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风华

第68章 王孙不归18

“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恍如昨日。”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 三人沉默良久。

顾九觉得手心处莫名有些湿意,她垂眸扫了眼,有一瞬慌乱。

是不知从何时冒出的冷汗。

顾九慢慢收拢十指, 喉咙发紧。

适才她推测的所有若是真的,皇城司能因此不惜冒险杀光整个许家, 更能杀了她这个自小便失了依靠的浮萍。

顾九悄悄咬住下唇里肉。

哪怕皇城司当真因此遭受重创,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捏死她, 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就此放手,不再参与此事?

皇权与外戚之间的斗争宛若巨大且深不见底的漩涡,稍不留神,便会卷入其中化作牺牲品。

顾九用眼角余光瞟向沈时砚,见他神情冷然,心脏不由一紧。

她抿紧唇角, 默默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刚才她没有说出骇人听闻的推测,故意避而不谈, 再趁机寻个理由退出此案,或许还有一丝退路可言。反正案情已经查到这一步,用不了多久, 沈时砚也能猜出其中原由。

可如今,在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她同府衙,同楚安,同……沈时砚,已是站在风口浪尖上。

他们查此事已有些时日, 皇城司最善刺探情报, 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

顾九看着食案上秀色可餐的美味, 静了片刻,重新拿起筷子,夹了片浸满杏仁酪的羊肉,送入口中。

罢了罢了。

从她决定就在汴京的那一刻,这辈子便别想着安宁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真因此丧命,也算死得其所了不是?

想到这,顾九不由豁然一笑。

况且不是还没有到生死危机的时刻吗?没有退路,她便奋力把前方的死路劈开。

你死我活之间。

她定然要选择后者。

还有。

顾九看了眼沈时砚和楚安。

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

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徐正在城内安远门之东的夷山庭院,举办一场雅集。

如沈时砚所料,钟景云这只缩在壳里的龟,果真伸了脖子。

沈时砚收到徐正命人送来的请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便托辞未去。顾九和沈时砚两人在夷山山脚处寻了处茶摊坐下,楚安则偷偷溜进徐正的庭院,看着钟景云。

时至今日,三年前导致许薛明蒙受不白之冤的元凶已经浮出水面,杀死周志恒的凶手绕了如此大的一圈,只为查明此事。是以,想必在他们东奔西跑调查旧案的时候,那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定会躲在暗处悄悄注视着这一切。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剩下的,便是报仇。

作伪证的周志恒都死了,钟景云这个阴谋的策划者又怎么可能跑得掉。

顾九随手给沈时砚倒了杯茶水:“王爷,这几日怎么没见流衡?”

沈时砚握杯的动作一顿,微微敛眸:“我让他去办了些事情。”

闻言,顾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弯起明眸:“五年前去往吴中赴职的‘孙惊鸿’,王爷心底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沈时砚眼皮掀起,语气有些无奈:“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顾九只一笑:“你说得对。”

她抿口了茶水,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我这两天重新整理的周志恒这个案子,凶手既然想引我们为他查明三年前的真相,那本《治吴水方略》——我猜,或许也是他放在周志恒书案上的。”

皇城司都没能找到的东西,没道理会出现在周志恒那儿。而同样的,根据胡海业所说,周志恒在收到那封不知所踪的书信后,一直在做噩梦。显而易见,如此心中有鬼且惴惴不安之人,也没道理会收藏为他所害之人的物品。

“塞钱引,拿走信,放书册,对周志恒和胡海业受辱这事了如指掌,”顾九以水为墨,以指为笔,简单地画了一个圆圈,“尤其是后者,同一斋舍的人最有可能知晓。”

高世恒和林时两人自知所行之事恶劣,且周志恒与胡海业乃为朝廷官员之子,如此,更是罪加一等。所以,他们对待知晓此事的旁人自然会严加封口。之前去曲院街寻秀儿时,她便发现最初见到的那些家妓仆从,无一例外,全部换了新面孔。

这般谨慎,是以,此事从高林两人那里走漏风声的可能性不大。

顾九继续道:“而再结合前三者,很显然,与周志恒同一斋舍的人嫌疑最大。”

黄允、薛丘山、王伯阳。

“若是从动机出发,”顾九抿了抿唇,“三人中最可疑的,必定是和许薛明有师兄弟情谊的黄允。”

这些猜测她一直没敢当着楚安面说出来。

楚安这人单纯且重情义,当初从秀儿口中得知三年前正月廿六那晚,是黄允将许薛明叫去水云楼时,他便是那副既不相信却又迫于所得线索,不得不将怀疑的对象锁定在黄允身上的伤心模样。

顾九不由轻叹一声。

若真是黄允,楚怀瑾怕是要伤心好些天。

......

正藏身于一棵枝繁叶茂的粗树上的楚安,忽然感觉鼻腔涌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痒意,张了张嘴,极其克制地打了个喷嚏,而后便又将视线投向下方。

徐正的曲水流觞席面已经开始了,众文人墨客齐聚于后院的竹林。

一条清澈如镜的溪流弯弯绕绕,从两侧岩石中间潺潺流过,温柔地抚过沉积水底的鹅卵石。十几个红木案浮于溪面,上面放着光洁无暇的白玉酒壶、琳琅满目的茶碟碗盏、栩栩如生的鲜花果......

人们坐在溪流两侧的紫檀翘头食案后,一边等着身边的童子执杆揽物,奉与案处,一边或与旧朋好友叙旧聊天,或对酒赏词、低吟浅唱,或下棋品茶。

碧空万里,云淡风轻,一派祥和之景。

钟景云虽置于其中,却明显心不在焉。徐正接连唤了他好几次,他才如梦方醒般应了声。

徐正打量着钟景云的脸色,眼底泛青,嘴唇苍白。他不由地皱起眉,既有担心,也有不满:“怎么回事?我听崇文院其他人说,你近些日子一直告病在家,想来没了公务烦扰,应是恢复得不错。怎得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可是病情上有何苦难?”

钟景云扯了扯嘴角,拱手道:“劳老师挂念,学生身体已是无碍。昨晚有野猫进院,啼声不止,故而没能休息好。”

“罢了,”徐正摆摆手,“我让人带你下去休憩片刻。”

钟景云面色微僵,正要拒绝,却见徐正已经唤来一个书童,吩咐了下去。他抿紧唇角,只得起身离开。

不远处的楚安见此,轻跃而下,借以竹林周遭繁盛的树木作遮掩,紧随其后。

钟景云跟在书童身后,穿过游廊,有风吹过,帘幕轻轻晃动,如此细小的声响落入他耳中,也成了潜伏的危机。

钟景云绷紧了神经,后背冷汗涔涔。

虽然他笃定沈时砚他们寻不到实证,但是那个给他送信的人至今仍如哽在喉间的一根鱼刺。

不是许薛明。

那会是谁?

许家众人已经死绝,还有谁会为他报仇。

......黄允?

钟景云陡然停住脚步,他叫住书童,问道:“琢玉师弟今日来了吗?”

书童道:“黄郎君昨日遣人送来口信,称身体抱恙,便不来了。”

钟景云心中冷笑。

他称病是假,黄允又如何作得了真?

不过若想为许薛明报仇的人真是黄允,从情分上倒也说得通。

黄允视许薛明为人生知己,如今又明白过来,许薛明的冤案也有他的参与。纵然是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以自己对黄允的了解,他仍会愧疚万分。

只是——

钟景云皱起眉头。

正因为他对黄允了解甚多,所以才深知凭他的秉性,是万不能做出这种杀人的勾当。

可如果排除了黄允,钟景云再难想出第二个人了。

思绪流转间,钟景云已经跟随书童来到一间房前,这是他来夷山经常会住的房间。

钟景云站在门口踌躇一会儿,起了离开的念头,但也只是一瞬,便又作罢。

如果凶手真在暗处监视他,现在离开夷山,无旁人作陪,无疑是最危险的。

若不是前些日子崇文院大学士忽然派门厮送口信于他,邀他今日同行来此,他也不会涉险出府。

不过沈时砚他们既然有本事能将三年前旧案查到如此地步,想来要抓住杀死周志恒的凶手也用不了多久。只要那人入了牢狱,他便不必再如此担惊受怕。

想到此处,钟景云不由地松了口气。再等等,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书童推开门,钟景云迈步进去。

书童停在门槛前,躬身道:“小室内已让人备了些吃食茶水,郎君在此处休憩,小人不敢叨扰,便先退下了。”

钟景云随意“嗯”了声,刚坐上床榻,忽然又叫住书童:“你……别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书童称是。

待房门关上后,钟景云又立马起身。他这些天是没能睡个安稳觉,而眼下身处别地,没有身强体壮的护院守着,他更是不敢闭目休息。

于是钟景云便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拿了本书卷翻看。

如今已过初夏,今日又旭阳高照,四处的窗棂敞开,散去闷热,送来阵阵令人舒心的凉风。

没一会儿,钟景云便觉得困意阵阵,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皮,又继续看了下去,丝毫未注意到在他身后敞的窗户外,一个黑衣人悄然无声地从不远处围墙后冒出头来,手中握着蓄势待发的箭弩,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

顾九在茶摊等得无聊至极,她喝尽杯盏里的茶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刚一抬眼,便见夷山别院的上空出现一抹红色烟雾。

顾九瞳孔紧缩。

还真让他们等来了!

两人迅速翻身上马,奔向那处。

而潜伏在山林间的官差们,看到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红色烟火,立即鱼贯而出,将夷山别院团团围住。

等顾九和沈时砚赶过去后,却发现原本应该聚在竹林处附庸风雅的文人们,此时却是站在一间房屋外,神情惊恐万状,周围声音噪杂。

顾九心底不由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动静闹得如此大。

楚安在房内望见他们来了,当即喊道:“顾娘子!”

顾九快速冲进房间,看清里面的场景,倏地瞪大眼睛,立即明白过来眼下如此局面是何原因。

房间内一片狼藉,显然是剧烈打斗后所造成的惨状,而钟景云则倒在书案旁,右胸口处插了一根短箭,淋淋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襟,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口唇被溢出的血液染红。

“救……救我……”

钟景云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顾九,颤颤巍巍地伸出胳膊,似乎想要抓住她。

顾九扭头冲门外喊道:“速去找些金疮药和白酒来!”

她慌忙跑到钟景云身边,一边问楚安发生什么了,一边把衣袍撕成布条,给钟景云紧急止血。

楚安脸色难看,语速飞快:“我原躲在后院监视着钟景云,没一会儿却发现围墙外突然冒出一个蒙面黑衣人,手里拿着箭弩,应该是想要刺杀钟景云。”

发现那人的意图之后,他当即拔刀冲了过去。可仅仅眨眼间的功夫,箭已离弦,势如破竹。他正要把手中的刀扔过去,截下短箭,然而下一刻,那黑衣人便也拔刀奔向自己。

没有办法,面对来势汹汹的杀意,他被迫抬刀迎上,怒吼一声,让钟景云立马趴下。

可惜钟景云受惊,仓皇起身,待他转过来的一瞬间,原本刺向后脑勺的短箭,没入了他的右胸口。

那人看到钟景云中箭后,并未选择离开,而是当即撇下他,冲进房间,想要送钟景云立即上路。

沈时砚敛起长眉:“人呢?”

楚安摇头:“我与那人打斗中,砍伤他的腰腹后,他捂着伤口跑了。我担心钟景云再出意外,所以没敢跟上去。”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不知道来人是不是凶手,但他武功不低,从招式与反应来看,必定是训练有素之人。”

沈时砚冷眼扫过房间狼藉,淡声道:“别院外有官差看守,他受了重伤,应该出不去。”

沈时砚快速吩咐:“怀瑾,你把庭院里所有人聚集在前厅,避免出现挟持人质这种意外,然后再带几个人速速彻搜此处。”

他又转过身,望向老泪纵横的徐正,淡声道:“徐博士,本王需要今日所有宴请之人的名单,以及所出示的请帖。”

徐正嘴唇蠕动,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好。”

沈时砚随徐正一起去了众人齐聚的前厅,房间里只剩下顾九和两个守在门口的官差。很快,便有人送来顾九适才要用的东西。

钟景云还在死死拽着顾九的衣服,拼命地张着嘴呼吸,像是一条快要窒息的鱼。不断重复道:“救我……救……我。”

顾九听得心烦意乱:“闭嘴!”

钟景云却仿佛聋了一般,固执道:“救我……我说……三年前……真相……救我。”

顾九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冷笑道:“如今快死到临头了,倒是不再嘴硬。”

钟景云被这句话吓得原本已是煞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难看。

钟景云胸腔剧烈起伏,似是怕顾九真的不管他,再也撑不住了,凄惨地哭道:“是我……杀的人……陷害……许……薛明……”

趁钟景云分神期间,顾九迅速把短箭从他体内拔出。

钟景云双目倏地瞪大,眼角似是要撕裂开来,一声凄厉悲惨的哀嚎从喉咙里溢出,紧接着便痛得昏死过去。

顾九又麻利地往伤口处撒上药粉,裹上布条。

做完这一切,她不由松了口气,失力地坐到地上。

幸好。

幸好不是左胸口,不是致命伤。

顾九看了眼满手的鲜血,正要起身寻个地方洗干净,眼角余光无意往书案旁一瞟,两盘精致小巧的糕点掉落一地,盛放它们的瓷碟破碎不堪。

顾九隐隐想到了什么,连忙从头上取下她束发用的银簪,插入糕点里。

片刻,她缓缓拔出,心脏猛然一紧。

有毒。

那一刹那,关于钟景云和皇城司的关系,困扰她的疑惑解开了。

答案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顾九晃了晃神,看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钟景云。

三年前正月廿六那天深夜,共有两拨人想要取孙惊鸿的性命。

一个是毒死孙惊鸿的钟景云,另一个是毁了孙惊鸿容貌的皇城司。

两拨人,为了不同的目的,要杀相同的一人。一前一后,并无交集。

但那晚,钟景云却无意知道了皇城司的存在。所以后来传出许薛明被人劫囚一事时,只有他明白,这是假的。

许薛明不是被救走了,而是死了。

三年前的所有就如同现在一般。

顾九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日刺杀钟景云的人是皇城司,而想要毒死他的人是为了报仇的凶手。

冥冥之中,因果轮回,恍如昨日。

作者有话说:

嗯……又晚了,仍旧算周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