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人美心善

第24章

“从前,我也是以为我爱他的。”

李夫人轻笑着拿过楚瑾手中的佛经,她的手皮肤枯黄像是被生活抽走了所有的养分,粗糙的手指头连指纹都快被磨掉。

“我从不知道他在楚家贪了那么多钱,那得是多少钱啊,”李夫人叹道,“十万,十万啊!这是一笔财,足够任何一户普通人家荣华富贵一生,若这是一笔债,也足够让任何一户普通人家家破人亡。”

“恰好,他拿着这笔钱成就和烟花女、小倌的富贵荣华,留给我和颖儿一笔永远还不齐的债。”

她脸上笑意依旧,只是目光中仍旧闪着泪花。

“您猜,我是怎么知道他贪了这笔钱的?”

“是因为我查盈亏的事情,惊动了夫人?”楚瑾道。

李夫人摇摇头,她从祭坛前拿出火石,将那一本佛经点燃,枯黄的书页被火舔舐得蜷缩,一点点变成灰烬。

“他啊,要我去给张齐宇做妾,”

李夫人眼里的泪花变成冰冷的麻木:“他去找张哥借钱把差货补齐,拿不出抵押,就把自己妻送出去了。”

“哈。”李夫人的脸上已经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心酸,她的嘴角高高扬起,眼里全是讥诮,眉头却痛苦地紧皱,佛经最终烧到尽头化为一团灼烫的火刺痛了皮肤,她却好似无知无觉。

“后面张哥找到了我,说他只是为了试探李树才这样说,没想到李树答应了,他劝我看清李树为人,我怎么看不清呢?”

“我已经看清了很多年了,”李夫人喃喃,“可我走不掉啊。”

她为了所谓的爱抛家而去,天下之大,她哪里有家,又能去哪里呢?

“张哥给了我药,”李夫人指尖拂过佛像,“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吧?筽干那。这和他没有关系,是我拿了药杀了人。”

“我是真的有错,”李夫人突然低低笑道,她抬起头望着楚瑾浑浊的眼里密布红血丝,“我错在,我是个女子,这世道本不给女子多些选择的。”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楚瑾伸手替李夫人拂开手中的余烬,“我可以答应夫人,为张齐宇说情。”

“多谢瑾爷,不过我邀瑾爷一叙,可远不止这些原因。”李夫人拆散头顶发髻,用手指一点一点重新编好。

“…闫小姐还有何事?”望着闫金花编好的发髻,楚瑾将夫人二字吞入口中。

闫金花掏出随身铜镜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瑾爷身边可有楚瑀一人?”

楚瑾一直以来的疑惑顺着小倌只言片语的线索串成线,心下立刻有了猜测,怒火从心头升起,他尽量语气平和问道:“正有,闫小姐该不会想说——”

“楚瑀是,和闫小姐一起杀死李树的帮凶吧。”

“看来,您并非不知道楚瑀和李树的事,”闫金花弯眼笑道,“我也从他口中听闻对这位少年的觊觎,二来,也猜到楚瑀在您心里地位不凡。”

“能将李树骗出来,还要多亏了楚瑀小兄弟。”

“闫小姐和我谈这些,”楚瑾心下已经有把李树拉出来鞭尸的想法,面上仍温和笑道,“是想用这枚筹码做什么?”

“真没想到,”闫金花反倒愣了一下,“您居然会承认和这样一个少年有关系,我以为男子多是薄情,看来也只是我识人不清。”

“闫小姐不说我也能大概猜到,”楚瑾向外望道,“你想将李颖托付给我?”

“闫小姐钓的这条鱼,原来一直都是我。”

“正是,请瑾爷不要追查李树的贪污,我不愿走后,我的儿子因从不过问他的父亲被打入奴籍。”闫金花被猜到目的也不惊讶。

“哪怕你不说,我也会的,”楚瑾移步到闫金花身后伸手替她整理好发髻,“这未出阁女子的发髻和闫小姐更相配,不过还差了一点颜色。”

他掏出怀中一只金钗插入闫金花发中。

“这是,”闫金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摸着头上的金叉神情恍惚,眼里的泪克制不住奔涌而出,她几近失声道,“这是,我离家那天放于家中的钗子。”

李树最拮据时,她曾经将这只金钗送他周转生活,他带她走时,又将钗子留下还给闫家,说是用一只金钗换她。

“我的朋友带来口信,闫老说,他曾用这枚金钗换走你,”楚瑾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如今,用这枚金钗把你换回来。”

“爹……”闫金花闭上眼泣不成声。

原来她并非无家可归,原来她回头就能得到拯救。

“闫小姐,换件漂亮衣裳,去府衙吧。”楚瑾将帕子递给她。

闫金花出来的时候,头上顶着闺中少女的发髻,身上穿着未出阁前的裙子,她的容颜已经饱经风霜如枯草朽木,而灵魂却在这最狼狈的时候春意重发。

李颖因痴傻被留在一旁无人看守,他见闫金花出来,立刻跑过来扯着她的裙子叫道:“漂亮,娘,漂亮娘!”

“颖儿乖,”闫金花蹲下来抱住李颖,指着旁边的楚瑾默默流泪道,“以后就跟着这位瑾哥哥,知道吗,不要不听话,知道吗?”

“娘,娘,不哭。”李颖伸手去擦闫金花的泪,发现怎么也擦不干,自己瘪嘴哇地一声跟着一起哭了。

“娘要去很远的地方,很久,等颖儿长大了就回来,”闫金花轻轻亲吻了一下李颖的额头,柔声说道,“娘的颖儿啊,快快长大吧,那样娘就回来了。”

她走时眉眼温柔,腰背从束缚中挣脱挺直,楚瑾突然想起这位小姐的闺名。

金花。

玉策难移,金花不落。

年轻时是多么美丽的女子才能取名为金花,这般颜色艳丽,难以凋谢的花朵。

楚晟回路时低声问张清英:“闫小姐这桩,要怎么判?”

“毒杀亲夫,”张清英顿了一下,“凌迟之罪。”

“凌迟?”楚晟惊呼一声,皱眉道,“一点余地也没有了吗?”

“历朝历代,谋害亲夫都是凌迟,”张清英摇摇头,“律法条例,从来无情。”

楚晟一时心头哽咽,垂下头不再说话,张清英察觉他的失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帮着录完闫金花的口供后楚瑾基本是马不停蹄立刻返回楚府,他喘着气推开书房大门时,楚瑀正乖乖地练着字。

楚瑾压抑住内心的怒火,一步一步走近他勉强笑道:“小瑀。”

楚瑀发觉楚瑾逼红的眼眶轻声问道:“怎么了?”

楚瑾伸手抱住他,楚瑀心里一阵疑惑,楚瑾的声音艰涩响起在耳边:“对不起,我总是说要好好保护你,但却一直忽视你,对不起,对不起小瑀。”

“没事了,”楚瑀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拍着楚瑾的背道,“我没事,主人,你把我保护得很好。”

“他碰你哪了,就算是尸体我也要将他挫骨扬灰。”楚瑾手指抚过楚瑀的脸哑声问道。

“哪也没有,”楚瑀握住楚瑾的手安抚道,“我也能保护自己。”

楚瑾心中的自责还未结束,浅秋的声音突然在书房外响起。

“少爷……别院传来消息,说是伊小爷殇了。”

伊翠本只是一小童,楚瑾在他死的那天强行遣散了别院所有人,大家族里从没有为小童守灵的道理,楚瑾坚持为伊翠停灵七天,并且穿上了一身白色丧服。

楚晟劝他:“你本就身体不好,若要守灵就让别人代吧。”

“我不配为他守灵,”楚瑾望着灵堂里的蜡烛垂眸往魂灯里填上一些灯油,“我只是替了他爱的人守灵。”

出殡那一天大雪纷飞,楚瑾谢绝所有人同行,同抬棺的人一同到了郊外,在下葬了伊翠之后他将那块刻有瑾字的玉佩埋到一旁,并在这衣冠冢前立下一块墓碑。

他不知道原主对于伊翠的感情,也不知道原主愿不愿意同伊翠埋在一起,所以只能将他们埋得很近。

大雪逐渐掩埋了两座坟墓,从远处看去就像只有一座坟。

埋葬了两个有情人。

满天鹅毛雪像是替谁述说,他愿意啊。

一念负生死,两不疑,随君去时雪满地,魂滞人间七七里,也算曾为白头同穴殪。

他执伞立于雪中,看着眼前逐渐合二为一的坟墓,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孤寂油然而生,墓碑上楚瑾之墓四个字不断提醒着他是外来者的事实。

忽然间他松开手间的伞,冰雪落于他领口,楚瑾偏执地感受这清晰的冰冷,寻找自己真正活在人间的证据。

可是,他真的活着,或者说在替自己活着吗?

他默立于雪中良久,白茫茫的大雪吹进了内心蒙蒙一片,伸手不见自己,也看不清前路在何方。

头顶的风雪突然止住,楚瑾呆愣半秒才扭头看过去,楚瑀撑着油纸伞站在他身后,鼻尖冻得通红,他眼里倏地透露出慌乱,伸手向自己的脸摸来。

“别哭。”

楚瑾想安抚地勾起笑容,却觉得唇角似挂千斤沉重。

“是因为他走了,主人才这么难过吗?”楚瑀低声询问。

楚瑾一步一步走向那已经被雪埋在一起的两座坟,楚瑀亦步亦趋替他遮挡着雪。

“你知道他为何而死吗?”楚瑾问。

楚瑀摇摇头。

楚瑾轻轻道:“他爱的人死了,所以他也选择离开了。”

伊翠所爱,楚瑀心中困惑,他虽对情爱毫无经验,也称不上了解,但也能看出伊翠对楚瑾的感情。

“你看,”楚瑾蹲下身拂开墓碑上的白雪,语气悲喜难辨:“这是他爱的人。”

楚瑀定眼瞧去,墓碑上只有四个大字:楚瑾之墓。

他迷茫地皱起眉。

楚瑾脸上挂着温热的泪,心里结成了凝固的冰。

“他爱的是楚瑾。”楚瑾垂着头说,乌黑的长发遮挡住所有的表情,却让楚瑀觉得一阵悲伤。

“我是楚瑾,他是楚瑾,可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

楚瑀愈发听不懂,怔怔看向楚瑾。

楚瑾站起身往楚府走去,楚瑀立刻起身跟上。

他走得很慢,步伐沉重似镀铁。

“楚晟要仰仗的是躺在坟墓里的楚瑾,窦青要效忠的是那个楚瑾,陈叔照顾看护半辈子的,也是那个楚瑾,我是谁呢?”楚瑀听到楚瑾这样说。

楚瑾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也是楚瑾,但好像没人知道我是楚瑾,我披着那个楚瑾的皮囊活着,人人都以为我是他,总有天或许我也这样觉得。”

“我像寄生于他人躯壳里苟过一生。”

“活着,但已经死了。”

“我替他活着,接受着别人对他的好,扮演着别人眼里的他。”

“从没人知道我的存在。”

“那,主人究竟是谁?”楚瑀问。

“楚瑾?是,也不是,”楚瑾突然笑道,“一抹孤魂,更恰当吧。”

“是一抹孤魂吗,”楚瑀轻轻说,“我倒觉得,更像是天上为我送来的神仙。”

“一抹孤魂做你的神仙,你倒不怕,不怕我何时索你性命?”楚瑾扯出笑意转头看他。

“那便来取,”楚瑀抬手拂开楚瑾肩头的白雪,“用这命换这些时日风光,我愿意。”

“我从未见过以前的楚瑾,”楚瑀轻声道,“我只见过我面前的,我的主人,楚瑾。”

“那予我饱食暖衣,予我认字习书的楚瑾。”

“也是在夜深里赠我汤面,暴雨里替我撑伞,玉河下救我于生死之难的楚瑾。”

“我认识的,从来只有眼前这一个。”

“或许我的认识对于主人来说微不足道,”楚瑀的眼睛里翻涌着的是一片最真诚的灼热,“但也许这能证明,主人并非在替别人而活。”

楚瑀突然感觉到楚瑾停下了脚步,下一秒风雪的寒冷坠入他的怀抱,两只瘦削的手臂不断在缩紧。

温热的泪顺着衣领缝隙流到他的心口里。

“谢谢你。”他听到楚瑾声音里全是颤抖。

楚瑀伸手紧紧回抱住楚瑾。

“有我在呢。”

楚瑾抬眸见来时路留下的脚印被大雪逐渐覆盖,慢慢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本该是这茫茫大雪下一串很快就被掩盖的脚印,却被人在来时路上撅开厚厚的雪层找到泥土,在其中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待到春天冰消雪融,种子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顺着时间的浇灌长成参天大树,不必告诉整个世界,只需要告诉楚瑾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认定他的灵魂而非容貌、声色、地位。

那一刻才觉得,这人间真正有谁记得他来过。

他活着。

在今日,闫金花的判决下来了,与此同时楚家报上的贪污一案证据确凿,已将相关贪污人员关押,欠钱的还钱,坐牢的坐牢。

楚晟一大早就到了县衙门口看告示,衙役刚贴完他就费力推开人群挤了进去,还没等他看清楚便被看热闹的人群推了出来。

张清英扶住楚晟站稳道:“你若想知道结果,问我不就行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楚晟眼巴巴望着张清英:“那,结果是……”

“鉴于李树生前有逼良为娼的行为,改闫金花凌迟,”张清英故意卖了个关子,见楚晟瞪了自己一眼才轻笑道,“流放。”

楚晟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虽然流放也是极刑,但人不死比什么都强。

“你不是说历朝历代都判凌迟的吗,”楚晟推推张清英,“不是律法无情?”

“律法无情,”张清英见楚晟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抬手拍拍他的头,“人有情啊。”

日子还长,只要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作者有话说:

魂滞人间七七里,七七的意思是人死后的第七个七天,因为《地藏经》里说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会跟随业报投胎,所以是魂滞七七里。

(●''●)完美的结局指路26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