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颜怀隐听他这么说,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从江敛怀中轻轻退了出来。
颜怀隐看着他道:“江敛,我不过是在城外帮了你一段日子。”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不过是一次举手之劳, 不用他做到如此地步。
没有等江敛再继续说下去,颜怀隐从**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后抽了抽被江敛握住的手腕,这次江敛极为顺从地松开了。
颜怀隐抿了抿唇,道:“我先走了, 你自己......好好休息。”
江敛看着他消失在了门外。
等人走后,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空空如也的手中,似乎还残留着握着颜怀隐手腕时的触感。
烛光明灭,江敛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耐心点,再耐心一点。
——
又过了两天, 颜怀隐终于等到第一批鹤羽军进了朝华城。
他们伪装成普通百姓,两三个人一批,间隔进城, 几乎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昔年招鹤羽军, 颜怀隐都是从朝华城普通百姓家招有天赋之人, 因而回来的鹤羽军进城之后, 即便隔了八年,大多也都是有家可归。
他们归城来颜怀隐府上一趟报上姓名后,颜怀隐便让他们自行归家, 与亲人团圆去了。
鹤羽军像汇入大海的水滴,在颜怀隐的指挥下, 又一次不动声色地融进了朝华城里。
就在这件事情顺利进行的时候, 萧如碧又一次召了颜怀隐进宫。
这次微熹宫中, 只有他们两人。
连芳上完茶后, 弯着腰静静退了出去,为他们关上了大堂的门。
传闻中「突发恶疾」的皇后娘娘正一身常服,歪坐在贵妃椅上剥松子。
松子仁顺着她葱削般的指尖一个个掉进下面的白瓷小碗中,萧如碧浑身都散着懒散放松之意:“阿颜,老皇帝再过两日就回来了。”
颜怀隐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趁着他还没回来,姑姑此番叫你来是为了问一问。”萧如碧殷红的唇勾了勾,抬眸去看他。
她声音如轻光掠水:“你要那个位置么?”
窗外的阳光打进来,扰的屋内浮尘乱旋。
良久,颜怀隐才回答他。
他声音清莹,面对如此的**,没有一点激愤亦或是不甘。只是很平静地道:“我没有这个想法。”
“从八年前就没了,”屋外传来几声鸟雀的叫声,颜怀隐转头去看,忽然觉得有些累,“以后也不会有了。”
“可想好了?”萧如碧剥松子的手顿了顿,“周若兰为了齐瓒能当皇帝,她这么骄傲的一个女人,能在齐宣昌面前委曲求全。”
周若兰曾是西南边关大族周家的长女,张扬又嚣张,美名传遍了西南十城九十八镇。
谁不知道边关周氏出了个绝世的美人。
周家又善战骁勇,她本是注定奔跑在马背上的女人,可却因为被还是王爷的承德帝掳过去一晚后,被迫成了他身旁一个不得已的贵妾。
等有了齐瓒后,更是一步退二步退,最终变成了一朵菟丝花,攀附在承德帝身侧,为了儿子能当皇帝处心积虑。
萧如碧剥完了松子,去拿着帕子擦手,看向颜怀隐,弯眸笑道:“姑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我如今是皇后,能做的比周贵妃更多。”
颜怀隐听他这么说,朝她笑了笑。
他轻轻叫道:“姑姑。”
他道:“我不是齐瓒。”
他这么笑起来,整个人显得很柔和:“但姑姑放心,侄子就算不坐那个位置,也会杀了齐宣昌。”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杀了他。”
母亲的哀嚎夜夜出现在他梦里,朝天涧里死不瞑目的鹤羽军恨不得将他吞噬。颜怀隐每一次噩梦里惊醒,都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会杀了齐宣昌。
血海深仇,非死不休。
他薄薄的眼皮压下去,遮住眸中转瞬即逝的暴戾,再抬眼看向萧如碧时,又是笑盈盈的模样:“姑姑不要担心。”
萧如碧没有很担心,她这个侄子,从来都是很让长辈放心的懂事样子。
她只是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
“真的想好了吗?”她问道,“为什么现在不愿意坐了?”
颜怀隐这个回答的很快,他笑道:“我不配。”
少时是他自不量力,不过是现在明白了自己德不配位。
萧如碧心中叹了一口气,又问道:“阿颜,杀了他之后呢?”
颜怀隐似乎看穿了她的担心,笑道:“姑姑放心,我答应了人,要好好活下去。”
他听着鸟雀的叫声,脑海中闪过江敛的脸,他笑道:“我答应了他,就要好好做到。”
两人的谈话并没有多长时间,萧如碧也没有过多的留他,颜怀隐跟着小太监往宫外走的时候,也不过申时一刻。
他们离朝华门还差几百步远的时候,被一个侍卫迎面拦了下来。
侍卫很显然从朝华门而来,对颜怀隐行礼道:“劳烦大人走侧角门出去吧。”
颜怀隐身前的小太监客客气气问道:“侍卫大哥,可是朝华门出了什么事?”
如若不然,青天白日的,朝廷官员怎么就不能走大门了?
侍卫听他这么问,声音低了下来,恭敬道:“是陛下回宫了。”
“呀,”小侍卫惊讶道:“陛下不是后日才回宫吗?”
侍卫听他这么问,苦笑道:“公公这就为难我了,这其中缘由,哪里是我能知道的。”
小太监只好告别侍卫,带着颜怀隐从角门出了宫。
但不过两个时辰,承德帝为何提前回宫的消息就传遍了朝华城。
突厥打了过来。
他们于十日之前,绕过赤军,突袭了边关四镇。
尽屠。
很显然承德帝的国威并未震慑到几千里之外。
他前面的皇帝都姓萧,纵然承德帝诚心诚意极了,萧氏的祖先看起来也没那么情愿庇护大齐的江山。
一夜之间,整个大齐都风雨飘摇了起来。
承德帝召了内阁首相刘卿云进宫商议了一夜,第二日在周贵妃的温声细语中,下了和亲的命令。
圣旨伴随着晨曦的秋露从沧凝殿传出,六公主齐虞被封顺和公主,赐婚突厥首领安比可汗。
两个月后择吉日出朝华城。
承德帝根本没有派使者和突厥商量,他拿着大国国君的君威,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嫁出去了一个女儿。
至于齐虞到了突厥后会面临什么,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齐虞终于有了封号,也第一次受到了这么大的关注。
她小小的公主府差点翻倒在铺天盖地的风浪之中。
全靠着府主人的若无其事定着人心。
圣旨搬来的时候,齐虞正趴在案上抄录着本孤卷。
这是她好不容易从一个极为抠门的穷秀才那里借来的,秀才借给她书时,不知道她是公主,也不知道她住哪。
齐虞**威之下,只能捏着书角哭哭啼啼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五日后还,五日后我在这里等你,姑娘可千万要来呀。”
齐虞一把将书薅过来,满口答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话可比君子管用多了,你且看着吧。”
如今她奋笔抄着书,不担心其他,只担心兑现不了穷秀才的诺言。
她平日里不受宠,承德帝压根想不到她。如今圣旨猛地颁下来,送旨的太监竟一时没找见她的公主府。
好不容易找到了府上,一进府,差点又被满地的书绊倒。
齐虞极为爱书,更爱搜集书。整个府上,仿若她的过客,书才是主人似的。
与整个朝华城格格不入着。
太监知道这个公主疯疯癫癫的,也不求她能规规矩矩领旨。只想着赶快颁完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等他絮絮叨叨读完圣旨,一抬眸,就撞入了齐虞黑白分明的眸子。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剔透,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
太监一时怔在了那里,直到齐虞伸出挂着斑驳豆蔻指尖的手,心平气和地对太监道:“圣旨给吧,我知道了。”
明明她才是是个无依无靠,无母族撑腰,只能沦落到去野蛮之地和亲的傻公主,可这么一开口说话,颁旨的太监却感受到比站在承德帝跟前更甚的心悸。
太监近乎是逃一样的离开了小小的公主府。
齐虞见他走了,才放下了笔,就这么抱着圣旨堂而皇之地出了府。
她出了府门,朝对面走了没几步,就来到了另一个府门前。
齐虞还没有敲门,门就被自己打开了。
柳尚青出现在门口。
他坐在轮椅上,一身青衣,安安静静地将自己置在秋日的日光下。
两人隔了一道门,齐虞扬了扬手中的圣旨,笑道:“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吗?”
“怎么不知道,”他刚刚透过门缝亲眼看着颁旨的太监进了齐虞的府门,柳尚青温声笑了笑,“是赐婚的圣旨么?”
“嗯,”齐虞点了点头,但她转眼就笑了,“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齐虞眉眼弯弯的,“柳尚青,我们走吧。”
她道:“管它什么和亲不和亲,突厥不突厥,柳尚青,我们离开吧。”
“我宁愿和你死在流亡的路上,也不愿意成为史书里写的和亲公主。”
太阳明亮,所有的话都这么被摆在阳光下。
柳尚青思索了片刻,温声笑道:“公主这个提议不错。”
齐虞就更高兴了,她笑道:“好。”
她说完这句话,手腕一转,摊开的圣旨就被她两只手握住了。
紧接着,齐虞一用力,一声清脆的撕扯声响起,明黄的圣旨在她手中被撕成了两半。
柳尚青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深深的巷子里,万物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齐虞将碎成两半的圣旨递给了柳尚青。
柳尚青接了过来,又是一声轻响过后,圣旨碎成了四片。
两人就这么你一下我一下,将象征皇权的圣旨撕了个粉碎,明黄的碎片撒了一地。
光辉的太阳光下,哪只蝼蚁在反抗。
撕掉圣旨后,就再无畏惧了。齐虞最后握着柳尚青的手道:“你等我。”
柳尚青只回道:“我去准备。”
齐虞笑了笑:“好。”
她转身回了公主府。
等齐虞抱着酒壶来到颜怀隐府邸的时候,颜怀隐正坐在屋中整理鹤羽军的名单。
颜岫青带着齐虞来到他书房的时候,颜怀隐顿了顿,对颜岫青道:“妹妹,你先出去。”
颜岫青出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齐虞将酒坛放到了他的桌角,然后后退了一步,跪了下去。
颜怀隐见到这一幕,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绕过桌子,弯腰去扶齐虞,道:“公主这是干什么?”
齐虞抬眸看他,只是道:“我看了柳尚青给您的信。”
她说完这句话,颜怀隐扶她的动作顿了顿。
剩下的一切都不用说了。
良久,颜怀隐笑道:“我们现在是朋友,有什么事公主站起来说吧。”
齐虞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开门见山道:“我和柳尚青把要我去和亲的圣旨撕了。”
齐虞声音中带了点乞求:“所以想来请殿下帮帮忙。”
颜怀隐看向被放在桌角的酒坛,笑道:“那这是报酬了?”
齐虞嗯了一声:“二十二年的女儿红,本是我成亲时要喝的。”
颜怀隐没有顺着她这话接下去,他声音很淡:“要是我不帮呢?”
“您会帮的。”齐虞看着他,“柳尚青父母都尚在,他双腿不便行走。”
尚有软肋在,哪里等逃。
“殿下,您会帮的。就算我们不来求您,您也会帮的。”
齐虞眸中露出点笑意:“他是少时就跟在您身边的近臣。”
“这话不敢当,突厥不退,你们两人的局就是个死局。”颜怀隐扫了她一眼。
但他这么说着,还是挽了挽袖子,捧起了酒坛:“不过二十二年的女儿红我还没尝过,公主就别拿走了。”
短暂地寂静过后,齐虞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给颜怀隐行了一个深深的大礼。
颜怀隐看着激动的齐虞,不知为何,兀地问道:“公主,要是我不在呢,你们两个怎么破局。”
齐虞顿了顿,转身笑道:“那我们就跑,能多跑出一丈是一丈,然后随便死在哪个地方。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了。”
直到齐虞走后,不知过了多久,颜怀隐才抱起酒坛,出了府门。
直到霜月满天,颜怀隐才俯身去看怀中的酒坛。
他眯着眸看了一会儿,才真正看清酒坛里面没有酒了。
他想直起身子,可有些醉了,一时竟有些坐不稳。
颜怀隐用手撑了撑身旁,碰到了冰冷的青瓦。
他坐在屋檐上。
颜怀隐用手拍了拍手下的青瓦,叫道:“江敛。”
一瞬都没有过去,檐下有人回复道:“我在。”
颜怀隐怔了怔,一低头,就看见了江敛站在院子里。
他抱着酒坛坐上他屋顶的时候,江敛就知道了。可颜怀隐不叫他,他便坐在窗户边,在颜怀隐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听着他的动静。
此时颜怀隐叫他,江敛就出了屋子,站在了他视线里。
他站在院子中,抬头去看坐在屋檐上的颜怀隐。
他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从屋檐上垂了下来,**在半空中。微微低着头,双手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悬在屋檐上。
他背后,是黛青色的瓦,再后面,是悬在正中间的孤月。
淡蓝色的月高高悬着,铺在漆黑浓稠到连流动都缓慢的夜色里,只月光是灵动的,渡颜怀隐瘦削的脊背。
他弯着腰,看着江敛,大半张脸埋在臂弯和酒坛后面,露出的眼睛弯弯的,因为醉了,眼尾都晕着淡淡的红色。
他没有带面具。
颜怀隐在朝他笑,他笑道:“江敛,我没带面具,这是我本来的样子,你看清楚了么?”
他这个姿势,只露出一双眼睛,哪里能看得清。
江敛轻声道:“我看清楚了。”
颜怀隐就笑了,他慢慢直起腰来,却又挺不直,左右晃了晃。
江敛上前了两步,怕他掉下来。
但他紧接着就听到颜怀隐轻声道:“江敛,我们逃跑吧。”
他道:“不管去哪里,我们离开这里吧,你愿意吗。”
他这话问的实在是突兀又荒唐,但又说的笃定,任谁都会觉得是有病。
可一片寂静中,江敛没有丝毫的犹豫,答道:“我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
颜怀隐高兴地晃了晃脑袋。
他很少有这么放肆的时候,眉眼时刻都是弯着的:“我们一路逃着。”
“如果有人追杀我们的话。他们要杀不掉我们,我们就将逃亡当做一场周游,等到他们放弃,或是杀掉我们。”
颜怀隐又俯了俯身,问他:“江敛,你愿意吗?”
他俯下身来,这么笑着,眉目间都是璀璨的月光。又因为要等他回答,这么直直地看着江敛,显得很乖。
这么漂亮到昳丽的一张脸,也会有这么乖的模样。
江敛道:“我愿意。”
愿意和你一起死在逃亡的路上。
“我连怎么死都想好了,”颜怀隐歪了歪头,“江敛,我们要是运气好,会死在山巅上。就在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那时的山顶最美,橙红夕阳会映着我们流出的血,渗入地下,来年顺着柏树融入枝干。”
“因为好像每个山顶都会有这么一棵青柏,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永存。”
他醉的脸颊都是红的,指尖偏又被冻的苍白,死死扣在酒坛上,像只印在上面的蝶。
“好。”江敛只愿意这么回答他。
“若是运气不好,就会死在一个狼狈的夜晚里,我们悄声无息的被杀死,谁也没有惊动,谁也不会记得。” 颜怀隐笑道。
“当然,谁知道我们会怎么死掉,也许我想了这么多,到最后我们随随便便地就死在了一个臭沼泽旁,野狗和秃鹫会吞噬我们的尸体。”
如果真的没有那么一点点心动,报恩的方法这么多,怎么会选择去送一个拥抱。
颜怀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承认道:“可我想想,有你在身边,这样子死去好像也不错。”
他慢慢弯下腰去,好像只有这样,就能甩开所有压在他身上的压力。
他一点都不好。
这些对其他人说不出的话,现在对江敛就这么说出了口。
颜怀隐垂下眼睫,他太累了,累到连眼睛都不想抬。
长长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眸中的倦意,颜怀隐低声道:“谢谢你,有你在身边,我好像会在糟糕中生出一点点好的力量。”
像腐烂的土地里长出一朵花那样。
“好。”江敛还是这样答道。
他看向屋檐上的颜怀隐,好像只能看见他那样:“颜怀隐,如果你这次现在就要出发,请带上我吧。”
他如果有千百次询问,他就给他万般次愿意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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