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承德帝从没有过过这么狼狈的新年。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让那些朝臣回去的,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了寝宫。
周皇后一直握着她的手,等承德帝回过来神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了寝宫的龙**。
一碗热汤灌进腹中, 承德帝神魄这才归了位,他吐出一口浊气,扭过头去,看见了一直柔柔望着他的周皇后。
此时殿中除了他们就再没了别人, 承德帝后知后觉的被席卷而来的羞耻愤怒裹住,他猛地攥住了周皇后的手,眼神凶狠,呢喃道:“一定要杀了刘卿云。一定、一定要杀了刘卿云!”
“你懂朕的意思,”承德帝死死盯着周皇后,“你肯定懂朕的意思......”
周皇后手被他攥的生疼, 但还是笑着。她眼中全是感同身受,依赖地看着承德帝,像他是她永远可以依仗的天:“陛下, 臣妾懂的。”
她懂的。
周皇后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这次承德帝没有再推开她。
他们这么抱着, 等到搜查颜怀隐府和千岁府的人送回来消息。
派出去的人搜查了一圈, 回来复命的时候, 战战兢兢地道:“禀陛下,府邸是空的。”
早就被搬空了,江敛和颜怀隐自然不可能给承德帝留下什么。
刘卿云在自己府中同时收到了消息, 他面上瞧不出喜怒,良久道:“拿纸来。”
他要给赵环写信。
可信并没有送出去——朝华城被鹤羽军围了起来。
颜怀隐将帝都围了起来, 却没有再进一步, 如今帝都之内, 承德帝手中只有禁军, 而帝都之外,赤军要去与突厥纠缠,江北大营被江敛牵制着。
一时四方都不敢动,颜怀隐此举,是告诉整个大齐盯着他的人,他不欲将战火蔓延到整个大齐。
百姓再也经不起战火,朝华城的事,就在朝华城解决。
因而颜怀隐并没有多长时间,四方蠢蠢欲动的人并也不会给他多长时间,若昔日的小太子压不住朝华城的龙,转眼就会被他们吞噬掉。
毕竟乱世才好出袅雄。
颜怀隐此时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他才在宴会上揭下面具,再纵马堂而皇之地从大街跑出城。
朝华城的百姓多厌恶承德帝,就有多怀念旧朝太子。
师出有名,再得人心,就是颜怀隐需要的。
垂眸看完刘卿云的信,颜怀隐将它递给了下首的霍云平和柳尚青。
“今天从朝华城出来了一小队二十个禁军,”霍云平接过信,一目十行地扫完,给了身边的柳尚青,“都被公主带着鹤羽军捉了回来,压进了牢里。”
柳尚青看信不似他这般囫囵吞枣,他仔仔细细地看完后,将信折好,对颜怀隐道:“这信就算不送到赵环手上,他也会派兵过来。”
刘卿云自然也这么认为,所以他这信中什么有用的都没写——与其说是送信,不如更像是一种示威。
赵环是如今最大的变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环的兵是没出西北,可西北的粮食价格却猛地窜了起来。
现在对付赵环的东西并不在颜怀隐手上,他静静听完柳尚青的话,开口问道:“还没有消息吗?”
“禀主子,没有,”柳尚青苦笑了一下,“这么一个虎符,朝华城翻了几番,偏偏就翻不出来了。”
颜怀隐心中思忖着,温声道:“有了虎符就有了能和赵环抢兵的手段,自然不可能轻易找到。”
他还有事没确定,因而没有给柳尚青说。
但他没说的,却被江敛看了出来。
等人走了之后,江敛握上他的手:“猜到了?”
颜怀隐被他握着的指尖蜷了蜷,去看他:“应该是这样了。”
江敛就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去看颜怀隐,他眼中有一些东西,颜怀隐看不明白,想去问他,但还没开口,门就被闯开了。
他们住的地方是个从流匪手里抢来的,除了鹤羽军,一道跟过来的还有东厂的人和锦衣卫的人,屋子不够住,最大的屋子也分隔开来住了人。
颜怀隐和江敛住的是最平常的一间小屋子,除了放了个床之外,就没多大其他的地方。
来的人是个东厂的小太监,颜怀隐看见他,顿时直了直腰。
他们在朝华城中留了人,这是专门负责给皇宫传消息的小太监。
这个小太监对接的人是江洋。
颜怀隐没有等到江洋带着颜晚晴出城来,他只等来了萧如碧给他的个一包裹,包裹里有一封信和一个木盒,颜怀隐看完那封信后,良久没有说话。
很久后他对江敛冷静道:“姑姑怎么选择是她的事,可我却不能什么都不做,她只要还在一天,我就要为她谋划一天。”
他轻声道:“在与帝都交涉的过程中尽量不提她,让她被无视最好,只要先好好活着。”
先活着就好。
唯一让颜怀隐放心的,是江洋留在了她身边,那是江敛交出来的徒弟,总能护住萧如碧一些。
可此时见小太监慌慌张张的,颜怀隐似乎猜到了什么,他连声音都轻了:“什么事?只管说。”
小太监跪在那里,反复张了几次嘴,才敢把接下来的事情说出来:“禀主子,安妃娘娘薨了。”
安妃娘娘薨了。
这个消息不过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朝华城。
承德帝恢复了她皇后的身份,给她按照皇后的礼节下葬,封谥号明烈皇后。
明烈皇后搁棺的殿里,从进宫起就跟在她身旁的连芳姑姑宣了一道懿旨。
懿旨上写她无儿无女,怜孤女陈英无依无靠,又性子端庄柔和,故收为义女。
这是明烈皇后生前最后一道懿旨,也是她的遗愿,已被连芳念了出来,承德帝不好驳回,只能应了。
至此,陈英便能不隐姓埋名,再不用担惊受怕,可以坦坦****活在这个世上了。
这是明烈皇后做的最后一件事。
——
颜岫青是一个半月后赶回来的。
她走的时候只带了张东风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姑娘,眉眼间有些妩媚,偏生被风霜刀剑的冷冽气质冲淡了些柔弱,大方地朝颜怀隐介绍自己:“许姣。”
颜怀隐点了点头,接住了朝自己扑来的颜岫青。
拥抱一触即分,颜岫青却一霎那感觉出他比自己走的时候瘦了许多。
“先回去吧,”颜怀隐摸了摸她的头,见她平平安安的,有些高兴,弯了弯眼,“有你喜欢吃的。”
颜岫青乖乖跟在他身后,许姣与她肩并着肩,低声道:“我没见过比你哥更好看的男人了。”
她生长在边关,对太子不太子的没什么感受,就是觉得颜怀隐好看。
说完这句话,她想了想,又接了一句:“就是太瘦了。”
萧如碧的死好像并没有影响到颜怀隐什么,众人打量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依旧能看到一个冷静可靠的他。
这样的他令人信服,能镇人心。
颜怀隐笑意盈盈和颜岫青以及许姣用了饭。
他得知许姣就是在北疆组建女子军,与突厥人对抗的领头人。
许姣只提了一嘴,颜怀隐也就没有细问,只是命人好好招待这位女将军。
他所有的笑意在席间用尽,在晚上上了床后,颜怀隐疲惫地靠在江敛怀里,什么话都不想说。
江敛沉默着,手从他耳边颈边划过,最后落在他手腕上,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丈量着,又比前几天瘦了些。
他这些天抱着颜怀隐,却总睡不踏实,半夜惊醒,江敛下意识地去贴颜怀隐的脸颊。
颜怀隐呼吸轻,有时江敛第一下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只觉得心脏都停了一瞬,只有感受到人在他怀里安安稳稳地睡着,才会稍稍放下心来。
颜怀隐觉轻,却在他怀里能睡安稳些,睡熟后被他摆弄也不醒,似乎是知道江敛的不安,往往这个时候,他会将下颌放在他颈边,很轻地蹭一蹭。
他喜欢这样,这是他们在无数次拥抱时培养出来的习惯,江敛被他蹭时,像被猫拂过,他不喜欢猫,却偏爱颜怀隐这样的柔软。
枕边人的意义,大抵就是如此。
手从他手腕上松开,江敛又去揽他的腰,量了量后,心中生出寒意。
好不容易,费心费力养出了点肉,在得知萧如碧的消息后,就这么沉默地全流走了。
从看着颜晚晴死,到看着萧如碧死,颜怀隐不说,但江敛知道这是他的心结。
他总留不住他想留住的人。
“今天晚上只夹了七筷子菜,喝了半碗汤,”江敛揉了揉他脸颊,“吃饱了吗?”
颜怀隐在他怀里抬眼去看他:“嫌我硌人?”
江敛亲了亲他鬓边:“爱你黏人。”
颜怀隐没有接话,江敛就握着他手指玩。两人就这么不说话,却不显尴尬。
不知道过了多久,颜怀隐埋在他怀里将要睡着时,听见他说:“我在江南买了间宅子。”
颜怀隐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江南养人,”江敛摩挲着他脸颊,“事情办完了,我们去江南住一段时间,我听说有个医术了得的大夫住在江南,他不愿出江南,我们就去江南找他看看。”
颜怀隐没有说话。
“你这身子难治回来我也要给治回来,”江敛揉了揉他的发,“多难都要试试,阿颜,这事你撒娇讨饶都没用,我不可能纵着你这么糟蹋自己,你这是往我心上划刀子。”
江敛很高,颜怀隐脚踩了踩,踩到了他小腿。他低低嗯了一声,半晌悠悠地道:“在江南长住也可以。”
江敛猛地低头去看他。
“我对那东西没什么执念,”颜怀隐有些困了,他声音柔软,“如果能稳定下来,南阳侯和刘卿云都已经除掉,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江敛的手摸的他泛痒,颜怀隐蹭了蹭:“该教的,我都已经教给了岫青。”
江敛拦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
“我们两个又不会有孩子,加上岫青本就有野心,”颜怀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能困住她的藩篱只剩下女子之身,可若她本就优秀又懂帝王之术,女子之身的禁锢一旦冲破,她将是一位了不得的帝王。”
“这是她的机会,盛世不会有的机会。”
江敛沉默良久,兀地笑了,他去揉颜怀隐,将他揉乱在怀里,没说其他,却是问道:“你给我生一个?”
颜怀隐被他揉的没办法,配合着他的玩笑话,含糊应道:“嗯,好,我给你生一个。”
“今晚不生,”颜怀隐拍了拍他的头,阻止了他的跃跃欲试,“过段时间再生哈。”
江敛的手臂就越过他,去拿床头放着的箭烛芯的小剪子,颜怀隐窝在他怀里,感觉到自己一缕发被江敛挑了起来。
江敛剪了那一缕发,又剪了自己一缕头发,颜怀隐静静地看着,看他修长手指将两缕发编成了一缕。
浑然一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江敛将这发压在了枕下,去亲颜怀隐,他的唇从眼尾磨到薄薄的眼皮,声音消散在亲吻中,“阿颜,去江南,健康地活着。”
颜怀隐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江敛没在身边,他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
可到晌午的时候,江敛都没有回来。
颜怀隐和柳尚青坐在偏厅议事,心中不知为何愈发不安,抬眸去往屋外的天,看见天阴沉的厉害,看上去似乎是要下暴雨。
柳尚青还在说百姓来送粮食的事,颜怀隐压下心中的不安,认真听他说。
一个多月来,他的身份传遍了朝华城周边城镇,有柳尚青写颂文和檄文,昔日太子和鹤羽军的所作所为,又一次传遍了百姓耳目。
因而有百姓陆陆续续来给他们送吃食,柳尚青又拿这个大肆宣传,颜怀隐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水浊则鱼困,令苛则民乱。
如今有了选择,承德帝执苛政的弊端慢慢显露了出来,竟有不少的朝华城官员,携家眷来投奔颜怀隐。
颜怀隐不论好坏,都一一接待。
声望积攒到一定地步,接下来就该用了,颜怀隐和柳尚青聊着,在回过来神的时候,屋外已经雨如泼倒。
这场雨来的又急又长,泼天的雨从天际倾倒下来,砸乱了山林。
颜怀隐依旧亲自打着伞,在晌午去接了从朝华城跑出来的一家官员。
朝华城周边几镇已经尽数被鹤羽军掌管,人慢慢也有了地方住,颜怀隐亲自安排了住处,让齐虞带着他们去安顿。
他目送人走远,再收回视线的时候,看见了一道身影。
颜怀隐喊住了他。
孙斥在大雨中被喊住,要跪下给他行礼,被颜怀隐止住了:“不用跪,不过是问你件事。”
他眉眼在大雨中看不真切:“你主子呢,有告诉你他去哪了么?”
赵环的军队于一个月前出发,慢慢往朝华城压过来,恐怕再有半个月就到了,虎符的下落还是没找到。
孙斥被救出朝华城后,便带着东厂的人负责这个事情,每日忙的脚不沾地,颜怀隐问了后才觉得不应该问他。
若江敛不告诉自己,孙斥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却不料孙斥竟直接跪了下去。
他低着头,似乎不敢去看颜怀隐,声音被大雨压在地面上起不来:“殿下,昨天刘卿云给送来了封信,被主子拦住了。”
他的声音伴随着大雨砸成一个个水洼,颜怀隐握着伞柄的手攥紧了,但还是温声道:“嗯,你继续说。”
“那信里似乎有虎符的消息,主子看了信后,说要进城一趟。”孙斥头又低了些。
“殿下,主子此时已经进朝华城了。”
作者有话说:
注:
①“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两汉苏武《留别妻》。
②“水浊则鱼困,令苛则民乱”出自《说苑?政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