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归期
马蹄高高扬起, 堪堪停在傅司简身后三尺远处。
那糕点铺前只他一个人,在遍地银涛纤尘不染中,仿若遗世独立, 孤傲清绝。
却伸手接过包好的糕点, 终是落入人间。
披着墨色大氅的男人转过身来,仰头去看马背上的小姑娘。
没等顾灼开口, 男人已经上前将糕点递给她:“桂花糖蒸栗粉糕,带着路上吃。”
泪一瞬间逼上眼底, 顾灼握着缰绳的手更紧, 不知该说什么,只无意识地叫着他的名字:“傅司简……”
男人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让她心动, 读懂她内心所有的纠结和歉意,却仍给予她无限的理解和爱怜:“去吧, 路上小心, 我等你回来。”
顾灼接过还带着刚出炉的热气的栗粉糕,只用力握了一下男人因为长时间露在外面而有些冰凉的手。
她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驾!”
两侧房屋在大雪漫天纷纷扬扬中飞快向后掠过, 快到几乎有了残影。
顾灼看不清是哪些熟悉的门面,也看不清前方雪色朦胧像是没有尽头的路。
她只知道,她离傅司简越来越远, 归期未定。
以往那些年, 她回营多次, 从未这般舍不得幽州。
她心里又甜又涩。
顾灼想起昨夜傅司简背着她的那一路。
她在他背上随口说起爱吃这家的栗粉糕,却因为只在早上出炉, 她总忘记吩咐人第二日一早去买。
傅司简当时说什么来着?
他好像什么也没说。
也好像是说她“怎么这般爱吃甜”。
他无声记下, 许是在她还未醒时就出了门, 踏着初雪踱步到此。
若是她没有走这条路,傅司简该是会提着糕点去将军府, 却得了她已回营的消息。
光是想想他得知消息孤身离开的场景,顾灼都觉得心疼得不行。
骑着马转过街角时,她侧头去看,天地一片纯白,屋顶地面覆上雪被。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①
墨色身影仍立在那处。
下一瞬,她的视线就被挡住,再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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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糕点铺的窗口传出问询声,终于唤得像是定在那儿的傅司简转过身来。
长街尽头早就没了那道教他思了一夜的倩影,只余地上重新被覆上雪的马蹄印。
他回到糕点铺前:“再拿一份栗粉糕。”
他昨夜其实是没怎么睡着的,将他与小姑娘从遇见开始的一幕幕都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想起小姑娘在他背上时一副小馋猫模样,他只恨不得把所有她爱吃的都捧到她面前。
便早早起来买了这栗粉糕,想送去将军府解她的馋,也解他的相思。
却没想,他在这里便遇上她,遇上要离开的她。
他才刚拥她入怀。
跟在小姑娘身后那人的马一看便是军中战马,傅司简不消问,就猜到她是要去军营。
除了不舍,怕是怜惜更多。
初雪至,天地寒。
人们都窝在燃着炭盆烤得暖烘烘的房内,小姑娘却冒着风雪长途跋涉。
以往的那些年,在他没遇上她的那些岁月里,她有过多少次。
暴雨、酷暑、狂风、严寒……
更让他无奈的是,即便他认识了她,也无法替她分担。
新一炉的栗粉糕需得现烤,老板见傅司简等着无聊,便与他闲谈起来:“碰上这天气,公子您是头一个来买的,我给您算便宜点。这雪天是真不好,生意差不说,北戎怕是又想南下抢东西,若非顾家军守在北边,哪有安生日子过啊……”
老板也觉得稀奇,这般冷的天,寻常人都得跺跺脚走动走动暖和身子,这位公子倒好,站得像棵松树似的。
他倒是想叫他进来铺子里坐坐,只是他这门面朝街的这边只开了一个窗口,没装门。
其实听见“北戎”二字,老板继续在说什么,傅司简已经听不到了。
他在京城时翻看过北戎侵扰大裴的历次战争,确实多是秋冬。
傅司简终于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大氅都挡不住刺骨寒意。
战争,就意味着她会受伤,会染血,甚至可能……
他不敢想。
不敢想她身上带着多少伤,不敢想她曾多少次千钧一发生死关头。
他提心吊胆,却无可奈何。
她属于边关,属于战场。
“公子,栗粉糕您拿好,一共二两银子。”
将银子从窗口递给老板,傅司简提着栗粉糕回了书院。
暗卫瞧见自家王爷冷着脸披着雪回来,几乎要以为王爷在雪地里摔了一跤。
打住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有些谨慎地跟着王爷往书房走,边走边道:“王爷,要不属下给您多添个炭盆?”
傅司简脚步没停:“不必。”
进了书房便问暗卫:“皇兄当初派去北戎的人,多久没传消息回来了?”
“您说乌奇啊,都两年了。”暗卫挠挠头,“先皇是单独吩咐乌奇的,属下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
“去当军师的。”傅司简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暗卫,“问他北戎王庭的情况和大王子的进展,让乌奇加快进度。除了我写的那几个字,其余内容用密语发出。”
“是。”
暗卫出去后,傅司简便开始琢磨回来一路上他在想的事。
以战止戈不是长久之计。
要结束这种局面,得要一个契机。
乌奇做的事就是这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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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灼是到了第二个岔路口才想起孙景阳的。
她扔了个令牌给跟着她的士兵,吩咐道:“去城南的客栈,天字五号房,找一个叫孙景阳的人,带着他一起回营。”
“是。”
士兵掉头朝南,顾灼没耽搁继续纵马出了城。
城南客栈里,孙景阳颇为无语地看着手里的令牌。
关于顾灼把他丢在客栈不闻不问十几天这件事,他倒没有什么不满,毕竟这十几天他在幽州城吃吃喝喝逛逛的,还挺舒坦。
只是她终于想起他来,便让他在这大雪天骑马去军营。
孙景阳问在他面前站得笔直的士兵:“顾将军在外面等我吗?”
士兵那张严肃的脸出现了颇为疑惑不解的神色,孙景阳看懂了。
那是在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是哪根葱,凭什么要我们将军冒着雪等你。”
士兵说出口的话还是很客气的:“将军已经先行回营了,让我来接你。你动作利索点,雪厚了行路不便。”
“哦。”
孙景阳也觉得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傻,顾灼真因为等他在外面冻着,估计他自己心里都得觉得自己有罪不可。
收拾包袱时,孙景阳随口问道:“从这里去军营得多长时间?”
士兵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回道:“骑马两个时辰。”
走出客栈,似乎带着冰碴子的雪沫扑面而来,冻得孙景阳一哆嗦。
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前些天见彤云密布就买了氅和棉靴换上,果真下雪了。
还未出城,孙景阳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顾灼说的“等训练起来就哭不出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已经哭不出来了。
因为脸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哪在如此条件下骑过马,冷不说,甚至方才马蹄子打滑险些上演人仰马翻。
孙景阳更佩服顾灼,四年前他只瞧见她一身银甲威风凛凛。
她吃过的苦,他只窥见这一角便觉得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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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灼赶回军营时,怀中的栗粉糕早已没了热度。
她还是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帐中桌案上,午饭时就着吃了。
顾灼不知晓的是,傅司简午时也吃了带回去的那叠栗粉糕,就像是两人隔着千里有了联系。
运粮队伍是今早丑时到的,按理说,这么晚该是先休整一番。
可那运粮官不同意,非得要求立时便点清粮饷的数目,说什么防止粮饷丢了怨他。
粮饷都运到顾家军营了,还说会丢,这不明摆着说顾家军会偷拿自己的粮饷然后栽赃给运粮队伍吗?
有些诛心。
其实除了运粮官话说得不好听,这要求倒也不算过分,无非是惹人嫌了点,还有些费火把。
可毕竟运粮队伍连夜行军,姚云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她只得叫醒小半个大营的士兵,起来点粮。
可点完粮以后,那运粮官又拉着姚云,非得要见顾家主帅。
别说顾灼如今不在军中,就是她在军中,那也是代顾老将军行从一品的镇北将军一职,哪是他七品运粮官说见便见的。
那运粮官说摄政王有话要他交代给顾家主帅,姚云怕耽搁了要事,才派人去给顾灼送了信。
听闻顾灼回营,姚云总算从与那运粮官的扯皮中脱身,进了顾灼帐内时仍气得不行:“将军,那运粮官油嘴滑舌,说得全是废话。我方才来路上还听闻,点粮时咱们的人套出来话,说是那运粮官昨日故意白天休整,夜里行军。这不纯粹折腾咱们吗?”
顾灼正专注看着墙上的舆图,闻言道:“好了,别生气,我收拾他。”
姚云一听这话,瞬间没了火儿气,甚至已经开始同情那运粮官。
顾灼那些损招儿,嘶,一般人还真扛不住。
她决定再添一把火:“将军,那运粮官还说摄政王让他传话给您。”
顾灼眉头皱起,在舆图前转过身来:“什么话?”
“他没说,要见您才说。”
顾灼眉头皱得更深,忽得想起什么:“他说这事的时候,是什么场景?”
姚云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却还是老老实实想了想那时的情形:“好像是我将点粮的人叫起来整了队列又派了任务,士兵们饶过我与那运粮官时他突然说起的,声音还不小呢。”
她说完这话也觉出不对,其实当时她便觉得这人突然出声有些奇怪,只是被话中的“摄政王”三字带走注意力,又被那运粮官的胡搅蛮缠扰得完全忘记了他这行为的不寻常。
顾灼之所以问这问题,是觉得摄政王不该用一个运粮官给她传话。
若是不能为人所知的话,他自然该派亲信带着信物来。
若是普通的什么话,就更不该用这种随意的方式,来给堂堂四镇将军之一传话,这可是明晃晃的侮辱。
顾家拿着大裴几乎五分之一的兵权,摄政王若是想篡位,用粮饷威胁还说得过去。
耍这种把戏侮辱顾家,除非摄政王脑子被门挤了。
顾灼撇撇嘴:“给他在茅厕边上安排一个单人的小营帐,偏僻些,派人白天晚上一刻不停地在边上敲锣,除了出恭不许他离开营帐半步。”
又补充道:“哦,敲锣的人半个时辰一换,声音不用太大,别给自己敲聋了。另外,炭也给他少用一些。”
姚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是。”
惹谁不好惹顾灼,自求多福吧。
她这就去问问昨夜被吵醒去点粮的那群士兵有没有想亲自报仇的。
顾灼又去看那舆图:“先整他一天再说,叫人未时三刻去主帐议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