑了出来,那情蛊,最终也是惠娘帮朕解的,至于你眼中的好侄女——”昭成帝眼锋淬冰,“母后聪明一世,竟被一个女人耍了一世,你真该去看看,这个毒妇,到底做了什么。”
听到前半句,太后全然不信道:“不可能!”
听到后面,她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道:“皇帝何出此言?”
“朕当日在诏狱拷问赖氏夫妇,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昭成帝微阖上眼,忍住心痛与酸楚,“朕当年中了’三步痴‘中的子蛊,而惠娘,她知晓若用母蛊引走子蛊的后果,可是为了解朕身上的蛊毒,她还是选择将母蛊种在自己的身上,引走朕的子蛊。为了不连累朕,她偷偷跑出了皇宫,只是她没想到,那时的她怀了身孕……”
“朕起初不知,朕的子蛊是何时被种下的,但母后说起情蛊,忽然点醒了朕,您的好侄女背着您,将情蛊和’三步痴‘的子蛊一同植入了朕的体内,又故意泄露解蛊之法给惠娘,因为她知晓,惠娘一定会救朕。”
太后不敢相信,连梅音也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会是这样,双双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许久都讲不出话来。
太后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内疚了那么多年,认为是自己将侄女送进宫,才造就了侄女的悲惨的一生,可是,皇帝却告诉她,那个她甚为厌恶的女人,救了她儿子的命,而她千疼万宠的侄女,会做出这样阴毒下作的事!
临到崩溃,太后却越发冷静:“这都是皇帝一面之词。”
“永乐身上的母蛊,便是证据,母蛊未解,会附着到腹中胎儿,这个,母后应该知晓吧。”昭成帝眸光冰冷地望向太后,“心狠手辣,怎么也不及母后,在徐州,母后的人目击冲撞太子的永乐,一眼就认出了她,本来想杀她,却想到了一个更完美的计策,于是安排人进了曹家的婚宴,将那碗迷神汤换成‘三步痴’的母蛊引子。”
“在母后的计划中,安排了一个风流子弟,引诱永乐爱上他,甘愿为他解子蛊,这样,待永乐回宫,就不得不以芜阴血维系才能活命,母后也笃定朕会让太子献血,这样,一步步搞垮太子的身体,逸王就有代替太子的机会。”
“可让母后失望了,母后曾未想过,看起来文弱儒雅的太子,骨子里却有超过绝大多数男儿的血性。而你煞费苦心更换的迷神汤,其实也是多此一举,反而因此露了马脚。”
陈晔见太后眼神涣散,显然是被一桩又一桩的事打击得不轻,不能再受更多刺激,但为了公主,他拱手道:“太后娘娘,还有一事,恐怕要伤娘娘的心了。您尽心尽力庇护林燕,可她在背地里,对您是无半分敬重。”
他对候在外面的手下比了个手势:“带人上来。”
看到来人,孟景茂惊道:“吟儿?!”
孟吟怯怯地瞥了眼在场众人,险些哭了出来,“哥哥……”
陈晔面无表情道:“孟小姐,还请你如实将这些年来,林燕在你面前对太后和皇上的‘好话’转述一遍。”
皇帝和太后在场,母亲又不在身边,孟吟胆子都被吓破了,哪里敢有半句谎言,哆哆嗦嗦地模仿着林燕的口气,将她这些年来如何忘恩负义、放下碗骂娘的丑恶嘴脸展现在众人眼前。
越听,太后的脸色越是难看,她完全想不到,这样粗鄙不堪的词汇,竟是从她自小带在身边、捧在手心呵护的孩子嘴里说出来。
到最后,太后再也听不下去,吼道:“别说了!”
孟吟连忙闭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昭成帝嘲讽道:“如此目中无人、跋扈粗蛮的白眼狼,朕想不到竟是从宫中教养出来的。太后就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种,对你的亲孙女、你的儿子横眉立目,只想逼着你的亲孙女去死?”
“不、不……”
太后捂住双耳,痛苦地合上了眸子。眼外的世界像挥斥獠牙的地狱,让她呼吸困难,时时刻刻被无尽的熔浆冲击、淹没。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妹妹的音容笑貌。她的妹妹林荷,人如其名,就如荷花一样干净,总是温温柔柔,甜甜脆脆地唤她“阿姐”。
九子夺嫡,为了让她和当年年幼的昭成帝顺利逃出宫,身子骨柔弱的妹妹坚强地挡在她身前,笑容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她为了妹妹,也是为了还恩,她对贤妃、安平王妃给予万千宠爱,甚至忽略了自己的亲子。却只教会她们如何去享受荣华富贵,是以造就了她们自私自利的性子,却忘了教她们感恩,人心不足蛇吞象,终将作茧自缚。
这十几年来,她竟是错了,错得一塌糊涂,错得愚蠢自负。
忆起往事,昭成帝亦是肝肠寸断,徐文德察觉到他的异状,连忙上前为他抚着后背。
昭成帝无力地开口:“将太后娘娘送回宫。”
这次,太后失魂落魄地任由宫人将她搀扶了下去,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
孟吟惊魂未定,趁无人注意,小步挪到孟景茂身边,“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孟景茂尴尬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没吓着吧?”
孟吟咬住下唇,姿容可怜,“我都要吓坏了,你快带我回去吧。”
孟景茂上前告退,一场闹剧落幕,昭成帝身心俱疲,挥挥手让他先下去了。
往后的几天,太后一直待在安仁宫未出,据说再也没踏足过灵堂,连过了头七,也没想起来让人给林燕下葬。
而另一头,孟景茂的法子甚有成效,高喊永乐公主是杀人凶手,让其以命抵命的呼声渐渐停歇,转变成了两人之间的绯色桃闻。朝中人纷纷朝国公爷打探此事,国公爷只道:“一切遵从圣命。”别的就什么也不肯说。
姜念兰被关在玉和殿的几日,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心里早就急得团团转,但她尊重父皇的决定,从不吵嚷着要跑出去。
终于等到重获自由这日,她内心忐忑地走向太极宫。
“父皇。”
昭成帝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开心道:“永乐过来,和父皇坐一块儿。”
姜念兰便上前坐在了父亲身边,昭成帝问:“永乐还记得那日在澎光湖,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姜念兰心里一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燕落水溺亡,包括暗卫在内,都看到是你,将林燕推下的水。”
“我?!”娥眉紧紧拧成一团,姜念兰不敢相信道,“当日,我带辉儿他们去澎光湖泛舟,却听到一只小舟上传来林燕的声音,她正在发泄对父皇和太后的不满,用词颇为……难堪,我听不下去,便在下了舟后,邀她去人少的地方谈谈。”
说着,姜念兰头一阵疼痛,“但到了地点后的事,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件事,陈晔怀疑你被下了降头,还在调查你曾接触过的东西,但这阵子,民间闹得很凶,显然有人煽风点火,有意在针对你。”
姜念兰茫然道:“为何要针对我?”
“你放心,朕一定会让一切水落石出。只是万般无奈之下,朕只能接受了孟世子的献计。”
昭成帝将这段时间的所发生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朕决定,为你和孟世子赐婚。”
姜念兰才刚从被当成杀人凶手的惊慌中走出,下一瞬,又听到父皇要为自己赐婚,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
昭成帝微微一讶:“永乐为何如此抗拒?你之前不是说,孟世子是你的救命恩人。”
姜念兰嗫嚅回道:“父皇就当是……女儿心直口快,但其实根本没想过,若救命恩人真出现的后果。”
昭成帝叹了口气,道:“永乐,朕都知道了,你喜欢太子,对吗?”
姜念兰霎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父皇,不明白父皇是如何发现她的心思。
“傻孩子,你母亲曾用母蛊救了朕,朕又如何不知,用母蛊引走子蛊的条件,是必须深爱对方呢?”他覆住姜念兰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宗正寺修撰好的初本已呈交在了御案上,只等着朕过目印章,永乐,你认为如果太子和你在一起的条件,就是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皇位,他会这么做吗?”
姜念兰垂下眼帘。哥哥说会给她一个答复,可是这段日子以来,她给他寄去的信笺,他从未有过回复。
“再者,太子确实是一个天生为君的人选,当年,我们姜氏的皇族在权利更迭中死亡惨重,如今,只剩了姜尤这唯一的血脉,若听由朝臣们的‘顺应正统’,你认为,黎民百姓还有安居乐业的一日,朝廷根基还有安稳不动**的一日吗?”
“我知道的,父皇,逸王不争气,又有外邦侵入,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只有哥哥,是有能力处理这一切的储君。可是父皇,我的婚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可是,朕已经等不到了。”
昭成帝轻轻一声喟叹,脑袋忽然一阵眩晕,他撑住案台,从堆积案牍的角落,抽出一条还落着新鲜血痕的绢帕来。
姜念兰立刻抢过那绢帕,手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难以置信道:“父皇……父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好了吗?你不是身子都好了吗?!”
“本来,朕不打算现在告诉你的,但朕怕还没给你找到依靠,就撑不下去了,朕的永乐,朕的身体已经无力回天,没有多久能活了。朕为你赐婚,是希望你没了父皇,也会有一个像父皇一样的男人,去疼你、宠你。”
“不,不,父皇,我只要父皇……”
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哗啦啦往下掉,姜念兰的双眼不可抑制地耸动起来,像被父亲丢下的小孩,哭得双眼朦胧。
“为什么?父皇,到底为什么?是春猎,是被猛虎抓伤那次吗?其实你根本就不是轻伤,都是你让太医骗我,对不对?是我的错,我是个蠢货,我还让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没有保护好您的安全,我该死……”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自责,昭成帝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安抚道:“不是你永乐,是朕自己,当初从赖氏二人嘴里得知你母亲的过去,朕心肠寸断,根本没了求生了念头,只想随着惠娘去死。可是朕又看到了你,朕的女儿,朕还放不下你,因为你,朕才能活到了现在。”
姜念兰扑在他怀里,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会不断地哭着。
等她情绪稍为平静了一点,昭成帝继续道:“孟世子于你而言,或许不是良配,但能在流言蜚语下,仍选择相信你,朕能放心将你交给他,且他在公主府,永远是低你一头。至于太子,他继位后,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而你却无依无靠,他会一直像父皇一样爱你吗?不会,朕不想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但若他是你的兄长,他便能一辈子保护你、尊重你,若成了丈夫,你不知他哪一日会变心,永乐,亲情,永远比爱情要牢靠。”
姜念兰渐渐哭累了,躺在昭成帝怀里,只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没有任何力气开口。
“永乐,你答应朕,与孟世子成婚,让国公府成为你的后盾,让朕能安安心心地度过这最后的时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