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

第24章 琵琶

佑安五年, 花开时节。

知州李祈开放潘园举办万花会。

潘园坐落于瘦西湖畔,原本是扬州盐商的私人宅邸,李祈好园林之盛, 有人便买来送他, 作为他的私家园林。

潘园耗费无数能工巧匠而建成, 园内遍植青竹,湖石假山林立, 其姿态造型千奇百怪, 又筑以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可谓是移步换景, 一步一妙。

兼其坐拥瘦西湖之景, 站在楼阁上举目远眺,即可俯瞰湖上小金山,待到冬来, 漫天大雪,山上梅花翩然盛开, 游客纷纷来此踏雪寻梅, 时人有“扬州第一园”之称。

所谓“万花会”, 其实赏的只有一种花,即芍药花。

其时扬州芍药名动天下,与洛阳牡丹、成都海棠齐名, 俱贵于时。

李祈举办赏花宴,各士庶花农竞相呈献家中培育的芍药名品, 最后选入潘园的竟有上万盆之多。

李祈又广邀知己好友、官场同僚、词人墨客、隐士名家前来赏花,平民百姓亦可以入园观赏, 是以那日潘园中人头攒动, 只怕容纳了数千人。

崔娘子作为当红名妓, 又素来与士人广有交游,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不幸的是,那日她因患时疾,坏了嗓子,不能登台表演,可李祈请的宾客大多是慕她崔娘子的美名而来,若随便换个人,恐怕不好收场。

无奈之下,崔娘子只得让阿宝顶替她上场,自己从旁轻敲檀板,为她伴奏。

阿宝那时年方十六,初生牛犊不怕虎,崔娘子说表演完了,请她吃芸豆糕,她便抱着琵琶上台了。

素手一拨,琵琶弦铮然作响,裂石穿云。

霎时满堂皆静。

阿宝明眸低垂,边弹边唱:“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右手划拨,弦音愈急,如珠落玉盘,如骤雨打梧桐。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半阙唱完,轻拢慢捻,弦音幽咽,金戈之气顿收,如泣亦如诉。

阿宝信手揉弦,浅唱低吟:“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待唱到“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这一句,她将琴拨赫然往当心一划,如裂帛之声,琴音戛然而止,余音不绝。

阿宝收拨,起身,抱琵琶拣衣行礼。

台下无一人出声,皆目瞪口呆,如置梦中,待反应过来时,她已若无其事下了台,去找崔娘子讨芸豆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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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园烟雨楼上,阿宝一曲《六州歌头》,名震扬州。

鸣翠坊上上下下的人原本就宠她,这下妈妈更是把她当宝贝疙瘩看,并极力劝说她改乐籍,说了此中种种好处。

比如改了乐籍,就会有更多的达官贵人邀她宴饮出游,还要给她缠头,她能挣普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阿宝对钱没有概念,她平生只知道吃,妈妈便换了种说法,说她若改乐籍,便能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糕点。

阿宝听了这才有点心动,然而李雄却断然不肯同意。

“旁人都是想方设法、找门路,乐改民籍,你倒好!清清白白的民籍,要改成乐籍!你知不知道乐籍是什么?是贱民!你若改了乐籍,以后便不能嫁入清白人家为妻,只能做妾!”

“我不是要嫁给你吗?”阿宝眨着眼说,“只要阿哥你不娶妻,那我做妻做妾都一样啊。”

她是个弃婴,被李雄的父母拾去,当李雄的童养媳养大,阿宝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给阿哥做媳妇的。

李雄被她噎了一句,瞪着眼道:“反正不许你改乐籍!”

阿宝犹不死心:“可是妈妈说,改了乐籍,就有一辈子吃不完的甜糕呢。”

“……”

李雄被她气得骨头缝都疼了,戳着她的脑袋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啊!阿哥别打我!”

阿宝抱头鼠窜,一边又停下来嚷道:“你是卖了我嘛,卖的钱还拿来给我买麻糖吃了呢……”

“你——”

李雄气得撸了袖子要揍她,阿宝尖叫着满屋子乱蹿,他膝盖风湿病犯了,抓不住她,只得重重叹气,怀疑自己哪天会被这个缺心眼气死。

他那时虽已做回了银匠的老本行,托鸣翠坊有意关照的福,生意也还不错,但因为寒冬腊月在码头帮工,每次卸货时,双腿都要浸入冰冷的江水之中,长此以往,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

因要存钱给阿宝赎身,再在扬州城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便不舍得花钱去看大夫根治,只潦草贴几剂膏药了事,拖得病症愈来愈重,每到秋凉有雨时,膝盖肿成球状大小,疼得蚀骨钻心。

阿宝舍不得阿哥吃苦,想着自己若做了歌妓,既有钱买吃不完的糕,又能带阿哥去医馆治腿,说不定还能买个房子,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至于阿哥说的什么改了乐籍,以后便只能当妾,不能做妻什么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离她嫁人还远得很呢,再说了,反正阿哥总不会不要她的。

于是她偷偷瞒着李雄,由妈妈带着去官府改了乐籍,李雄得知了自然是暴跳如雷,吼着叫着要打断她的腿,然而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她的决定表示了不赞同。

“傻阿宝呀,你改了乐籍,当了歌妓,日后若碰上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办,你要给人家做妾么?”

崔娘子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没事,”阿宝浑不在意地说,“我阿哥会娶我的。”

崔娘子忍不住扑哧笑了:“我说的喜欢,是对你未来官人的那种喜欢,不是对你阿哥的喜欢。”

阿宝懵懵懂懂,不太分得清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但她想了想,迟疑地说:“如果是我真正喜欢的人,而他也喜欢我的话,是不会让我做妾的罢。”

崔娘子叹息一声:“话是这么说,可人生在世,往往颇多束缚,真正能随心随性活着的人,能有几多?阿宝啊,倘若你日后喜欢的人,也是真心喜欢你,可他出于种种原由,不得不纳你为妾,你又当如何?”

阿宝赌气道:“那他就不值得我喜欢!”

崔娘子一怔,被这孩子气的回答弄得啼笑皆非:“说你傻果真是傻,喜欢谁这种事,岂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声气,道:“也许,那天在烟雨楼,我不该让你代我上台的。”

“没关系,”阿宝说,“你病了嘛。”

“傻丫头。”

崔娘子笑着,将她脸上沾的点心渣拣掉,又温柔地掐了掐她的面颊。

-

这之后,阿宝在扬州的名气越来越大,风头逐渐盖过了崔小钰,成了小秦淮河的新一代名妓。

所谓的“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并不是虚言。

阿宝爱笑,且不是江南女子温柔婉约的埋首浅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

她身上有着蜀地女子一切纯净美好的特质,热情、爽朗、大方,还很泼辣。她动辄易怒,吃醉酒还会骂人,一旦生起气来,管你是知州还是通判,通通不放在眼里。

然而就是这种嬉笑怒骂、迥异于江南佳人的蜀地风情,更让她的追捧者们欲罢不能,恨不得以被她骂一顿为荣。

阿宝成了鸣翠坊的魁首,可奇怪的是,楼里的娘子们照样喜欢她,没人与她争风吃醋。

就连被她抢走风头的崔小钰都笑着说:“有的人生来就是招人喜爱的,羡慕也羡慕不来。”

在阿宝的光环下,崔小钰彻底地黯淡下去了,昔日色艺双绝的崔娘子,如今已到了门庭冷落的地步。

她年近三十,容颜已有迟暮迹象,为自己找了个退路,是个行船的商人。

这位船商自她成名起便给她捧场,每回至扬州,场场不落,崔小钰要嫁给他做侍妾。

阿宝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皱着秀气的眉头说:“那大胡子长得又胖又丑,一点也配不上娘子你。”

去年底,她曾见过船商一次,对他满脸络腮胡的脸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以每次提到人家,都是称呼”大胡子”。

崔小钰知道她素来眼皮子浅,就喜欢长的好看的,闻言笑着打趣:“他长得丑,那谁生的好看?你梦中那位少年郎?”

阿宝霎时羞的满脸通红。

梦中那位少年郎,自然是逃难路上饿的快要死掉那回,在梦中请她吃糕的仙人。

不知为什么,自来到扬州后,阿宝更是时常梦见他,有时是他教她念诗,有时是他听她弹琵琶,他似乎还对扬州城格外熟悉,会给她讲述城中每一处名迹的典故来历。

少年的嗓音温润动听,唇边总是挂着一抹清浅笑意,只可惜的是,面容总是隔了一团云雾一般,看不清晰。

这件事阿宝只告诉过崔小钰,谁知她听了之后,便时常拿来揶揄她,说难得难得,缺心眼儿也终于开始思春了。

阿宝轻咳一声,非常刻意地转移话题:“大胡子家中不是娶了妻么?”

崔小钰眸色一黯,苦笑道:“是啊,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也就只能当人家的侍妾了,就连填房也够不上呢。”

“那位欧阳大才子呢?”阿宝又问。

“不知道,许久没收到他的来信了,想必今年该高中了罢。”崔小钰苦涩笑道。

她出生于书香门第,只因家道中落,才在十四岁那年沦落风尘,从小饱读诗书,使崔小钰对工诗文翰墨的男人有种天然的钦慕。

她时常作男子装扮,参与时下文人的雅集聚会,和他们一起高谈阔论,联诗作词。

年轻时,亦资助过几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举子,只是这些人要么是骗她的钱,要么一走便了无音讯,这位欧阳大才子便是其中一位,连试三次都名落孙山,眼看这辈子是与进士无缘了。

阿宝点了点头,忽道:“我觉得,欧阳才子与娘子更配,你应当嫁给他才对。”

崔小钰闻言微愣,失笑道:“世上的事哪有你说的这般十全十美,而且欧阳家中亦有妻室,就算我与他还有尘缘未了,也不过是嫁去做妾室而已。”

“他如果喜欢你,是不会让你做妾的。”阿宝依然坚持这一点。

“那他的元配怎么办?她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在他上京赶考时,尽心侍奉翁姑,替他尽孝,她没有丝毫错处,难道要为了我休弃她?”

阿宝摇摇头,这当然是不对的,可她又想不明白,最后只固执道:“反正,我不做妾。”

崔小钰见她面容雪白,玲珑可爱,又忍不住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笑道:“那我们阿宝日后想嫁与谁做妻呢?是你的阿哥,还是那位梦中的少年郎?”

“啊!你怎么又说起这个了?!”阿宝捂着滚烫的脸颊叫道。

崔小钰不依不挠地靠过来,就是不肯放过她:“脸红什么?是因为你阿哥脸红,还是那位少年脸红?”

“别说啦!”

“害什么羞呀,说,到底想嫁谁?”

崔小钰要来呵她的痒,阿宝平生最怕被挠痒痒,不住往旁边躲,慢慢地退到了露台栏杆处。

崔小钰的手贴在她腰际,刚挠了几下,阿宝就蓦地弯腰发出几声爆笑,鬓旁簪的一朵芍药颤颤巍巍地,就那么跌落下楼去。

“啊——我的花!”

阿宝惊呼,扶着栏杆向楼下望去。

青石长街上,一位身着月白薄衫的俊雅公子牵马而立,手中拿着一枝芍药花,眼神脉脉地朝她看来。他唇角的笑容弧度温柔又美好,与阿宝梦中的某个面容微妙地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