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暖

第143章 美男计

岑云初的脚伤好了,于是下了帖子,约齐了徐春君和姜暖到酒楼上相聚。

京城白马街新开了一家南味馆子,她们正好来尝尝鲜。

进了雅间,姜暖劈头就问她:“你那网织得怎么样了?怎么还不见有动静?”

岑云初慢了她一眼道:“你就不会像春君那样稳稳当当的么?这么心急,当心生一窝女儿。”

“岑旦旦!”姜暖气得大叫,“你专会消遣我!”

岑云初因为生在大年初一,故而乳名叫旦旦。

只是这个名字,随着她年纪长大早已经无人叫了。

同理,徐春君和她是一天生的,乳名叫做元元。

姜暖之所以知道岑云初的乳名,就是她们在一起闲话的时候说起来的。

“阿暖,坐下喝口茶。”徐春君笑着把姜暖拉着坐了下来,“这事的确急不得。”

“你们没听说吗?曾家马上就要下聘了。”姜暖说什么也不肯坐,急得直跺脚,“真要是这门亲事成了,想要揭穿她的真面目就更难了。她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人,一旦得了势,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呢!”

“你也知道这样的人不能让她翻身,”徐春君语气和缓,但神情笃定,“对付这样的人必须要稳要狠,否则就如同伤虎一爪,不得要领。”

“知我者,春君也!”岑云初神色舒展,自从她说要织网起,脸上时常挂着令人着迷的笑,“我难得害人一回,自然要做得漂亮。”

姜暖急得磨牙,却也无可奈何。

稍后酒菜都端了上来,岑云初看了看日影,向二人说道:“今日请你们来,除了陪我喝酒外还有一件要紧事。”

“哎呦,你快说吧!”姜暖就是急,“我这几天都吃不好睡不好的,对着我家太太和姜晴总觉得别扭,生怕她们看出什么来。”

虽然孟乔害人,姜晴母女并未参与,并且也不知情,可姜暖心里有事,总是不舒服。

她是个不会撒谎的直性子,往往有什么情绪,就直接表现在脸上了。

“我要请你们见个人。”岑云初道。

“见谁?”姜暖问,“怎么还没来么?”

“在那里呢。”岑云初下颌微抬,“看看就行了,不要打招呼,以后见了也要装作不认识。”

徐春君和姜暖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朝窗外看去,只见街对面的柳荫下,一个青衣少年骑在马背上,恰好也抬头望过来。

姜暖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被一只手死死攥住,顿时就不跳了。

这感觉不是动心,只是单纯的惊艳。九分像当初第一次见岑云初,剩下的一分则是男女天生差别带来的距离。

徐春君也觉得这少年真是美得无俦,她也算识得几个美男子,比如陈思问。

可陈思问是那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只让人觉得礼貌文雅。

而这个少年,却如出鞘的宝剑,锋利狷狂。又如难驯的野马,骄纵恣肆。

是那种收揽不住、难以接近,却又舍不得移开眼睛的美。

双方对视不过片刻,那少年就抬手戴上了斗笠,纵马去了。

“我的天,你从哪儿淘换到这么个妖精?”姜暖拍着胸脯坐下来问岑云初。

“先别管他是谁,你们只说这人可好看么?”岑云初笑问。

“有些过于好看了。”徐春君如实答道。

“就要好看才成,否则怎么能网住大鱼呢?”岑云初飞了个眼风,美而不媚,娇而不妖。

“啊?!”姜暖恍然大悟道,“你竟然要对孟乔使美男计?!”

“悄声!”岑云初捂她的嘴,“不知隔墙有耳么?”

姜暖察觉到自己失态,忙压低了声音:“这也太下作了。”

“什么叫下作?”岑云初反问她,“你给我说说这美男计该怎么使?”

“那还用问,”姜暖道,“你必然是让方才那妖精去勾引孟乔,然后设计捉奸,如此孟乔的名声便毁了。到时候曾家自然会休了她,别人也不会再要她了。唉!总之背上了那样的污名,她必然是不能翻身了。”

岑云初和徐春君相视而笑,笑里都别有深意。

姜暖便忍不住道:“你们笑什么?我说的不对么?别以为只有你们两个是聪明人,我的脑子有时候也蛮灵光的。”

徐春君和岑云初又笑,徐春君逗她:“那你看这计策如何?”

姜暖认真想了想道:“这计策虽然管用,可未免有些歹毒了。”

岑云初也问她:“依着你的见识,他们第一次见面该如何设计呢?”

“那也没什么难,不过假装偶遇就是了。”姜暖咂咂嘴道,“或是在孟乔去庙里上香的时候,或是趁她逛街的时候。要么假装捡了她的东西归还,要么就是误撞她一下赔罪……”

“这些都是你听话本子听来的吧?”岑云初笑着打断她,“成日听这样的东西,也不害臊。”

姜暖不禁脸红了,气鼓鼓道:“我不过是听坠子讲了几个,有什么好害臊的。再说了,你都这么设计了,还好意思说我呢。”

“谁说我要对孟乔使美男计了?”岑云初笑着反问她。

“你……哎?”姜暖瞪大了眼睛道,“你不用美男计,给我们看那个妖精做什么?”

“还说呢,自始至终都是你一个人自说自话,”岑云初羞她,“我看是你被美男迷了心窍,所以就想着我会用美男计对付孟乔。”

“这么说你不打算用美男计了?”姜暖问她,“那你要做什么?”

“未成之事不宜多言,”岑云初饮尽一杯酒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这法子也是偷春君的。”

“你是说你跟徐姐姐学的?”姜暖又开始挠心挠肝地好奇了,“徐姐姐是女诸葛,她的妙计可多了,你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岑云初却打住话头不肯说了,只说,“你且喝酒吃菜吧!这菜都要凉了。”

“徐姐姐……”姜暖见岑云初不肯说,便转身去央告徐春君,“你告诉我吧!”

“云初说得对,未成之事不宜多言,我也不知到底怎么办,咱们姑且静候消息吧!”

番外 云(一)

[郑重声明]这组番外绝不是为了凑字数,也绝不是没稿了拿来充数的。而是因为它关系着前后情节,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且有很多很重要的伏笔,不做交代不行。

如果不在这个时候放出来,读者对于整个事件的理解会不全面,也会影响后续的几个**情节。

四月初一,京城紫阳街永安侯府前车马盈门。

今日是他家太夫人的寿辰,亲故都来拜寿。

老侯爷岑安巩已经薨了十几年,只剩太夫人卢氏健在。

老侯爷四个儿子:岑周、岑同、岑冉、岑冈。

岑周是庶长子,因此爵位便由二爷岑同袭了。

只是这位岑二爷天生的落拓不羁,不喜为浮名牵绊。袭爵不过几年就上表将爵位让给了三爷岑冈,自己只留个散骑侍郎的虚职,带着独生女儿四处游历,一年当中也没有多少日子留在京城。

因为太夫人生辰,故而提前数日回来。

今年的寿宴比往年更热闹一些,因为四爷从柏州调任回了京城。

柏州距京城两千多里,往年太夫人过寿,四爷都是派人送寿礼来京,今年一家都回来了,自然格外喜庆。

好容易寿宴结束,送走了客人们,岑家人也个个神疲力乏,都回各自的屋里休息了。

到了晚饭时候,老太太房中的丫头过来请二爷。

“老太太说了,请二老爷过去用晚饭。”丫鬟说。

“可请了小姐?”岑同只有一个女儿,且爱如珍宝,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老太太说单请二爷过去,有事商量。”丫鬟是得了吩咐的,不叫小姐过去。

岑同一听便知母亲有话要同自己说,且是要避着女儿的。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站起身出门去。

虽然已经将近四旬年纪,但岑二爷身姿挺拔,气度超逸,毫无疲老之态。

太夫人卢氏今天过六十二岁寿辰,身上穿着一件佛青色满绣流云蝙蝠的实地纱裙袄,头上戴着棠梨褐嵌珍珠抹额。

坐在寿山石官帽椅上眉尾低垂,面相隐隐透出几分严厉。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跪在脚踏边给她捶腿。

岑同进来向母亲请安:“老太太今日见了许多客人,想必有些乏了。儿子带回来的茯苓粉最是温和补养的,可叫她们拿羊乳冲上些,早晚吃一盅。”

“你的孝心我知道,只是到了这个年纪,每日里便是什么不做,身上也常是酸痛的。”卢氏说着自己抬手捶了捶肩膀,一旁的大丫鬟连忙过来替她捶着。

“不知母亲叫儿子来,有什么话要吩咐?”岑同问。

“你这次回京便不走了吧?”卢氏看着儿子的脸问。

她的前两个孩子夭折,岑同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也是侯府的嫡长子。

卢太夫人对这个儿子是寄予了厚望的,只可惜世人都逃不过事与愿违这四个字。

“天门山风景独绝,云初还一直没去过……”岑云初便是岑同的独生女儿。

“一个女孩子家家,天南海北的跑什么?”卢氏打断了儿子的话:“何况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你难道就不该操心操心她的终身大事么?”

“儿子想着再迟两年……”岑同陪着笑说。

“我如今年纪大了,很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氏轻嗽了一声,旁边的下人便立刻退了出去:“可云丫头这事不能再耽搁了,十五六岁议亲,光换名帖来来回回就要半年多,留一年准备嫁妆,十七八岁也该出阁了。”

“母亲说的是,”太夫人说要和他一起用饭,可岑同自从进门一口茶都没喝,更别提吃饭了:“这件事须得先问问云初的意思”

此时卢太夫人脸上的不悦已经遮掩不住了,说道:“自古以来,男婚女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让她自己拿主意的?!你把这丫头惯得也忒不像个样子!”

不要说在京城,就是古往今来的这些闺秀们,也找不出一个像岑云初一般的。

闺阁女子讲究的是贞静温雅,以针指女红为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偏偏岑云初三岁启蒙,五岁成诗,七岁属文。且五岁起便随父亲四处游历,针指未做过半件,却是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

因此,在一众侯门千金中实属异类。

“我们岑家这辈只她一个女儿,又到了这个年纪,除了你这个当爹的不着急,谁不着急?”卢氏手里的拐杖敲着地:“过了正当年纪,可还能嫁得出去吗?就算嫁出去还能找到好人家吗?!”

“儿子没说不成亲,只是说要先听听她的意思。”岑同还是没松口。

“你是诚心要把我气死?!”卢氏再也忍不住了,声音猛的提高:“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恨我!爵位不要了,甚至不愿留在我跟前!”

“母亲言重了,儿子绝没有怪您。”岑同说着跪下来:“这大喜的日子,您千万保重!”

卢氏一边捶着胸口一边哭道:“你当我真的老糊涂了吗?我只是装糊涂而已!外人都说你是因为天性散淡才不愿意做官,实则我知道,自从你同那个女人和离,你便心灰意懒再无宦意。这么多年,你守着个孩子,连个弦也不续。你哥嫂弟弟劝你多少回,你都不肯回头。她有什么好?!她不过是个离经叛道的女人罢了!”

岑同的原配代明枝是当年京中有名的才女,更兼风姿卓绝。

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初成亲时,当真是琴瑟和谐,一对璧人。

只是渐渐的,代明枝因为性情孤僻,不为公婆所喜。

再加上她自从生育岑云初后便再难生育,在岑家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她终究是个有风骨的,不肯瓦全苟活,自己提出了和离。

起初岑同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的,哪怕父母不喜,哪怕不能生育,他都不在乎。

可终究不忍心代明枝日渐憔悴,心事重重。

他能给予的一方乐土太过逼仄,如同把一只飞鸟的羽翼裁去,关进狭小的笼子里。

更何况父母以死相逼,他只好与代明枝和离。

此后不久,代明枝便嫁给了如今的川南节度使柯玉堂。

老侯爷去世后,岑同袭爵,但服丧期满便将爵位让了,带着女儿离京,四处游山玩水,以排遣幽情。

“我行将入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卢氏的情绪平静了些,语气哀戚:“便是我有些不是,你看在我生了你……”

“母亲如此让儿子无立身之地,”岑同上前扶住卢氏,声音也哽咽了:“是儿子不孝,儿子该死。”

“我的儿!娘知道你是个最孝顺的,听娘一句劝吧!女子无才便是德,云初也该收收心了。”

番外 云(二)

卢太夫人见儿子松了口,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道:“云初这丫头,模样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只是这些年常不在京,与各家往来稀疏,这便是咱们吃亏的地方了。”

“母亲考虑得极是。”岑同点头,说实在话,提到这些家务事,他还真是摸不上头绪去。

老太太的性情严厉了些,可为儿女的这片心确是没有半丝掺假。

之所以不待见代明枝,主要是觉得她不是常人眼中的贤妻良母,对儿子的仕途毫无助益。

且因为她,儿子整日留恋闺房,全无建功立业之心,这实在要不得。

天底下没有几个母亲愿意自己寄予了厚望的儿子只贪恋妻子,将振兴门楣抛诸脑后。

卢太夫人年纪越来越大,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岑同和岑云初这个唯一的孙女。

“这些年我物色着,着实有那么三两家的孩子不错,”卢太夫人道:“可咱家小辈儿只她一个女儿,自然是金尊玉贵,万万马虎不得的。”

卢太夫人虽然不喜欢岑云初的生母,可对这个孙女却并不掉以轻心,虽然不似一般祖孙亲近,但要紧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

“那依着母亲的意思,咱们该如何做呢?”岑同问。

“这件事我也考虑好久了,平白的托人去探口风,倒叫人觉得咱们心急,上赶着不是买卖。”卢太夫人道:“今日我过寿,来的人自然也都看到云丫头了,有几个人问她的年庚,只可惜这几家我都没看中。不过就算这样,我们岑家小姐的品貌也必然传扬出去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知母亲说的东风究竟是什么?”岑同继续问道。

“这几年京中来了个奇人,名叫左正青。如今是京城里头最有名的相士,人都说他是许负、管辂再世,王公贵族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凡是有些头脸人家的姑娘,择亲之前都要到他那里看个相。”卢太夫人道:“得他一句称赞,必然是要高嫁的。就比如去年周家的姑娘,他爹不过是个五品官,那丫头也未见有什么出挑的地方,不过就是皮肉还白净些。左先生便说她有旺夫相,果然今年初与户部员外郎家的三儿子结了亲。”

“母亲的意思是叫云初也去左先生那里看相?”岑同有些迟疑:“这丫头是从来也不信这些的。”

“就说你太惯着她!去看个相而已,信与不信,有什么打紧?不过是得个好彩头,有人信不就得了。”卢太夫人的言下之意是拿这个做敲门砖,给自己的孙女增些光彩。

好让有意的人家快快来求亲,也算是个计策。

“我可跟你说,回头你跟那丫头好好地说说。叫她务必过去,不可牛心左性,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姻缘。”卢太夫人是真着急,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孙女步了她生母的后尘:“既做了爹娘,总要好好地为儿女打算吧?她又不能不嫁人,为什么不趁着好时候放出眼光来择一门如意亲事呢?”

“母亲说的对,儿子一会儿就去同她说。”岑同知道,在这个世上,女子最后的归宿就是嫁人。

哪怕他再疼爱女儿,也不可能让她在娘家待一辈子。

“你放心,我也不是个没记性的。云丫头的亲事,虽然是我帮她张罗。可最后嫁谁,还是她自己说了算。”卢太夫人又给儿子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多谢母亲成全。”岑同看着头发已然全白的母亲,心头万分难过。

这么多年,他四处浪迹,并没有好好地尽过孝。

他说不怨母亲,其实只是不敢怨,因为觉得那样太不孝。

可实际上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是孝子行径呢?

“也不必急在今天。那左先生逢五逢十才给人看相,平日里是看不到的,还要提前送名帖排着,”卢太夫人知道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不想让他继续难过下去:“该掌灯了,叫他们把晚饭端上来吧!”

岑同陪着母亲吃了晚饭,出来时,天幕上已然有几颗星子在闪烁。

暮春初夏,晚风熏熏然,再加上又是饭后,岑同便想着散一散步。

转过正房,走过穿堂,刚到后院就听见有女眷在那边说笑,岑同不由得站住了脚要回避。

但随后细一听,正是自己的女儿和贴身丫鬟。

其中一个丫鬟眼尖,老远的就见到了岑同,说道:“是咱们老爷。”

“父亲已然在祖母那里用过饭了吗?”岑云初走过来向父亲见礼。

他们父女之间和寻常人家不大一样,岑同是个慈父,更何况与妻子和离,岑云初是他自幼带到大的,既当爹又当娘。

所以不同于一般女儿对父亲既敬且畏的态度,岑云初和她父亲更多了几分亲近。

“吃过了,你呢?”岑同见昏冥夜色也掩盖不住女儿出众的身姿面容,心里头不禁又是骄傲又是担心。

岑云初有六分像她母亲,但容貌更美,才情更高。

作为父亲,岑同总是担忧她遇不到真正相配的良人,以致郁郁难伸,苦了自己。

可这些担忧,他只能藏在心里,半分也不曾表现出来。

“在三婶婶那边吃的,四婶婶也在,”岑云初道:“还有几个嫂嫂陪着,桌上有盘糟鹅掌,滋味实在妙,女儿吃的多了些,就出来散散。”

“听说你四叔他们带回几个厨子来,其中一个惯做糟卤风味,想必这就是了。”岑同笑着说:“你没喝酒吧?”

“哪能呢,桌上都是长辈。”岑云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说回来,那鹅掌不配着酒吃,实在有些糟蹋东西。”

岑云初虽是个女子,却是个好酒的。当然了,这点嗜好只有她爹和几个近身服侍的人才知道。

“既然你这么喜欢,改日在自己房里吃的时候可喝上几杯。”岑同实在溺爱女儿,又觉得这样无伤大雅,所以总是纵着她。

“要十年出头的竹叶青才好,”岑云初嘻嘻笑道:“鹅雏次之。”

番外 云(三)

翌日早饭后,女眷们都到太夫人房里陪坐闲话。

“云丫头自打回来整日闷在屋子里读书,也该到各亲戚家走动走动,”卢太夫人道:“你们年轻女孩子总得结交几个闺阁好友才是。”

“祖母说的是。”岑云初站起身答应着。

“也不怪她,”三太太王氏一边拉岑云初坐下一边笑着说:“咱们家老辈儿便没有姑奶奶,他们这辈儿又只她一个女儿。”

岑云初共有九个堂兄弟,一个姊妹也无。

她外祖家经年不在京中,何况两家本就交恶,也就谈不上和那边的亲戚走动。

府里虽有女眷,但都是伯母婶娘再就是嫂子们,年纪本就差着,且女子嫁人和未嫁人的自来就隔了堵墙,也没太多话可说。

所以她回到家里,多数时候都在房里读书。

“老太太若是放心的话,明日我可带云妹妹去我娘家走走,”三房长子岑少翷的夫人莫氏笑着起身说道:“过两日是我娘家妹子生日,因是及笄,所以家里准备给她过一过。不敢惊动长辈们,只请了些跟她年纪相若的小姐们,我那妹子早就让我邀云初妹妹过去呢!”

莫氏生得纤巧明秀,在长辈面前一向礼数周全,很得卢太夫人的喜欢。

听她如此说,太夫人点头道:“如此甚好,说起来玉珍也十五岁了,记得替我给她捎份礼过去。”

“叫老太太破费了,我替玉珍谢谢老太太。”莫氏福了一福。

“都是自家孩子,有什么谢的?”卢太夫人摆手道:“如今云丫头在家,让她常过来玩儿。”

岑云初自然是认得莫玉珍的,只是从未深交过。

她这人性子冷清,不喜欢主动招揽人。

如此又过了两天,四月初五这一日,岑云初跟着嫂子莫氏去武亭侯府做客。

果然就如莫氏所说,来的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岑云初有大半都不认得。

莫氏一手拉着岑云初一手拉着自己的妹妹,再三说道:“玉珍,云妹妹是咱家贵客,你可莫要怠慢了。”

“放心吧,大姐姐!”莫玉珍牵过岑云初的手说道:“云姐姐,咱们到那边吃茶赏花去。”

此时的天气正适合在花园里设宴,莫家的后花园颇大,栽种的花草也多。

早早在树荫下铺上锦裀,点心水果色色齐全。

女孩子们三五成群,或站或坐,很是热闹。

莫玉珍和岑云初一过来,众人立时变得安静了。

今日的岑云初穿着一件素面缥碧色短襦,下配紫薄汗百褶裙,头上一样不多装饰,鸦青发髻上插了一对小小的嵌宝玉簪。

这样的穿衣打扮,不但不寒酸,反而透着别样的贵气。

在场的一众人,哪个不是花团锦簇珠围翠绕?可偏偏同她一比,倒显得俗气了。

莫玉珍性子大方,向众人引荐道:“这位是永安侯府的千金云初小姐,人家不常在京中,故而是大大的稀客。”

“珍妹妹说笑了,我哪里是稀客。”岑云初展颜一笑,她的牙齿洁白整齐又细密,果然美人哪里都美。

不过岑云初只是朝众人略微点了点头,就算是见过礼了。

她不耐俗务,所以也没主动和谁搭言。

不过这已经让许多人看不惯了,觉得她高傲无礼,蔑视他人。

在场的到底都是年轻女孩子,很快又说说笑笑起来。

史家的六小姐个子不大嗓门却高,向众人说道:“依着我说,大伙儿该叙一叙年庚,免得姐姐妹妹乱叫一通。”

她们的年纪都差不多,均是十三岁往上,十八岁往下。关系近的,知道长幼,稍远些的便分不清了。

“这话说的有理,就以玉珍为界,比她年长的先说,比她年纪小的后说。”于将军家的四小姐拍手道。

岑云初比莫玉珍大几个月,轮到她的时候,莫玉珍就替她说了:“云初姐姐比我大一岁,大年初一生的。”

众人都道:“好大生日!”

“我早知道!”薛珊珊小声跟旁边的女伴说道:“她那个改嫁的娘给她取的乳名是旦旦,就是因为她生在元日。”

薛珊珊是景平伯家的小姐,且是他家夫人老蚌生珠的小女儿,性情难免娇纵,且最喜欢搜罗打听别家的秘闻。

岑云初本不朝着这边,但似乎有感应似的,忽然就转过头来,朝薛珊珊看了一眼。

薛珊珊立刻噤声,她身旁的女伴也不免瑟缩了一下道:“糟糕,别不是被她听见了吧?”

见岑云初很快又转过脸去和莫玉珍说话去了,薛珊珊哼了一声道:“她又不是顺风耳,哪里就听见了。她娘一女侍二夫,她装什么清高!”

可话音没落,岑云初又转过脸来,她微微抬起下颌,柔美修长的脖颈如骄傲的天鹅,脸上的神情三分质问七分不屑,她分明听得见!

“我们和她隔着三四丈远,声音又低,她居然也能听得见!”薛珊珊咬着牙说。

这样说话既符合她现在的心情,又能尽量让嘴不动。

一旁的莫玉珍察觉到了异样,她虽然听不见薛珊珊说了什么,但看岑云初的情形便也猜出几分,作为主人当然不能让客人起了冲突,于是她揽住岑云初的肩膀笑道:“云姐姐,你今日来,我可真高兴。你有什么喜欢的菜式,我叫他们赶紧备着。”

“我并没什么忌口,况且今天来这儿就是想尝尝新鲜的,那才有趣。”岑云初笑着说。

她们两个说话的功夫,一个给各处上水果点心的小丫鬟不小心碰翻了茶杯,茶水洒在了信勇公府小姐崔明珠的裙子上。

透花纱的裙裾顿时洇湿一大片。

崔小姐当即便恼了,不待自己身边的丫鬟怎样,亲自一巴掌打过去,喝骂道:“下作东西!眼睛长在后脑上了吗?!”

那小丫头连忙认错,莫玉珍也急忙走过去。

“妖妖乔乔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货,”崔明珠指着那小丫头,恨不得要吃了她:“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撞尸游魂!腆着脸到人前来显摆,没的叫人恶心!看你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下三滥!你那爪子可拿得动针线?!要是我家下人早打下你的下半截儿来!”

不同于薛珊珊的背后议论,崔明珠最是个蛮横的,一向喜欢刁难人,从见到岑云初的第一眼起就特别讨厌她!

有如此想法的自然不止她一个,只因被人压一头的感觉实在不好受,饶是岑云初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树敌若干了。

番外 云(四)

众人如何听不出崔明珠的意思,她哪里是在骂那个小丫头?分明就是针对岑云初。

莫玉珍大窘,可她又能怎样?只好上前向崔明珠赔不是,又训斥自家丫头。

那小丫头惶恐无助,只会跪在那里磕头赔罪。

岑云初上前拉起她道:“起来吧!换个人上来服侍就好。”

崔明珠见她如此更是火起,上前质问道:“你充什么好人?!哪里轮得到你瞎管闲事?!”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从旁看着于心不忍。”岑云初的傲气并不是表面上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疏离。

她站在那里,眉眼间毫无惧色。

“那又怎么样?”崔明珠反问:“她不过是个下人,更何况做错了事,理应挨打挨骂。别的不说,我这条裙子就是卖了她也还不够赔!”

“崔姐姐息怒,是我家的丫头不懂事。我那儿有几套新做得的衣裳,一次也没上过身,这就带你去换一换。”莫玉珍陪着小心道:“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自然不会同个下人一般见识,只是有些人既然充好人硬出头,我就不好干休了。”崔明珠今天肯来,就是和莫玉珍的关系还说得过去,只是不忿岑云初罢了。

“你待怎样?”岑云初一挑黛眉,还是那副来者不拒的模样。

“你不是才女么?便当着我们的面来个七步成诗,”崔明珠刁难道:“为了防止你搬出写过的诗来搪塞,我要你作的这首诗里必须嵌有玉珍的名字。你作得出便罢,若做不出,就叫人牙子来把这丫头卖了。”

“这样的诗莫说是一首,便是十首我也做得出。只是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岑云初微微冷笑着说道:“这丫头弄湿了你的裙子,你打了她一巴掌,又当众责骂。珍妹妹已然说了要赔给你裙子,这算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如今还想当众戏耍我,莫说你只是个公府小姐,便是公主、郡主在这里也不会如此折辱人。上有朝廷律令,下有公道人心。你当真都敢枉顾吗?”

公府确实比侯府爵位高一级,但并不意味着公府的千金就能毫不讲理。

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崔明珠的做法的确过分了,传扬出去也不光彩。

“你——”崔明珠差点没噎死:“真是无礼!”

“的确无礼!”薛珊珊急忙跟着附和一句。

“崔小姐的礼不知是哪家的礼?”岑云初才懒得惯着她们:“我从未自称是才女,这名头是你们安在我身上的。”

“叫你才女还不好吗?真是好赖不识!”薛珊珊撇了撇嘴。

“若这里有几个人说你是烈女,你还真当众自刎不成?”岑云初反唇相讥:“先给人冠上个名头,再胁迫着人就范,很光彩吗?”

崔明珠和薛姗姗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们的确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这是她们平常就用惯了的伎俩,从来也没人当着面把那层窗户纸捅开。

莫玉珍快要急哭了,想要打圆场又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有个人走了出来,满面笑意地说道:“我给才女提鞋也不配,不过今日既然是玉珍妹妹的好日子,我便出来献个丑,各位不要笑话才是。”

说着又走到岑云初跟前,与她商量道:“岑姑娘,我斗胆相请,咱们两个合作一幅字画给玉珍妹妹贺寿可好?我会几笔写意,你在旁边题上一首诗。有你的诗托着,我的画便是不好,也没人在意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莫玉珍忙道,她可太怕这些人吵起来了。

“你是哪位?”岑云初皱眉,她不习惯与不熟悉的人过于亲近。这个人跟她挨得太近了,甚至还来拉她的手。

“云姐姐,这位便是孟乔姐姐了,她是安泽伯府的二小姐。”莫玉珍连忙道。

这位孟二小姐是安泽伯府庶出的小姐,容貌也算出挑,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你作诗作画都使得,只是别拉扯上我。”岑云初冷脸道。

孟乔没料到岑云初如此不近人情,只好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什么才女,不过是浪得虚名!”崔明珠冷哼:“做不出诗,还弄得冠冕堂皇,我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慢着!”岑云初拦住了准备去换衣裳的崔明珠:“今天的事还没完呢。”

“你要怎样?!”崔明珠几乎要暴跳:“你不肯作诗,又不肯放我走,到底是谁不讲理?”

“我不肯作诗,是因为不公平。我不肯放你走,是因为事情还没解决。”岑云初道:“你和我比试一场,我输了,替这丫鬟向你赔罪,并且赔你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你若是输了,就不得再难为她。”

“我和你比试?!”崔明珠以为自己听错了:“比作诗吗?”

“除了针线,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岑云初道:“挑你擅长的来。”

崔明珠和身旁的女伴互相看了看,竟忍不住笑了,向岑云初说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别的不会,就是打小陪着我们家老太太打牌,牌桌上的本领还有几套。”

“好,那就比斗牌,”岑云初痛快利落:“麻将、天九、叶子、花牌都使得。”

“口气倒是不小,那就你从中选一个吧。”崔明珠在打牌上还真有些天分:“我哪样都成。”

“那就四样都来。”岑云初懒得废话。

“一局一局的比呀?那得到什么时候?”崔明珠忍不住嘲笑她:“我还忙着换裙子呢!”

“一场四局用不了多久,”岑云初道:“同时起四个牌局,每桌安排三个人,我一起赌四局。”

众人都傻眼了,按照岑云初的说法,以她为中心,东西南北各放上四张赌桌,每桌坐上三个人,分别赌麻将、天九、叶子牌和花牌。

每桌空出来那个位置都是她,她要同时和四桌的人玩牌。

“怎么算输赢呢?一场输算赢两场输算平吗?”薛珊珊问。

“只要有一桌输了就算我输。”岑云初道。

这口气也未免太大了!

番外 云(五)

莫玉珍没想到事情最后到了这地步,连忙悄悄去扯岑云初的衣裳!小声说道:“云姐姐,还是赌一桌吧,一局定输赢就好。”

崔明珠却不容她更改,说道:“你要充英雄我就成全你,也算是成人之美了。可要是临阵缩了,那可别怪我说点儿好的给你听。”

“放心,我绝不改。”岑云初的下颌永远微微抬着,她本就生得高挑,再加上过于出众的容貌,难免让人觉得她不可一世:“不过在各副牌拿来的时候,我要先验一遍牌。”

“验就验,你验我也验。”崔明珠道。

莫玉珍没办法,只好吩咐家里的下人去抬了四张桌子来。

园子里的人都只顾看热闹,没人注意到隔了一条街的义宁公府假山亭子上正聚了一群人也在瞧这边的热闹。

几位贵妇人坐在亭子内,年纪都在四十往上。

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也大同小异,都是香云纱或玉绉纱的裙袄配着金玉嵌宝的首饰,当得起富丽华贵四个字。

只是她们的举止有些滑稽,每个人都斜着眼歪着嘴,却又很专注。

原来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单筒的西洋望远镜——俗称千里眼的家伙。

用上这个东西,几十丈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信勇公家这位千金也太跋扈了些,啧啧,谁家娶进门还不弄得个鸡飞狗跳。”说话的是荣锦侯夫人。

“你当她旁边那位薛八娘就是个省油灯吗?我可听说她差一点儿就把她哥嫂挑拨得和离了。”坐在她旁边的是贺将军夫人。

“话说回来,这二三十位小姐里头,最标致的还得是岑家这位。”李尚书的夫人忍不住赞了一句。

“模样儿倒真是出挑,不过看性情也是个可恶的!”百里侯夫人摇头道。

“我怎么觉着还有几家的小姐没到啊?”锦荣侯夫人奇怪道。

“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一直没说话的义宁公夫人开口了。

“什么日子?”百里侯夫人也解不过来。

“初五啊!那几个应该是去左先生那里看相去了。”贺将军夫人道。

“可不是么!瞧我这记性!”锦荣侯富人失笑。

“咱们看着好与坏有什么打紧,得左先生说好才成啊!”百里侯夫人放下了千里眼,揉了揉发酸的眼眶。

“依着我说未必,那左先生没来之前,难道各家就不娶媳妇了?我替你们几家保的媒难道不好?”义宁公夫人翻了翻眼睛道。

“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么今天又到您这儿来了呢?”其他几个人连忙说。

“依我说你家儿子就娶了岑同的女儿便好,”公爷夫人向百里侯夫人建议道:“你家的爵位只承袭到你儿子这辈,再往下就得走科举这条路了。岑家的姑娘性情虽然清高了些,但聪明是有的。自古儿子像娘,生出来的孩子也必定聪明俊秀,是块读书的料。”

“话是这么说,可才女难养啊。”百里侯夫人面有难色:“我怕我儿子降不住她。”

“得了吧!你是等着左先生的批语吧!”尚书夫人掩口笑道:“不然不放心呐!”

“接着瞧热闹吧!”百里侯夫人迅速调转了话题:“看看这位岑小姐能不能以一敌十二。”

这种赌法,别说亲眼见了,就是听都没听过。

可岑云初却执意要这么来。

等莫家的大人过来的时候,赌桌都已经放好了。

莫氏急忙拉了妹妹过来问道:“这是做什么?我刚才听丫鬟回报,说是打起来了。”

莫家大人之所以没在跟前,是想让这些年轻女孩子们能玩儿得畅意一些,又何况正席还未开,却不防出了这样的事。

莫玉珍简短地同姐姐交代了之前的经过,有说:“已经到这一步了,咱们也不好再阻拦了。且看看胜负再说,总不能真让她们打起来。”

“也只好这样吧,”莫氏无奈地叹气:“到时两边都给足台阶罢了。”

“姐姐,云姐姐能赢吗?”莫玉珍现在更担心岑云初。

“这个我可不晓得了。”莫氏蹙着眉头道。

说实话,她并不十分了解这个小姑子,只知道二伯父对其异常疼爱,她最喜读书,但从未在人前谈论,且性情疏淡,不爱与人过多亲近。

岑云初自己摸两家牌,剩下的两家让自己的两个丫鬟扶岚和临溪替自己摸。

“你去叶子牌那张桌吧,和云妹妹坐对面,算一家。”莫氏对妹妹说。

莫玉珍便依言坐了过去,叶子牌两人一家,抽牌定庄家,庄家负责分牌和先发牌。

岑云初自己摸的是麻将和天九,只是她摸完了牌就扣在桌上,别人根本看不见她的牌。

众人都以为这样打牌必定会慢上许多,毕竟岑云初要兼顾四家。

可不想摸完牌后,岑云初接过两个丫鬟手里的牌看了看也撂下,反扣在桌子上。

然后说了声:“各桌都依规矩开牌吧!”

崔明珠等人就等这句话,各桌上都有她的人,使个眼色就心知肚明了。

莫氏等人担着心,更有一干人乐得瞧热闹。

再看岑云初呢,应付着四张牌桌却如闲庭信步一般,一丝不乱。

只要有上家出牌,她便紧跟着出牌。或要或不要,或碰或吃,她的那四副牌通通扣着,可她却能准确地摸起要打的那一张。

渐渐地,崔明珠的神色没了之前的得意,越发慌起来。

她原本想着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可以互相串牌。

可一则岑云初的牌全部扣着,她们根本看不见。二来岑云初出牌几乎不用思考,使得她们也不由得快起来。

终于叶子牌那一张桌上张家姑娘还差一张牌就赢了,就伸了两根手指头出来,她对面的人会意,只可惜自己里也没这张牌,若不在岑云初和莫玉珍手上,只能她自摸了。

“张小姐杨小姐别找了,你们要的牌不在我这儿。”岑云初笑微微,她手里只剩一张牌了,而是刚好和亮出来的牌碰上。

岑云初先出完了牌,张小姐次之,然后是莫玉珍,如此她们这一家算是赢了。

莫玉珍从桌上退下来,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好歹算是赢了一局。

天九打的是文牌,天牌合四五,地牌合二六,岑云初最先结了。

番外 云(六)

花牌那桌,按理光的分最高,岑云初只有三张光。另外三个人分别是五光和四光,此外还有几张鸟兽和青红短。分没有光高,但也可以算分。

岑云初最多的是散子,散子这东西是没分的。

可岑云初却一直在那里凑散子。

“难道她想凑十二副散子?”一旁观战的人议论道:“谈何容易!”

散子虽然没有分,可一旦凑够了十二副便可以高过五副光了。

麻将这张桌,崔明珠觉得今天的手气还不错,只是有两张牌是多余的,若是换成九筒和红中就能和了。

但岑云初在她上家,若是前两家打出来那两张牌被她上家截了,她就别想和了。

没抓的牌里应该有,所以轮到崔明珠的时候,她打出去三万,又去摸别的牌。

她在摸牌的时候长了个心眼儿,顺带多看了几张牌,可喜的是,在她摸的这张的下一张便就是她想要的九筒了。

崔明珠于是想着让自己的下家摸了这张牌,然后两个人再悄悄换了。

可她哪里瞒得过岑云初去?两个人悄悄换牌的时候,被岑云初抓了个正着。

在牌桌上出老千,也不用论输赢了。

崔明珠气急败坏地下了赌桌,花牌那边岑云初也凑够了十二付散子,果真大获全胜。

“这岑家姑娘可真了不得,简直是过目不忘了。”在凉亭上观战的几位贵妇人见了这结果,也都不由得称赞。

“她若是个男子,必定能立一番功业。可惜投身成个女子,只怕是祸不是福啊!”将军夫人叹息道:“这样的人又怎肯三从四德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呢?”

“所以我说才女难养嘛!百里侯夫人道:“凤凰拣高枝儿飞,黑母鸡一窝。我还是给我儿子寻觅一个规规矩矩的媳妇吧!”

再回到莫家的后花园,崔明珠连裙子也懒得换,更不顾之前和岑云初的约定,径直带着丫鬟走了。

莫玉珍姐妹两个急忙追上去,好劝歹劝也没能留住。

“岑姑娘你可真是了得!”孟乔走过来一脸歆羡地说:“简直比史书上写的才女都要厉害。”

“都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儿,算得了什么呢?”岑云初丝毫没有赢了的欣喜,只觉得索然无味。

“算了吧,孟姑娘!你这热脸都贴了几次冷屁股了?”薛珊珊走过来冷嘲热讽。

她最不喜欢所谓的才女,有才又怎样?还不是终究要嫁人生子人老珠黄。

她不喜欢岑云初,也不喜欢孟乔,这孟乔虽然不如岑云初那样出类拔萃,可也是喜欢写写画画的,和她从来不是一路人。

“崔四姑娘就这样回去了,只怕会同咱家交恶吧?”莫玉珍急得都要哭了。

“咱们总不能丢下众人追着去她府里赔罪,还是改天吧。”莫氏安慰妹妹道:“这些小姐们个个都是惹不得的姑奶奶。若是遇上明白的,自然不会牵怒咱们。若是遇上不讲理的,也实难让人家不存芥蒂。”

“交恶就交恶吧,大不了从此不和我往来。好歹云姐姐赢了,你不至于难做。”莫玉珍握了握莫氏的手说。

不管怎么说,岑云初都是她姐姐的小姑子,若是她今日吃了亏,姐姐回了夫家必然难做。

“还真是长大懂事了,”莫氏笑着拂了拂妹妹额前的碎发:“回去吧,也该准备着开席了。”

事情闹到这地步,也只能暂且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打点起精神继续款待剩下的客人。

宴席的座位是按年庚排的,但因为今日是莫玉珍的生日,故而众人到底把她推到了主位上。

之前的那点不快,也并没有真正影响到众人的心情,有些人表面上不露声色,心底里却满解恨的。

因为崔明珠平时就很跋扈,没少得罪人,而今天岑云初却真真让她出了一回丑。

隔岸观火,谁不大呼痛快呢?

不过众人也看得出,岑云初是个不好相与的,因此也没有几个人敢主动上前跟她套近乎。

碰了两鼻子灰的孟乔仿佛也丝毫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依旧与别人有说有笑,她的性情向来随和。

宴席上,众人纷纷敬酒。岑云初除了向莫玉珍敬了一杯之外,再也没同其他人喝过,也不怎么说话。

“环姐姐,听说你这个月初十也要到左先生那里去看相了?”

“你不也是那天吗?都排了有一个月了。”

旁边的两位小姐在说着悄悄话,可还是被岑云初听见了。

她知道这两个人口中说的左先生,就是父亲跟她提起的相士左正青。

父亲说,祖母也想让她去找左先生看相,这是如今京城中小姐们择亲前都要走的一步。

听出了父亲的意思,岑云初没有拒绝,父亲这些年已经尽力偏袒自己了,对祖母那边多有亏欠。

尽管她很是反感这些,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答应了下来。

岑云初在哪里都招人眼目,有她在,人们总是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

莫玉珍擒着酒杯向众人笑道:“今日诸位姐姐妹妹都来给我过生日,实实让我感激,这杯酒我敬大家,千万要自在随意,莫要拘束才是。”

这宴席上的酒都是米酒,滋味恬淡,没什么酒力。酒杯又都是小小的,能喝的一口一杯,不能喝的,就抿上浅浅一口。

众人听闻,也都笑着举起杯向莫玉珍示意。

“咦,她的手腕上拴着一圈红线做什么?”薛珊珊身边的女伴小声说。

岑云初微微抬起手腕,腕上的白玉镯子便往下褪了几分,露出手腕上一道纤细却殷红的痕迹。

“那好像不是什么红线,”另一个眼尖的女伴说:“好像是生在皮肉上的,否则谁会把红线系得那么紧?”

“哦,我知道,她生下来就有,也算是胎记吧,我听表姐说起过。”说话的是莫氏的表妹。

薛珊珊听了,神情却变得异常古怪。

“你这是怎么了?”女伴发现她不对劲儿。

“没什么,”薛珊珊极力掩饰着:“快喝酒吧!”

她虽然如此说,但直到终席,整个人都心神不定。

时不时偷瞧岑云初一眼,但都是看她的手腕。

只是岑云初早已放下酒杯,有衣袖和手镯的遮挡,她什么也看不见。

番外 云(七)

细雨蒙蒙,京城难得有这般的烟雨景象。

扶岚站在妆台前给岑云初绾发,临溪捧了个剔红的托盘自外进来,笑着向二人道:“今日园子里的花都好鲜亮,姑娘看看喜欢哪一朵儿。”

她身上带着湿漉漉的花草香,人也像一朵染着晨露的花。

“出去也不打伞,当心惹病。”扶岚伸手在临溪后肩上抹了抹,衣服不是湿的,但潮润润的,像浸了浓雾。

“这天打伞可是多此一举了,”临溪把盘子放在妆台上:“又是房檐又是树的,哪有多少落在身上?”

“可说呢,这天气不像京城,倒好似江南了。”扶岚笑道。

她们虽是丫鬟,可经过见过的却不少。

“往年这时节容易闹桃花癣,今年雨多,想必不会了。”临溪摸了摸两颊,栀子花瓣一样光滑细润。

“这蔷薇开得刚刚好,再迟半天就太大了,”扶岚择了一支带着雨珠儿的半开蔷薇给自家姑娘戴在头上:“这花还皮实,大半天都不蔫。”

“就算过了三天也比昨儿崔家姑娘的脸色要好看,”临溪噗嗤一笑,想起昨日赴宴的光景来:“不知回家去闹没闹。”

“闹与不闹也终归是她失了体面,”扶岚道:“公侯家的千金竟那么不自重,真叫人齿冷。”

“说起来孟家那位二小姐倒是随和,”临溪想起孟乔来:“还想从中调停调停。”

“傻姐儿,你竟拿她当好人呢!”扶岚点了点临溪的鼻子笑着说:“姑娘平时叫你多读几本书,你总也是不肯,看将来人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呢!”

临溪听了不服气,分辩道:“难道不是吗?当时那种情形下,崔明珠咄咄逼人,她出来做个缓和难道不好?谁说读书就一定聪明了?有许多人都读成了书呆子。当然了,咱们姑娘除外。”

岑云初和扶岚都看着镜子,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都笑了。

“姑娘、扶岚姐姐,你们倒是说说那孟姑娘哪里做的不对了?”临溪非要问个清楚。

“扶岚,你跟她讲讲吧!不然咱们别想出门了。”岑云初起身,到窗边去看那雨。

“当时崔明珠故意让咱们姑娘难堪,是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孟二姑娘突然站出来做和事佬,看似是要给双方台阶下,实则还是在拉偏架的。”扶岚解释道:“因为咱们姑娘已经明白说了,绝不肯做诗。她却仍旧让咱们姑娘作诗,那不还是顺了崔明珠的意么?”

“可是……”临溪终究有些不服气,但又一时说不出来。

“渑池之会,你总知道的吧?”扶岚继续道:“当时蔺相如逼着秦王敲缶,秦王虽然只敲了一下,蔺相如还是让人在史书上写下秦王为赵王击缶。”

“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做十首是作,作一首也是作。”临溪道:“只要咱们姑娘作了,传扬出去便不好听了。”

“说你不通就是不通,什么叫作十首是作,作一首也是作?应该是应崔明珠的刁难是作,与她孟二姑娘合作也是作,”扶岚纠正道:“凭什么要听她的?”

“孟乔是个有心机的,”岑云初在窗前站久了觉得有些凉意,便叫扶岚从衣架上取了披肩给自己披上:“但她不该把我当傻子,我讨厌这样的人。”

“这孟二姑娘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如意算盘打的那叫一个响。”扶岚道:“她是想着咱们姑娘若真是名副其实,那么她与咱们姑娘一作诗一作画,就等于抬高了自己的身份。若咱们姑娘名不副实,岂不是显得她才情更高?更何况,既给了崔明珠台阶,又解了莫家的围。对她而言好处不是一般的多。。”

“原来如此!”临溪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她一个庶女,竟能跟他家的嫡女平起平坐。没点心机,那还能成?”

“我自来看人不分嫡庶,”岑云初喝了口茶道:“人的品行高低原也不是身份地位决定的。只是她一上来就显得与我亲密无比,这便不是心术正的人能做出来的。”

人都说岑云初不谙人情世故,是个目下无尘的清高角色。

她清高归清高,并不是傻瓜笨蛋,人的好坏还是能分清的。

“外头的雨停了,咱们去老太太那边请安吧!”扶岚叫临溪捧着那盘子花:“把这个也拿老太太屋里去,太太奶奶们过去请安,若有喜欢的,便取了戴,免得白放着可惜了的。”

“老太太这程子高兴,说不定也要戴一朵儿呢。”临溪喜滋滋地捧起托盘道:“众人必定要说咱们姑娘有孝心。”

卢太夫人如今几个儿子都在身边,小辈们也都孝顺听话,自己的身子骨也还硬朗,自然每日里都是高兴的。

果然,岑云初过去的时候,屋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了。

她的堂兄弟们凡是成家的都在衙门里公干,走得早。那几个还在读书的每天早起都要来太夫人这边问安的,然后再去学堂。

她一进来自然要彼此见礼,她那几个还在读书的堂兄弟都有点怕她,尤其是岑少翥和岑少翃。

倒不是岑云初有多凶,而是这两个最不喜欢读书,长辈们无论谁心血**,都让岑云初去考较他们两个的学问。

因此这两个人见了岑云初,就好比是孙大圣见了紧箍咒一般,坐在那里,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好在今日老太太最关心的不是孙子们的学业,而是孙女的终身大事。

“你们都下去吧,留云初陪着我说说话就好。”卢太夫人向几个孙子说。

那几个巴不得听这一声,连忙都出去了。

这里卢太夫人才向岑云初说道:“云丫头,你三婶娘前几日派人将帖子递给了左先生,又托了人情,定了这个月二十日看相,你自己记着些,切莫忘了。”

“叫祖母操心了,”岑云初起身行了个礼答应道:“孙女记住了。”

卢太夫人见她如此听话,心中甚慰,高兴地说道:“我已经许久不替人张罗这些事了,也就是你。”

说着从旁边的托盘里拈了一朵大红锦蜀葵,叫身边服侍的丫鬟给自己戴上。

番外 云(八)

左正青如今的住处是当年大富商范百斗的府邸,范家败落后将这宅子转手他人,到左正青这里已经三易其主。

范百斗是京城第一富商,这宅子又是他在最鼎盛时候建的,规模可想而知。

岑云初是第一次来,饶是她见多识广,也不得不认同这宅子的确非同凡响。

别的统统不论,单是从黉山移来的两株千年黄松就是别处比不了的。

扶岚伴着岑云初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

临溪那妮子到底伤了风,这几天咳嗽喷嚏的,只能留在家里养病。

“不知今天来的都是哪家小姐?”扶岚小声道:“除了咱们,外头已然停了三辆马车了。”

左正青非僧非道,可接迎岑云初的婆子却穿着道袍,身后跟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也是道童打扮。

“岑小姐请到这边来吃茶,”这婆子的年纪也不过四十上下,高且瘦,说话的时候已然不着声色地把岑云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稍后再去见我家先生。”

左正青逢五逢十给世家小姐看相,但每次仅限五人,可少不可多。

且看相的时候,都是一个一个看过,这也是岑云初来之前祖母就已经告诉她的。

岑云初被带到一处名为“曲玉”的客室,里头果然已经有三个人在等了。

其中一个孙家小姐是在莫玉珍的生日宴上见过的,另外两个不认识。

不过既到了这里自然要彼此见礼,也就知道了另外二人一个是翰林院修撰高家的女儿,一个是按察司佥事丛家的女儿。

之前那婆子叫人给岑云初上了茶,站在门边又朝这边看了两眼。

跟着岑云初的婆子会意,走出去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

岑云初见了,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她也不过刚坐下,今天的最后一位也来了,竟也是一位熟人。

“各位有礼了,”孟乔含笑向众人见礼:“请恕我来迟之罪。”

另外三个人都笑着还礼,岑云初最后站起身福了一福。

扶岚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位孟姑娘还像在莫家所见到那样对谁都热情有礼,也并不因为自家小姐的怠慢有任何不快。

如今这屋子里的五位小姐,岑云初的样貌自然是最好的,孟乔其次。

孙家小姐眉眼还算清秀,但瘦瘦小小的,仿佛还未长开。

高家那位小眼睛狮子鼻,总像是在生谁的气,她也自知长相不好,所以总是低着头。

丛家姑娘则有些太过丰腴,两颊的肉把鼻子和嘴唇挤在中间,看着怪不舒服。

又过了一会儿,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丫鬟,那婆子便对最先来的孙家小姐道:“孙小姐,请随她去吧。”

那孙小姐便站起身,向众人行了个礼,随着那丫鬟去了。

自来左正青给人看相,都是从东边过去,从西边出来,并不走回头路。

看过相的自然就直接出府去了,不会再回这里来。

等待难免让时间过得漫长,岑云初百无聊赖,后悔不曾带本书来。

但前三个人也并没耽搁太久,前后总共有两炷香的功夫。

“岑小姐,先生有请。”这时太阳已经升的很高,院子里满是荼蘼花的香气。

岑云初搭着扶岚的胳膊从客室走出来,随着左家的丫鬟穿花拂柳来到一处所在。

那是单独的一处院落,小巧精致的三间上房,院子里假山池沼一应俱全,还养着仙鹤。

“请小姐单独进去,伺候的下人暂且在外面候着。”领她们来的丫鬟说道。

“这……”扶岚忍不住出声:“身边没伺候的人怎么成?”

“凡来看相的都是如此,”那丫鬟笑着解释道:“便是公主郡主也是一般,先生定的规矩自有道理,姑娘请吧!”

扶岚无法,只得松开了手,让自家姑娘进去。

此时客室只剩下了孟乔自己,她轻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心跳得有些快,她努力地调匀了呼吸,尽量不让人看出她的紧张。

左正青久负盛名,若是能从他这里得个好批示,那么必定会高嫁。

京城中的女子都把这件事看得无比重要,孟乔也不例外。

毕竟女子后半生的荣辱都由嫁人决定。

“前三位每人不过大半柱香,怎么岑家的这一位要这么久?”孟乔的丫鬟凌霄道。

“急什么?不信她还能看出一个时辰去。左右咱们今天就这一件大事,正午前能轮到咱们就是了。”另一个丫鬟香萝道。

“菩萨保佑!叫左神仙给咱们姑娘批个大大的吉相。”凌霄双手合十对空祈祷:“好让小丫鬟我也跟着沾光。”

“这妮子好不害臊!”凌霄一边伸手刮着脸臊她一边说:“心里想什么呢?!”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难道你心里不想长长远远地服侍姑娘?”香萝反问她。

孟乔也跟着笑了,说道:“若真如你所说,我好了你们自然也跟着好。”

这两个丫头是打小就服侍她的,将来出嫁多半也要跟着。

自来陪嫁丫头无外乎两条出路,一是做通房丫头,主子给个名分便是姨娘了。

第二种便是配小厮,一家子都做奴才,孩子就是家生子,打娘胎里就是奴才胚子。

况且男主子们有几个是正人君子?她们这些跟前服侍的人,略平头正脸些的多半不能落个清白。

便是不能过明面,暗地里也早摸索上手了。

与其这样名不正言不顺,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做姨娘,好歹也是半个主子。

不提这两个丫鬟心里打什么算盘,又过了一会儿,那道婆过来相请,孟乔便起身走了出去。

她往过走的时候,心里想着不知道在自己之前的那四个人都是什么样子?

但不用说,岑云初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否则也不会耗费那么多功夫。

左正青给人看相,最后都会用朱砂笔在纸上写下来,免得口说无凭。

所以要不了多久,她们看相的结果就都会流传开来,成为结亲的一项重要参证。

而此时,岑云初已经离开了左府,坐上了马车。

她神色清冷,手里拿着一张折起来的字纸。

扶岚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家小姐,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自从小姐看相出来,便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被一层冰霜包裹。

扶岚伺候她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这等情形,试探着问了几句,小姐都不说话,她也不好再问了。

番外 云(九)

梧桐树的翠色活泼泼地绿上了窗纱,明艳的石榴花开得热闹极了,初夏时节的景色很是堪赏,可惜有人心绪不佳,生生将这样的景致忽略了。

卢太夫人又一次把手按在太阳穴上,这几天她的头昏昏沉沉,好似有人拿了锤子不停地敲。

勒紧了抹额,涂了清凉油也不见好转。

看什么都烦,听见声音也烦,因此把屋里的人都赶出去,只留两个丫鬟服侍。

“老太太,该吃药了,奴婢扶您起来吧。”丫鬟春桃把药碗小心地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说:“再不喝就要放凉了。”

这药本该早起就喝的,如今已经重新热了两遍,老太太还是不肯喝。

“吃什么药?!”卢太夫人十分不耐烦:“我闻着药味儿都要吐了,还不快端走!说过了,我不喝就是不喝,为什么还一个劲儿的让我喝?现在我的话都这么不管用了吗?!”

春桃求救似地看着一旁的秋菊,服侍老太太的四个大丫鬟里,顶数秋菊最能哄老太太开心。

可此时秋菊也是一筹莫展,这几天,老太太的心情无比烦躁。别说她一个下人,就是家里的老爷太太们,也得不着一个好脸儿。

“老太太好歹赏个脸儿,把这药吃了吧!奴婢已然给您预备下过口的蜜饯了。”秋菊堆起了笑低声下气地哄劝道。

“甜腻腻的,谁吃它!”老太太丝毫不领情。

正在这时,二爷岑同走了进来。

秋菊急忙迎上前,说道:“二老爷来了,奴婢给您倒茶去。”

“老太太可吃过药了吗?”岑同问。

“你们一个个的,就会让我吃药!”卢太夫人的火气很大,训斥自己的儿子道:“哪里就死了不成?!”

岑同见她如此便对丫鬟说:“把这药端出去倒了吧!已经凉了。”

丫鬟出去倒药,岑同便坐在母亲床边的椅子上温言问道:“母亲今日身上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再换个大夫给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你知道我这是心病,开再多的药也治不好。”卢太夫人长叹了口气说:“云丫头在做什么?”

“我早起打发人去她那边看了,说是已经起来了,正在读书呢。”岑同道。

“亏她还能读的进去。”卢太夫人语气听上去不知是夸奖还是生气。

“依儿子说,母亲也不必太为这个烦心。”岑同解劝道:“不过是个术士之言,咱们不把它当真也就是了。”

原来那日岑云初到左正青那里去看相,左正青说她是天生的孤寡穷命,注定父母不全,刑子克夫。除非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娘家,或是出家,否则必定要将婆家克得家破人亡。

卢太夫人知道了,当时便急得险些昏倒。

众人百般解劝,老太太好容易上来一口气,可怎么想怎么憋屈,一连几天都卧床不起。

“从来左正青给人看相,有好有不好的,便是不好,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卢太夫人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云丫头的命就这么不好呢!”

“母亲不要再想这些了,凡事往前看吧。”岑同心里也不好受,可不管怎么说,他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薄待自己的女儿,只能更心疼她。

“往前看,还怎么往前看?有这么一档子事,谁家还愿意和咱们家结亲?”卢太夫人只觉得岑云初的婚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唉,还是古语说的对,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丫头读了太多的书了,把个命都给读薄了。”

岑同自然是不认同母亲的话的,可是他也没有出言反驳。

“发昏当不得死。还是得打起精神来,想办法破绽破绽。”卢太夫人道:“偏偏那左先生这几日出京去了,咱们也难见他。”

“母亲也不必过于忧心了,等左先生回京儿子去拜访他。”岑同道:“您且静心安神,保重身体最要紧。”

“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大不了?”卢太夫人忍不住长吁短叹:“你还是去看看云丫头,别叫她为这件事委屈坏了。”

“多谢母亲想着,我一会儿再去看她。”岑同道:“她不是个心小的,母亲也别太担心她。”

卢太夫人点点头说道:“不必在这里陪着我了,说来说去也只是个闹心。你且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倒还好些。”

卢太夫人脾气强硬,如今虽然老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遇到忧心的事最不喜欢有人在旁宽慰,所以家里的小辈们都没有在她身边陪着,害怕适得其反。

岑同听母亲如此说不敢违拗,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便起身告退了。

想了想,终究放心不下女儿,便到岑云初的住处来。

临溪在桌子旁磨墨,扶岚则在窗前打理那盆刚开的素心兰,岑云初则正在专心临帖。

三个人见岑同到了,都放下手里的事起身问安。

“早起吃过饭了没有?”岑同坐下问女儿。

“吃过了,”岑云初亲自给父亲倒了茶端过去:“父亲去看过祖母了?”

“刚从那边过来,”岑同接过茶盏道:“老太太还问起你。”

“父亲觉得这茶如何?”岑云初笑了笑问:“我昨日叫她们收拾箱子的时候找出来的。”

岑同抿了一口,说道:“京城的人喝不惯白茶,实则白茶最对我的脾胃。都说陈酒新茶,可这白茶却相反,越陈越有味道。”

“我也最爱喝白茶,这个还是咱们那年去闽州的时候得的,”岑云初道:“是最上品的白牡丹。”

“云初啊,刚才你祖母说等左先生再回京的时候,可去求他给化解化解,”岑同还是开了口:“我想着到时亲自去拜访他。”

“不必了父亲,”岑云初敛去脸上的笑意:“随它去吧!”

“这怎么成?”岑同急了:“此事关乎你的命运,岂可儿戏。”

“父亲不是也不信这些?”岑云初道:“何必再去求那神棍?”

“话虽如此说,可终究对你有妨碍,”岑同道:“我是怕你……”

“您是怕我嫁不出去吗?”岑云初笑了,妍丽不可方物:“便是一辈子不嫁又能怎样?我是不在意的,劝您和祖母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岑同看着女儿,心里五味杂陈。她到底年纪还小,涉世不深,不知道人言可畏。

“这件事我自有道理,”岑同道:“只要有为父在,自当为你料理就是了。”

番外 云(十)

信勇公府后花园。

崔明珠笑得前仰后合。

凤吐流苏的穗子前后摆**,漾起一片珠光。

自从那天在莫家的宴会上出了丑,她还一直没出过府。

不过今天心情好,把平日里常在一处的几个人都请了来。

“这报应来的也太快了些!真是人太狂了,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崔明珠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情:“不知这心高气傲的岑大小姐哭出了几缸眼泪?”

她把这些人请来,说是品尝水果点心,实则是要一起笑话岑云初。

同她在一处的,还有四五位小姐,都穿着夹纱衣裳,衣服上熏了香。

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精巧讲究的团扇,不过这园子里很是清凉,那扇子也就不为扇风了。

“谁知道呢,咱们跟她又不熟,要不然真可以去拜访拜访。”说话的这位脸上的粉擦的有些厚,和她的手不是一个颜色。

她是阳山伯陈家的小姐,个子高高的,就是生得黑。

“问问莫玉珍,她大约知道。”一个细眉细眼的小姐说道:“毕竟他们两家是亲戚嘛。”

她是吴家小姐,长相还不错,只是牙不太好,说笑的时候总是有意拿绢子捂着嘴。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岑云初看相的事如今已经传得尽人皆知,崔明珠等人是和她有过节的,听了这事自然解恨趁愿。

“左先生说她是最薄的命格,一点儿福分也承托不住,没嫁人的时候还不明显。若嫁了人,夫家纵使富可敌国,官居侯王,也会被她克得家破人亡,讨饭都讨不到热的。”那天一同打牌的杨小姐说。

“更好笑的是,他爹居然去替她求情,想让左先生给破绽破绽。谁想左先生却说她除非不要名分,只给人家做妾。既没有名分,便不算数了。”崔明珠用手中的团扇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得意之情:“堂堂永宁侯府的大小姐,居然沦落到这地步,依着我还不如一头撞在墙上死了算了。”

岑同到底还是去拜访了左正青,可惜的是,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如此一来,这岑大小姐怕是要老在家里头了。先前靠那妖娆模样和才女的名头甚是唬人,多少人家都动了心思想要去提亲。以她的出身又怎么可能给人家做妾,那岂不是把祖宗的脸都叫她给丢没了。”陈小姐摇摇头道。

“便是不嫁人,她的脸也丢尽了。”崔明珠欢喜地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长成那个样子必定是个祸害!”

岑云初生得太好了,便是画儿上的人和她相比也还少了几分精致灵动。

红颜薄命这句话应该还是有道理的吧!

“其实不少人去看相的时候,都多少有些不好的地方,”吴小姐道:“左先生也会指点一二,或是改名字,或是佩块玉。譬如我,就是要每个月初一都到观音庙去拜忏。”

在座的这几个人里,有一半都是请左正青看过相的,知道她说的属实。

“不过说实话,我去看相的时候,可真是提心吊胆。那左先生和我隔着一道纱屏风,就坐在那里不说话,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我的腿都软了。”陈小姐捂着胸口,一脸的心有余悸。

“谁说不是呢,”张小姐又吃完了了一颗杏子:“我也是吓得大气不敢喘。”

她们都是请左正青看过相的,被告知和什么样八字的人相冲,和什么八字的人相合。

还有一些厌胜之法,是为了补不足用的。

“珊珊,你怎么不说话?往日你是最爱谈论这些的。”杨小姐察觉到薛珊珊和往日不大一样。

“我喉咙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夜里着了风。”薛珊珊咳嗽了几声说。

众人虽然不大信,可也并没有深究。

凉亭的石桌上摆着老大一只粉彩细瓷缸,里头湃着新鲜的瓜果。

“你们都尝尝这荔枝,是岭南进贡来的。”崔明珠指着缸里连枝带叶的红皮果子道:“我尝着味儿还好,只是不如往年的大。”

“咱们改日去游湖吧,天儿越来越热了,得在有水的地方才凉快。”她旁边的张小姐说道:“不知道你们怎样,反正我是最怕热的。”

这位张小姐很喜欢吃甜食,说话的功夫就已经剥了四五颗荔枝吃下去。

她的脸圆圆的,一双手胖得如婴儿一般,指节处是一个个深深的小涡。

“把端午节错过去再说吧,”崔明珠道:“依我说,咱们下次不如把孟乔也带着。”

她的话立刻得到了响应,其余的几个人也赞同。

之所以带着孟乔,是因为她和岑云初刚好相反,左正青给她的批语极佳。

说她福泽深厚,旺夫旺家,且有宜男之相,有诰命的福分。

因此陈孟乔虽然是个庶女,可因为这一点,就足够让她身价增长数倍。

“说起来这孟乔还真是不错,虽然得了这样的批语,可也没见她张扬什么,这些天都在家里没出来。”吴家和孟家离得不算远,她比旁人要清楚些。

“就那日在莫家也能看的出来,那岑云初傲慢得用鼻孔看人,孟乔却一直温柔和气,不讨人嫌。”张小姐面前堆起了高高的荔枝壳,伺候她的丫鬟将这些果皮都收走,她则就这瓷缸里的水把手给洗了。

“那日和她们一同看相的还有谁?”杨小姐好奇地问道。

“我就知道还有孙家的四姑娘,”张小姐接过话道:“剩下的那两个就不知道了。”

“好像是丛家和高家的那两位。”薛珊珊的消息还是比旁人更灵通一些。

“她们两个虽然平平,可也比岑云初强。”崔明珠撇了撇嘴说:“看来啊这人还是不可貌相。”

其他人也都附和着赞同。

众人又说了会儿话,丫鬟过来告诉崔明珠午饭已经备得了。

崔明珠便向众人说道:“咱们去花厅吃饭吧。我家新来了个厨子,正试着呢。你们也帮着看看好不好,若好的话就留下。”

众人于是纷纷起身,扶着丫头下了凉亭,往花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