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

第43章 蝉娘

冬日暖阳灿烂, 从窗格洒进来,拂在人脸上,照得人也懒洋洋的。

阿宝睡了一个好觉, 伸着懒腰美美地醒来……

等等, 醒来?!

她伸懒腰的动作一顿, 愣愣地看着自己实实在在的身体。

梁元敬早就醒了,倚在床头, 一条长腿支起, 不知看了她多久,见她醒来, 神情无比自然地问:“饿了么?余老还没回来。”

“……”

“我怎么还是人?”

阿宝戳了戳腿上的肉, 触感很真实。

梁元敬未说话。

她蓦地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你!”

“带你出去吃早点,可以么?”梁元敬问。

“吃什么吃!”阿宝勃然大怒, “你是不是又放血了?”

“没有。”

“我不信!”

阿宝上前,将他左臂的中衣袖子撸上去, 上面没有伤口, 梁元敬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仿佛在说:看罢,说了没有。

阿宝冷笑一声,立即松开他的左臂, 要去捞他的右臂,他这下脸色大变, 将手臂往身后藏,却敌不过阿宝的坚持, 最终被她用膝盖压着, 抓着手臂卷起衣袖。

伤口被包扎得很潦草, 挣扎间,已有血迹从白布下渗出来,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阿宝眼神呆滞,彻底地愣住了。

梁元敬将衣袖放下去,温和地说:“没关系的,皮肉伤罢了。”

他欲抬手来摸阿宝的脸,却被阿宝“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开。

梁元敬一怔。

“皮肉伤?”

阿宝眼睛赤红,泪珠滚滚而落,将他的衣袖拂上去,将他鲜血淋漓的手臂抬到他眼前,咬牙恨恨问道:“看清楚了!你管这叫皮肉伤?你是不是后半夜压根没睡,一直在放血?!”

梁元敬急忙道:“真的没有!”

“给我说实话!”阿宝满脸泪痕,冲他崩溃大吼。

“只放了三次而已,别哭。”

梁元敬手足无措地想给她擦眼泪,又怕惹她生气,手伸至半空,不敢上前。

阿宝再也忍不下去了,推开他跳下了榻,光脚冲出房门,在院子里埋首大哭起来。

是她的错,是她太自私太贪婪了,她不该招惹梁元敬,她害得他浑身满是伤疤,那么美好的身体,却因为她伤痕累累!

天呐,她到底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答应与他成亲?她如今是什么?是孤魂野鬼!

她该怎么办?她要拿梁元敬怎么办?

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手里拿着刀子说划便划,都是为了满足她的贪欲,会不会有一天,他为了她流干全身的血液而亡?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阿宝就心中一窒,呼吸不上来了。

“阿宝,不要哭了。”

梁元敬来到她身边,学她席地而坐。

阿宝从胳膊里抬起头,红着眼瞪他:“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话,你走远点。”

梁元敬温和地笑了:“娘子,今日是我们成亲第二天,你就不想理我了么?”

虽是这么说,但还是听话地挪远了些。

阿宝一愣,瞪了他一眼,心想谁是你娘子。

梁元敬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本正经道:“昨夜拜了天地的,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

阿宝心想我就说话不作数,你管我?

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双绣鞋,道:“不与你说话可以,但能穿上鞋么?户外天寒,别着凉了。”

阿宝心想我是鬼,你让鬼着一个凉试试?

梁元敬见她果然开始不理他了,便自顾自拿了鞋,要帮她穿上,可刚要套上时,手中的绣鞋却凭空消失了,阿宝的身体也重新变得透明。

阿宝若无其事地将脚收回去,嘴上奚落他:“怎么?是不是要继续放血?”

梁元敬掀眸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宝嘲讽道:“你有多少血?能撑上一天一夜么?是不是非得将血流干才肯罢休?梁元敬,我已经死了,为何你总是不肯承认这件事?”

梁元敬没有与她争吵,垂头沉默良久,忽道:“我只是想让你睡个好觉而已。”

“……”

阿宝又无话可说了,她将头偏去一旁,咬牙低骂,呆子!

二人闹了会儿别扭,阿宝催促梁元敬回房去上药,只是她依旧不肯好好跟他说话,也不肯看他。

梁元敬知道她还在生气,只得轻轻叹了声气,在脑中搜寻着哄她开心的法子,他其实也没什么招数,只有买糕给她吃而已。

可要吃到糕点的话,又必须将她变成人,她只会更加生气,这是个难解的死循环,看来自己确实是太闷了,连怎么哄娘子开心的手段都不会。

梁元敬惆怅地叹了口气。

“?”

阿宝不解了,难道不是她在生气吗?怎么他还愁眉锁眼的?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忽听院中有人在敲门。

阿宝本不想开口,但梁元敬还在盯着她看,完全没有去开门的意思,她不得不偏头冷冷地对他说:“还不去开门,余老回来了。”

梁元敬这才回神,穿好外袍去开门。

阿宝跟在他后头,忽然想到门外的人应该不是余老,因为余老回家不会敲院门,直接推门就进了。

果然,只听一声“梁公子”,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腮上生着一枚大黑痣,正是老熟人王媒婆。

她来干什么?不会又是来给梁元敬说亲的罢?

阿宝心中登时升起了浓浓的敌意,警惕地盯着王氏,然而人家不是来说亲的,而是请梁元敬去画像的。

梁元敬闻言拒绝:“我现下已不为人画像了。”

自从他的画在坊间价值一路疯涨,许多普通人家因为拥有他的画作而一夜暴富,亦有人为了收藏他一幅画而倾家**产,梁元敬便再也不帮人画像了。

王氏苦苦求道:“梁公子呀,你好人有好报,就应下这一回罢,那姑娘实在太可怜了。唉!老身都不知该如何说了,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惨?怎么个惨法?

阿宝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小声嘟囔道:“怎么也不说清楚,为什么会惨……”

“要去看吗?”梁元敬问她。

阿宝:“……”

王氏:“???”

“说了有外人在,不要跟我说话!”

阿宝郁闷地瞪他一眼,飘去离他最远的地方了。

-

日中时分,梁元敬和阿宝跟着王氏走进了一家民户。

这次求画的苦主姓郭,在汴河岸边经营一家茶寮谋生,除了他的浑家外,家中还有一儿一女,幼子才八岁,长女已二十有三,单名一个蝉字,相熟的左亲右邻便唤她“蝉娘”,郭父此次正是为了蝉娘才请梁元敬出山。

蝉娘已二十来岁,至今都尚未许人家。

这在崇尚早婚的大陈来说,绝对算是奇事一桩,尤其是女子晚婚总是会比男子招来更多的注意,会让人觉得她是嫁不出去,蝉娘也因此成了十里八乡都闻名的笑话。

好不容易两月前,王媒人为她说成一桩亲事,对方远在延州,家中是做纸马香烛生意的。

眼下大陈与西夏局势紧张,只怕年关就要起战事,延州位于永兴军,毗邻西夏边陲,因担心路上不太平,男方家无法出人前来相看,便想了个主意,让人画一幅蝉娘的画像,花点银子托商队的人带到延州。

彼时老百姓虽然不敢出远门了,但前往北方的商队还是很活跃的,因为局势越是混乱,就越是商人的敛财之机。

阿宝听了有些失望。

原来就为了这事,那别的画师也能画啊,为什么一定要请梁元敬执笔?

莫非也是听说了梁元敬的画值钱,就特意想出这个借口想趁机发财罢?

她见郭父贼眉鼠眼,脸含戾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梁元敬人好骗又单纯,昔年就被他那个无良上司哄骗得团团转,这次可别又上当受骗了。

想到这里,她打定了主意,对梁元敬说:“走罢,没什么好画的,他们请别人也一样。”

梁元敬向来只听她的话,当即便要告辞。

郭父见状忙双手拉着他,焦灼道:“梁公子别走,小人没有骗你啊!你留下来!你见了小女就知道了!”

阿宝心想又是这句,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她看向梁元敬:“先等等,看过他女儿再说。”

梁元敬点点头。

郭父沏了茶,又呈了些时令糕点上来,阿宝坐在案几前,托腮望向栈窗外的汴河,只是目光总忍不住往那些花花绿绿的糕点上瞟。

“想吃么?”梁元敬问道。

“不想吃!”阿宝狠狠瞪他一眼,“我还没消气,你不要跟我说话!”

“……”

梁元敬也将目光移向窗外,时值初冬,汴河两岸的景象已有些萧瑟味道了,落叶飘零,岸边有株老榆树,树干上生着树瘤,还系着一只停泊的小舟,水波**漾,轻舟也随着微微摇晃着。

二人安静地赏了会儿冬景,少顷,身后有细碎脚步声传来,郭家大娘子在母亲和王氏的陪伴下出来了。

阿宝回头,登时睁圆了眼眸。

难怪他们要说见了人就知道了,蝉娘五官清秀,只不过……

脸上生着好大一块胎记。

那胎记不仅颜色赤红,极其显眼,而且形状也十分不巧,几乎遍布整个面部,从右额横跨鼻梁,直至左颊下方,是完全地破相了。

王氏无奈道:“梁公子,你看,蝉娘她生就这副模样,东京城没有哪户人家敢娶她,一拖就拖到二十有三,她爹娘都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为了解决女儿的亲事,找来我这里。老身是嘴皮子都磨破,才为她说了延州娄家的二公子,你若不高抬贵手,帮他们一把,蝉娘她恐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阿宝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郭家为什么放着东京城的好人家不讲,非要将女儿嫁去延州那么远的地方了,原来就是打的天高地远,边境又有战乱,不便出远门的主意。

那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要梁元敬弄虚作假?

但以她对梁元敬的了解,这人生性正直,还有几分固执,只怕是不会同意的。

果然如她所料,梁元敬拒绝了,他可以适当地美化画中人,但不画假画。

拒绝的话刚一出口,郭母就攥着手帕啜泣起来,郭父勃然大怒,一记耳光甩在女儿脸上。

“丢人东西!就是因为你,家里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动手得太突然,阿宝被吓了一跳。

蝉娘被扇得摔在地上,被梁元敬扶了起来,他看向郭父,皱眉道:“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动手?”

郭父脸色铁青,腮帮气得颤抖不止,看得出还想动手,但碍于梁元敬在,只得按捺脾气道:“梁公子,你有所不知,就因为这个孽障祸胎,我和她娘受了邻里不知多少耻笑!哼!早知她日后会让爹娘这般丢人,当初生下来时,就该一把掐死!”

蝉娘被父亲骂作“孽障祸胎”,亦不言不语,只默默捂着被打肿的面颊,站在角落里,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王氏将梁元敬拉去一旁,小声劝道:“梁公子,你就行行好,答应罢,不然蝉娘会被她老父打死的!唉,这孩子也是可怜,不然老身一大把年纪了,何必接手她这个烂摊子,砸老身多年招牌?”

梁元敬看一眼身后的蝉娘,道:“就算我为她画像,她日后出嫁到夫家,那也……”

王氏斩钉截铁打断他:“那么远的事,管不到了。她出嫁最早也是明年的事,你先画,画了再说!”

“……”

梁元敬尚在犹豫,一旁沉默的阿宝忽出声道:“画罢。”

她望向角落里安安静静、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存在的姑娘,轻声道:“梁元敬,把她画得好看一点。”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