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不过是一个刚来的锦衣卫, 哪里说能见到江敛就见到江敛,可面对死亡,为了活着, 只能口不择言的说出口这句话。
果然,他这么说后,掐着他脖子的手就松了很多。
锦衣卫终于能呼吸,瞪着眼睛大口的喘着气。
连轻低头看着他:“走, 去锦衣卫镇抚司衙门。”
他提块肉一样提着锦衣卫,离开驿站之前先去踹开了张小牛的屋门。
他从西北来的这一路,向来都是在暗处,已经快成了影卫般的角色,张小牛并不知道和和气气的颜先生身旁还有个这么凶神恶煞的存在。
猛地被踹开厢门,他还以为是遇到了来驿站打劫的匪人。
驿站设在夜市旁边, 一年里住不上几次人,颜怀隐没来时,整个驿站除了打扫的, 就只有他和一个看门的大哥。
大哥三十来岁, 有婆娘孩子, 是回自己家住的。
张小牛看见两道黑漆漆的高大身影, 脑袋一晕,还以为今晚就要交代在这里。
他是个没爹娘的孩子,交代在这里没什么, 可颜先生这么好,可不能被这匪人杀了。
张小牛仰着个伶仃细瘦的脖子, 抖着嗓子道:“驿站就我一个人, 实在没什么人。”
他气若游丝地威胁道:“你再上前一步, 我就喊、喊了。”
连轻甩给他一包碎银子, 来不及多说,只冷声道:“颜先生病了,去寻个大夫来。”
他要带着这个锦衣卫去衙门,若是他被锦衣卫杀死在那里。让张小牛去找大夫,还能有人来给颜怀隐看病。
张小牛被银子砸的一疼,下意识接过银子,呆呆地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夜色中。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连轻话中的意思。
张小牛一顿,来不及穿鞋,捧着银子甩开门就往大街上奔去。
而连轻提着锦衣卫,轻轻巧巧地落到了锦衣卫镇抚司衙门对面的一条街上。
连轻拽着锦衣卫的头,让他看向自己:“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进去后给我带个御医出来。一刻钟,我看不见你出来,两日之内就能寻到你家人,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锦衣卫不能见得到江敛连轻自然是能想到的,可让他受了受威胁。就算拽不出个御医来,从锦衣卫镇抚司衙门随便拽出来个大夫,也比张小牛在夜市里找的大夫靠谱些。
锦衣卫连忙点头,连轻松开了手,下一瞬他就逃似的奔进了衙门里。
连轻静静躲在黑暗中,望着衙门大门开始计数。
锦衣卫进了衙门,本真是想拽个大夫出来的,可奈何他道行不够深,满脸的惊慌。还没走到衙门后院,就被其他锦衣卫摁着捆了起来。
几个呼吸后,他就被送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梁参的屋子里。
梁参平日里坐的主位上,此时坐着另外一个人。
江敛垂眸看着跪成一团颤抖的锦衣卫,还没说话,锦衣卫就已经受不住目光,将一切哆哆嗦嗦地交代完了。
梁参一喜,连忙道:“掌印,属下现下就命人去将影卫连带着驿站小厮捉回来,让他们找不成大夫。”
他们接了江敛的命令,去杀颜怀隐,如今都不用他们杀,颜怀隐病都要病死了。
江敛没有说话。
梁参以为他是默许了,就要下令。
就在这时,江敛侧目,对身边站着的江洋道:“带个锦衣卫去宫中,把徐光年叫出来,直接去驿站。”
江洋听他这话,也是微微一愣。
徐光年是如今的太医院院使,八十多的岁数了,平日里连承德帝都轻易不叫他,怕一个不小心,病没治好,大夫倒是没了。
作为旧朝过来的老御医,徐光年如今,大多也只是在太医院当个镇院的吉祥物作用。
江敛竟是要深夜把他给薅过来。
可江洋也只是愣了这么一下,再不犹豫,拔腿就要往院子中跑。
管他什么,师父的命令就是最大的。
他还没出屋子,就听到江敛后面又添了一句:“要快。”
小江公公两条胳膊并着腿轮的更快了。
等江洋出了屋子后,江敛站起来身子,他什么话都没说,起身往屋外走去。
梁参连忙跟在他身后,问道:“掌印这是要去哪?”
江敛停了一下脚步,声音淡淡:“驿站。”
梁参顿时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刚刚似乎是说错话了。
他不说话,旁边倒是插进来了一句带着笑的声调:“掌印,我跟着您去驿站看看颜大人吧。”
孟静悬站在暖光处,一身粉色衣衫,像朵开在夜色里的柔柔芙蓉花。
江敛今夜来锦衣卫衙门,本来就和孟静悬有关。
孟静悬的爹孟易是禁军总督,掌管着朝华城的禁军,江敛借着孟静悬周旋良久,终于能从今夜得到了一个结果。
半个月后,会有一道圣旨下来,将梁参从锦衣卫指挥使调去禁军提督的位置,而孟易不会阻止。
至此,禁军中也就有了江敛的手。
只要他在今夜给孟静悬些好脸色。
可江敛却勾出一抹笑,好像孟静悬跟着他去驿站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似的。
他一个太监,这么一笑,竟带着股子戾气,像是要杀人:“孟公子,祥林池边推颜怀隐进荷花池的禁军,是你派的么?”
宫中处处是江敛的眼线,推颜怀隐下祥林池的那个侍卫,江敛不用去问,就有人将名字呈到了他手中。
朝华城中,能指挥得了禁军的,除了孟易,便只剩下他的儿子孟静悬了。
孟静悬的脸色白了下来。
江敛不再看他,转身往外走去,屋子内转眼只剩下梁参和孟静悬。
梁参偷偷抬头,瞄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孟小公子。
虽然只过了一天,可江敛昨夜坐着轿子出宫门,怀中拥着个美人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开了。
坐到江敛这个位置,好像也就只剩下美人没有拥有过了。
他三年前得势后,也不是没有人去给千岁府送过美人,什么样的都有,站着送进去,被捆粽子似的捆着扔了出来。
渐渐的,大家也都知道了掌印大人不好那个事儿。
而这次他拥着美人从宫内坐轿子出来,众人除了惊讶与震撼外,竟也生出了点早该如此的感觉。
人都有七情六欲,一个太监,洁身自好个什么劲。
对食不是自古都有的事么?
比抱着美人出来更令众人大开眼界的是,听那守门的守卫说,在他怀中和他缠绵的那人,似乎是个男人。
男人......九千岁身边的漂亮男人,近来只有一个孟静悬。
也怪不得梁参这么去看孟静悬了。
啧,看这昨天还抱着,今天说扔就扔的样子。跟着掌印这种人过日子,想必是不好过。
衙门外,一刻钟过去,里面并没有出来人。
连轻咬了咬牙,他心急如焚,到底没有再等下去,而是转身奔入了夜色。
趁这时间,再多捉几个大夫去吧。
他刚走片刻,锦衣卫衙门的大门便打开了,衙门离驿站不算远,江敛身后跟着人,没有乘轿子,而是直接往驿站走了过去。
等他们到了驿站的时候,张小牛正扶着颜怀隐要哭出来。
他拼命地跑,跑了两条街,拽了老秦医馆的秦大夫来。
秦大夫是这两条街里最有名,心肠最好的大夫。
可秦大夫指头只在颜怀隐手腕上点了两瞬,就唉声叹气地松了手:“老夫医术浅薄,治不了,治不了喽。”
他看着**不省人事的青年,和他脖颈间高高肿起来的指头印子,道:“他差点就被掐死了,这种地步,要么去宫中请御医,要么就只能靠他自己挺过来了。”
可生病要是熬就能熬好,哪这么多病死的人。
张小牛努力伸长胳膊,拢着颜怀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听着秦大夫的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能感受到颜怀隐打在自己脖子边的呼吸,又热又烫,可他去碰颜怀隐的手,又冰到没一丝温度。
他哽咽道:“秦大夫,可是颜先生他、他是个好人。”
是个会温温和和给他说话,问他读过书没,轻轻揉着他头的好人。
秦大夫一叹气:“这个世道,可不就专门死好人吗?”
张小牛豆大的眼泪流出来,惶惶然不知所措。
就是在这个时候,厢房门被推开,眉峰凌厉的锦衣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堆人,其中有个胡子花白,提着药箱的老头。
江洋一路狂奔,带着轻功最好的两个锦衣卫,从太医院抓起徐光年就往驿站跑,终于赶着和江敛一道进了驿站。
此时徐院使的胡子打了满脸,脚一落地,虚虚的晃了晃,有点风中凌乱。
江敛一进屋,就看到了靠在张小牛肩膀上的颜怀隐。
低垂着头,发散了满身,让人瞧不见神色,只有摊在棉被上被把脉的手腕能让人看清。
纤细而苍白,轻轻一折就能折碎的样子。
江敛呼吸停了一瞬,道:“让徐御医去给他看看。”
徐光年被江洋扶着,送到了颜怀隐床边。
张小牛回过来神,他听到了御医两个字,眼睛一亮,也不管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人了,就捏着颜怀隐的腕子递给了徐光年。
江敛在旁边道:“让他躺**躺好。”
张小牛手碰上颜怀隐手腕没多长时间,就被一锦衣卫提着衣领扔到了旁边。
江洋扶着颜怀隐躺在了**。
徐光年站在床前,低头去看埋在被褥里的青年。
真像是一张纸,苍白单薄,若不是胸口还存着一口气撑着,早就被随便哪阵风刮走了。
而徐光年的手指落到他手腕上,把了片刻后,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略微有些颤抖地看向颜怀隐。
江敛在旁边注视着一切,没有放过徐光年这点小动作,见他面色异常,江敛一抬眸:“徐太医见过这种脉象吗?”
徐光年看向江敛,就见江敛盯着自己。
他浅色的瞳孔这么看过来,不像是人,倒像是准备进攻的豹子,声调又凉又薄:“徐太医是旧朝就入了宫做太医,是见过这种脉象的人么?”
徐光年怎么没见过,他碰上颜怀隐脉的那一刻,就认出了这是小太子的脉搏。
他看向颜怀隐的那一刻,就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
当年小太子跟着江湖中人学做人/皮面具,但江湖人做了面具是戴片刻,小太子却是一戴便戴许久。
这玩意儿戴久了毕竟伤脸,而徐光年于这一道精通,颜怀隐有空了,便来太医院跟着他研究面具。
徐光年当年初入太医院,没见过这样的太子殿下。
那时朝华城周边发生了旱灾,城中聚着些来逃难的流民,明胜帝是个不管事的,要问他怎么处置流民带来的问题,他会说都杀了就行,没了流民,自然也就没了流民产生的问题。
天下百姓都知道。
因而百姓聚在一起谁都不信,不信皇帝,自然不信朝廷。
小太子当时初初十六岁,每日不到卯时便出宫去,吃住都在流民中,只五日回宫一次,给颜皇后报个平安。
难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难民穿什么,他就穿什么。
流民们过了半个月,才知道其中一个穿的破破烂烂,吃住和他们在一起的人是当朝太子。
再没什么举动能这样安抚百姓的心了。
赈灾银子,灾后土地归置,百姓的抚恤金......
小太子没听明胜帝的话,没听朝中怀着各色心思的大臣们的话。
他跟着百姓吃住后,听了百姓的话。
他听得见百姓的话。
百姓以往见了衙门的士兵就躲,而后来见了小太子手下,朝中权贵们都避之不及的鹤羽军,却像是见了亲人。
徐光年见过诗文里风流的公子。也见过纵马长街,惹得闺中小姐们频频回头的小少爷。
但没有见过为了调查走访,做了无数张面具,将一张好颜色的脸遮起来,跟着百姓啃长霉了饼子的太子。
最难的时候,小太子回了宫,来不及去微熹宫,就直奔去太医院。
那时还是左院判的徐光年,给小太子把过一次脉。
小太子坐在塌上,摘下来了脸上的面具。
他是昳丽的长相,尽管虚弱,可一张脸白莹莹的,笑着问他话时,一双眼瞧过来,能滴水似的:“徐院判,孤记得你孙女是不是下月就出嫁了?”
徐光年的孙女是要嫁人了,不是高门大户,而是个家中简单,端正上进的好孩子。
两人青梅竹马,双方家中也都熟悉,是早就定好了的。
徐光年忍不住笑意,乐呵呵地道:“回殿下,她是要嫁人喽,就在下月初三,是个易嫁娶的好日子。”
颜怀隐就笑了,他侧目去看徐光年身后站着的,颜皇后派过来的微熹宫总管太监常宁,笑问道:“常宁,前些日子我生辰,柳尚青是不是给送了一块玉佩?”
他不怎么喜欢带玉佩,不过柳尚青给了,他也就收着了。
常宁笑道看他:“是的,殿下。”
颜怀隐就对徐光年笑道:“等会儿我让常宁把那块玉佩给你,权当我给院判孙女的添妆了。”
徐光年呦了一声,连忙谢恩:“谢殿下赏,有了殿下的玉佩,那小子可就不敢随便欺负我的小孙女喽。”
可不过两年,就是旧朝覆灭,小太子殉国。
他给的那块玉佩,徐光年让小夫妻收了起来,压在了箱子底。
可就算一辈子见不得光,他也不想把那玉佩毁了。
就这么留着吧。
小太子是个好人。
真真正正将他们老百姓放在心上的好人。
徐院使又看了一眼躺在**的颜怀隐。
薄薄一张纸,气若游丝,苟延残喘。
徐光年深深低下头,对江敛道:“回九千岁,下官从未见过有人有这种脉象,今日实属是第一次。不过却可以试一试,看能不能救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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