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日沉西山时响起的铜铃声, 对姜念兰而言无异于天籁妙音,比上好的药香还要醒神。
一扫萎靡的状态,喜笑颜开地收拾书袋, 氅衣还没披稳,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像是一只精神振奋的小兔子。
被她兴奋的心情感染, 楚南瑾跟随其后, 也挂着笑容, 由着她活蹦乱跳过青石板路。
正值其余监生下学, 回廊那头有结伴的少年郎露头,一个个朝气蓬勃,笑声朗朗,正要和她撞上, 而她分明怕人,却不知折返,还直愣愣地往前走。
楚南瑾眸色一沉, 大步往前迈开几步,将小娘子的视线拦在身前,吩咐随行的内侍,“换条路走。”
姜念兰失望地收回视线, 她还没看清楚, 那群少年郎中是否有她晌午遇见的那位郎君, 郎君帮了她,却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还没有好好谢谢他呢。
走得久了, 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姜念兰便不想走了, 绕到楚南瑾身后,双臂环过他的腰身,“哥哥抱我。”
楚南瑾只当她是走累了,脱下扎脸的金滚刺线外衣,让她伏靠在肩头,能寻个更舒适的姿势。
**的脖颈却被冷风吹得青筋凸起,姜念兰将捂热的小手覆上去,没暖热,手背却凉了,又贴了脸过去,不断吞吐着热气。
哥哥身上好容易凉呀,难怪他宫里的地龙总是那般热。
终于将那块暖热了些,姜念兰埋入他的颈窝,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过。
她好像忘了什么事,却一时想不起来。
一直到傍晚,吃完晚饭,坐在高凳上漱口,姜念兰才终于想起那封信笺。
嘴角还浮着水沫,姜念兰脚步哒哒地踩在地面,将书袋里的物什倒了出来,终于找到被她压在书简夹层中的信笺。
“什么事这般着急,嘴巴也不擦干净。”用巾帕拭去她嘴角的浮沫,不动声色地低下眸,声音严厉了几分,“……信?谁给你的。”
“唔,是一个想邀哥哥去府上小坐的小娘子给的。”
她代郎君递信,郎君代妹妹递信,那递信之人就是郎君妹妹。
她想起祭酒在课上讲的,所谓精炼用语,便是去掉赘词,将话中的精髓提炼出来。
她谨遵教诲,也不算是个笨小娘吧?
“……嗯?”
楚南瑾不知晓她掐头去尾,小聪明用到这点上。
倒是想起,从前他在国子监温书时,江公公和常守就经常收到这样的信,不堪其扰,却又为了太子的好名声,不好推拒,时常在他面前抱怨。
便以为又是哪位贵女找来,正巧撞上了姜念兰,他这傻妹妹什么也不懂,哪里知晓去府上小坐的含义,“念兰晌午走出去了?”
“嗯,我去找哥哥,但是迷了路。”见哥哥两手夹过信,却随手扔在了盥台上,“哥哥不先看看信吗?”
呈着灿芒的眸子转了过去,弯成寒月的弧度,声音听不出喜怒,淡如秋水,“念兰想让我看信?”
姜念兰不懂哥哥为什么这么问,“那名小娘子说不定正在家中翘首以盼,哥哥若就这么扔掉,那名小娘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
“念兰怕旁人伤心,哥哥看了这信便是,那名小娘子是开心了,可是下次呢?若她得寸进尺,不再满足我去府中小坐,而是要更近一步呢?”
姜念兰懵了,“更近一步?”
楚南瑾迈开两步,淡声道:“比如说,想搬入东宫,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现在东宫只有你我,可如果住了女主人进来,念兰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夜夜与我相会。”
姜念兰稍微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为什么呀?”
瞧见她脸上的慌张,楚南瑾嘴角抿起一笑,道:“成了家的郎君哪能再和妹妹这般亲近,都是只顾小家,只与新妇亲近了。”
姜念兰心口闷闷的,从身后环住他,闷声道:“哥哥成了家,就会不理我吗?”
“哥哥不会成家。”
笃定的语气让她心口堵着的郁结消散,她忽然觉得自己答应递信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旁人都要来和她抢哥哥了,她还傻乎乎地给旁人带路。
自认为聪慧不过半盏茶,就被楚南瑾一席话散成一团散沙。
她忙将那封信折叠放回原处,气呼呼地说:“那我下次再见了他,就把信还回去。”
“念兰不怕那名小娘子伤心了?”
“她要和我抢哥哥,我还管她伤不伤心作甚。”翻到那张哥哥帮她做弊的字条,笑眯眯地说,“哥哥最开始不是不愿意帮我的吗,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楚南瑾捧起她软乎乎的小手,笑道:“老师严苛,不会因为你是小娘子而留情,念兰疼,哥哥也会疼。”
姜念兰正要问哥哥为什么会疼,常守的声音飘了进来,“殿下,急报。”
楚南瑾抚平衣角褶皱,对她说了句,“晚间回来再与你温习功课。”便踏了出去。
常守发现,太子殿下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往日太子虽爱笑,却裹着冷霜,如今这笑却是尽了眼底,他不敢胡乱猜想,低头禀报。
“下属抓到了江平郡刺客的同党,他们身上……有北蒙国的图腾。”
楚南瑾的笑容一寸寸变寒。
“北蒙国?”
雪白氅衣在夜幕下生辉,眼尾微微上挑,洇出诡异秾丽的色彩。
天际悬挂的弯月隐隐浮动血色,檐牙盘旋的黑鸦被啸风惊起。
无人知晓,光风霁月、隽雅温和的东宫太子,在书房后设有一条暗道,两道石门左右开合,露出阴森戾气的暗室,沉沉血气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炫目,几欲作呕。
诏狱的严酷刑具,在挂墙上都能找到对应。
楚南瑾换了身玄色长衫,长发随意地披散,腰封上扣着红色玛瑙,在暗黑中闪着熠光,精美繁复的花纹延展开来,衔接他手持的一柄长剑。
用锦帕擦着长剑上的灰尘,生疏的触觉让他想起,他这双手好似许久未见过血了。
除了,那次……
几名被绑在一起的男子浑身浸在血浆中,汗出如瀑,塞着麻布的嘴流出口液,青筋暴起。
“在江平郡,你们是哪只手动的她?”
男子从喉咙里挤出求饶,楚南瑾敛下眼眸,道:“孤没那么多耐心。”
长剑出鞘,在昏暗中划出一道亮丽的雪光,楚南瑾把玩着剑柄,淡淡睨过软在地上,已被折磨到了强弩之末的几人。
几人被吓得面如枯色,“左手……”“右手……”
剑身拍打着地上人的面颊,雪白的宝剑贴上泥印子,楚南瑾嫌弃地蹙起眉头,将剑摁下去几寸,“现在你们不用回答了。”
常守道:“殿下,还是让属下来动手吧。”
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就算再怎么掩盖,也遮不下那股子戾气和血腥,杀人的手,和慈悲向佛的心,总归是对向殊途。
作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储君,楚南瑾需得心怀天下,拥有普度众生的超脱,又得雄才远略,不至于这吃人吐骨的权利追逐中献祭。
手段柔和旁人嘲讽软弱,手段强硬旁人叱骂狠辣。
真是令人厌烦。
他这柄剑,已经很久没饮过血了。
浓稠的血色如同瑰丽的斑光,无孔不入地沿着石缝渗入,来不及反应的常守错愕不已,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如雪宝剑畅饮涸血,在太子脚下洇开一团血斑。
楚南瑾擦拭宝剑,一连串的动作优雅利落,眼底仍是化不开的温和春光,抿着悲天悯人的儒雅笑容,静立许久。
“不过砍了一双手,别让人就这么死了。”
常守心有余悸,“属下稍时安排,只是殿下,属下动手即可,何必污了您的手……”
楚南瑾将宝剑挂回剑架,扑了扑身上的灰尘,道:“关于北蒙国图腾,务必要从他们口中撬出线索。吩咐人准备浴桶,熏香加得重些,定要将孤这身血气去掉。”
前后话语跳脱太大,常守一时愣神,反应过来,忙道:“是……”
不由怀念起江公公那厮,现下还卧伤在床,他一个诸率统领,竟整日里忙于些琐碎小事。
——
楚南瑾离开的这段时间,姜念兰乖巧地捧着书册温书。
哥哥说,没过多久,她要出席一个十分重要的宴会,面对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表现不好,旁人都会在暗地里笑她。
她脸皮可薄,害怕被人嘲笑,连累哥哥和父皇被耻笑,她也会愧疚许久,所以她勤勉温书,认真听老师授课,为的就是不给他们丢面。
可她就是脑子笨,老师白日里教过的知识,晚上她就忘了大半。
姜念兰沮丧地扯着头发,编成一股不甚美观的辫子,又拆开重编,以缓她心中无处发泄的躁意。
哥哥和祭酒讲话文绉绉的,很是厉害,她想学到这个程度,就不会遭人耻笑了,可有头有腿的文字分明是熟悉的形状,她就是不会念。
学不会成语,她永远就是个只会讲大白话的笨娘子。
再一次捧起书册,精神被折磨到濒临崩溃边缘时,楚南瑾风尘仆仆地归来。
一落座,便将她抱在了怀里,“念兰真乖,果真在认真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