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人美心善

第74章

及初秋的夜已然凉意过半,滚烫的黄粱酒半壶下去,热意眨眼就退却了。

贴着微弱光芒的小巷慢慢走,楚晟越发能感受到这座郡城的穷困。

生于困顿,楚晟对这些事再**不过,他愿意到这里陪着楚瑾改变,却终究无法心甘情愿如祝石林一般留下,甚至在此地老去,最后成为这里的一捧黄土。

苦寒困窘刻入楚晟的灵魂,若再将他丢回头破血流才爬出来的地方,他不愿不肯。

他是一个普通人,不像圣人那般无私,毕生所求是富贵荣华,金玉良缘作锦上添花。

如此,与甘愿放弃一切名利的张清英相比,更为相形见绌。

“想着什么,许久不说话了。”张清英跟在他身后,见楚晟时不时停下脚步愣神观望,后低眉自嘲一笑。

“没什么,”楚晟收敛杂思含糊道,“适逢中秋,也借月感怀家父。”

这话拙劣,张清英从未听过楚晟谈及家父,恐怕并非什么父慈子孝的佳话,如今突然提起突兀又生硬。

但他下意识仅想握住那只清瘦的手,不想楚晟察觉他的动作,动作不太明显的躲开了。

置于空中的手停顿好一会儿,张清英心下生出一股诡异的轻微恼意,他假装没注意到楚晟的动作,面色如常却强硬地牵住楚晟的手:“回去吧,昨夜赶着程安和回来之前将账本证据收集好,你定累坏了。”

不然子檀为何突然生疏,张清英想不出来。

握着自己的手干燥温暖,楚晟心里却无可奈何叹气,只望自己能快些与张清英隔开距离。

他需要一点时间将感情淡化,免得日后喝张清英喜酒时心酸红眼,那样子实在狼狈。

“河晏,”楚晟侧过脸,酸涩克制不住从心尖涌到眼底,逼得那双瑞凤眼感觉到一阵灼烫,他推开张清英的手声音似醉酒般带着轻飘飘的笑,“我独自走会儿,这思家情切,不想你笑我男儿有泪不轻弹。”

拒绝的力道微弱,心意却决绝,张清英像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般不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楚晟蹙额欲说还休,最后摇摇头笑着转身离开。

只是转过身的人眼眶太浅,一点泪水都留不住,月色照在那面上映着眼底水色,抬眸时眼睫都已被沾湿。

长街越来越荒凉,破败的墙壁和漏风的窗户像骷髅黑洞洞的眼睛,楚晟的酒劲姗姗来迟般迷蒙了脑。

他走路开始不稳,最后不得不扶着小巷的墙慢慢走,漫无目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此时四周已经如墨漆黑不见五指,黑沉的风像吃人的秋老虎低吼在耳畔。

徒然,一阵慌忙杂乱的脚步伴着压抑的哭泣穿过黑空传进他耳里。

楚晟回神发觉周围伸手不见五指,那脚步声跌撞着靠近,察觉那人往自己的方向奔来,楚晟想避开却又不知该如何去躲。

便不巧被撞倒,那人亦扑倒在他怀里。

下意识将人扶住,触手却是滑腻的**肌肤,压着他的人身材娇小,是个正在抽泣的十来岁姑娘。

他的手一抖松开人,立刻惶恐赔罪道:“得罪。”

谁知姑娘赶紧捂住他的嘴惊恐地颤抖着,低声请求:“求求你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不要把我抓回去。”

她的声音急促又细若蚊吟,楚晟将她扶起来,从巷子的尽头传来火光,是夜里巡逻的衙役。

那光逼近了,姑娘脸色苍白搂紧自己被扯烂的衣服往前逃跑,楚晟在昏暗中模糊看到姑娘脸上鲜红的指印和泪水。

意识到事情不对楚晟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他后背一凉来不及猜测着事情真相,跟着姑娘的方向跑去。

他毕竟是男子,很快便追上了饿了几天的姑娘。

误以为是追来的衙役,姑娘心一横下意识摸索着黑,拿起角落里谁家丢下舂米用的木锤挥了过去,却被人从半路握住动弹不得。

“河晏?”楚晟见突然出现的人双目微睁,张清英摇摇头只一手揽住楚晟的腰,一手抓住姑娘的胳膊将她半背在背上飞速离开。

微凉的风吹得楚晟脸色发红,他被张清英扣着腰下意识扭动了一下,被张清英低头凑到耳边低声叮嘱道:“别乱动。”

说是让楚晟独自走走,可张清英怎么可能放心他一人在这黑灯瞎火处,便是隔着距离跟了一路。

在张清英背上的姑娘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何处,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泄露一点哭声,她的姐姐今日不肯去伺候太守老爷被活活打死,再也受不了这牲畜生活的她逃了出来。

不要……不要再回到那里,想到姐姐的惨状,她的心落进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是风还是衣衫薄透,她经不住打了个寒颤,饿了几日的身子精疲力尽,最后没撑过眩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幸而她昏了过去,不然她恐怕又是一阵绝望。

她被带到了自己好不容易逃离的太守府,不过张清英仔细避开耳目将姑娘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这里只有五个男子,辰厌还在苍狼军那里回不来,追捕姑娘的人是穿着制服的官府衙役,楚晟不放心这府上婢女,便只找来一件衣衫供姑娘遮体后将她安放在**。

张清英打来温水,楚晟浸透一张干净棉布后拧干,轻柔擦拭干净昏睡姑娘的面颊。

他动作细致眉目认真,一点也不像避着自己时的冷然生疏,张清英垂下头,默不作声坐下看着楚晟,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子檀。”

清洗棉布的手停下,楚晟心一紧面上却自若道:“怎么了?”

想说的话半路卡在唇边,这股烦躁的心绪找不到宣泄口,张清英动动嘴唇难得郁闷摇头,只是坐在一旁偶尔抬眸盯着楚晟看,直勾勾的视线让楚晟心头发麻。

他加快速度结束擦拭端着水出去,张清英看了他一眼,后低头道:“今夜……”

“没什么!”楚晟赶紧回应,他怕张清英说出什么尴尬的话于是想要挡住,故而反应莫名有些大,回神后反倒不好意思地移开眼。

背后盯着的他人无声勾起唇角,语气却带着点疑惑解释道:“我总不能与她共处一室。”

“那,”楚晟心想孤男寡女也确实不该如此,从不怀疑对方会在语言上耍心思,楚晟被张清英骗进了一个误区,忘记眼下情况特殊,他犹豫道,“你……”

原想说去他房间凑合一夜,又觉得与一开始想避开对方的初心背离。

张清英见他满脸纠结,眼眸经不住染上笑意,温声道:“若是有人来查就不好了,我守在这里,不过。”

话锋一转,张清英正色道:“你若也在这里,便不是孤男寡女了。”

只想逃避开的楚晟听着张清英的话竟觉得有几分道理,晕乎乎的脑子搅成一团不想细思,不去分辨两人还是三人的区别,将水端出去后又从自己房内拿了些擦伤的药膏回来。

将姑娘脸上红指印处擦上药膏,楚晟准备将东西收好,却听到张清英那边传来轻声闷哼,看过去才发现张清英右臂的衣物已经全然染红,他脸色一变道:“河晏你受伤了?”

“没事,归路上磕碰到罢了。”为躲开衙役又带着两个人,张清英只能往漆黑处逃,结果不慎被谁家置于窗户外的铁镰剐蹭到手臂。

张清英摇头扶住胳膊,那手背上青筋都鼓起,楚晟坐到他身旁将染红的衣袖卷起,肌肉匀称漂亮的手臂之上一道长长的血痕让楚晟心里一疼。

楚晟疼惜地吹了吹,也再不必问疼不疼,只红着眼睛用干净手绢将血污擦净。

张清英哭笑不得地看楚晟从药膏里抠出一大坨,随后紧绷着脸小心涂抹到看起来有些可怖的伤口上。

得到了和女子同等的对待,张清英心里的郁闷才散去一些,看着灯下那神色自责的人认真轻柔的动作,渐渐抚平了一夜的不安。

年少练武时艰苦,流血流汗都是常事,张清英也从不觉得受伤于自身是什么大事,只是见着楚晟照顾着旁人,心里眼里都巴巴望成了酸,竟也无病呻吟起作态,为分一羹温柔。

昏黄的烛灯亮着,楚晟坐在小榻上闭眸浅寐时不自觉偏向张清英,最后靠着张清英的肩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闭上眼后的眼睫显得很秀气精致,张清英从兜内取出一根银针,左手屈指一弹挑灭了烛火。

房内暗了下来,闭目后只能听见靠在身上的人轻微的呼吸声。

在夜里平淡又安心。

隔墙的寺庙里灯火通明,十几个被绑住手脚的少女麻木地被关在底下暗室中,这暗室不见天日,每天只送一餐剩饭,吃饭时也从不解开手脚,僧人只将饭用一大盆装好放在地上便出去。

一开始都没人去动,只有饿到受不了以后才会挪动着身子,像被人踩在地下的虫一般艰难爬过去,再如同狗的姿势低下头吃掉盆中的食物。

难言的味道弥漫整个暗室,有人的眼泪掉进了大盆里,呜咽着咽下一口口冷掉发馊的饭菜。

“不要哭,”谁轻声说道,“今夜阿兰没有回来。”

阿兰与阿梅是她们中一对姐妹,今日该送去给住持验身,看是否足够乖巧听话,若是将那些**的伎俩学过关,这才能送给太守老爷享用。

她们中不乏已经经历过的人,待被玩腻以后就转手送给其他官老爷做玩意儿。

每次验身之日只有一晚,太守老爷豢养着她们,又嫌弃圈里过于脏乱,所以她们不会整夜留在太守府,一般是夜半就会被人抬回来等待下一次召幸。

若是其中动了逃跑心思,失败者如阿梅这样被弄死后尸体会故意被示威一般抬回来待一日。

角落里面目模糊已经气绝的人衣衫和身上都破烂,明显生前被惨无人道地拷打又侮辱过。

说话的人闭上眼,像是在安慰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

“她没有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