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知了
夕阳楼外落花飞,斜晖残照,把一片春景都笼在金芒里。
岑府管家有些慌忙地奔到内院,来到二老爷岑同的书房。
“二爷,宫里来了人,指名要见您。”管家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可急促的呼吸还是显出事态有些不寻常。
“宫里的人?”岑二爷正在作画,纸上是完了大半的幽兰,遗世独立,舒展自在,“是哪位主子派来的?”
他脱离官场已久,更从不跟宫里的人打交道。
“是瑞妃娘娘跟前的管事太监胡宝华,”管家道,“怕是……来者不善。”
当今天子即位方三年,这瑞妃娘娘是信勇公府崔家的次女。
崔家之所以嚣张跋扈,除了自家的勋爵势位之外,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我知道了。”岑同不疾不徐地将最后两片兰叶画完,才放下笔。
胡太监年纪不大,长相还算端正,只是有些高低肩,身后跟着个八九岁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雕花方盒。
那胡太监倒不拿大,见了岑同满面堆起了笑,上前问安道:“一向听闻二爷的美名,如今方才见了,真是见面胜似闻名。”
“胡总管过奖,岑某愧不敢当。”岑二爷虽已不年轻,但儒雅倜傥,清慎从容,不是一般的出众。
看座上茶,略微寒暄几句后,胡太监步入正题:“今日冒昧叨扰二爷,是奉了瑞妃娘娘的命,特给二爷送件物事。”
说着就让那小太监将手里捧着的盒子放到岑同面前的桌子上。
“时候不早了,小人也该告辞了,再晚回去宫门就要落锁了。”胡太监说着起身,朝岑二爷拱了拱手。
岑同来不及多问,只好送他出去。
送走了胡太监,三爷岑冉也恰好回府。
岑二爷便把方才的事说了。
三爷听了说道:“这胡宝华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这可是个当面朝你捅刀子脸上还挂着笑的人,不可不提防。”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送了个东西来,但我猜着还是和云初的事有关。”岑同道。
“人有贵贱,可理无高低。”三爷冷笑,“他崔家女虽贵为妃子又怎样?难不成还要颠倒黑白么?真要逼得太急,我便上朝告御状。”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是这么压不住火气,回去看看他送来的是什么,再做打算也不迟。”岑同道,“若真是因为云初的事,还有我这个做父亲的在呢。”
胡太监送来的盒子只有巴掌大小,打开后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玉蝉。
“瑞妃送这东西是什么意思?要跟咱们打哑谜么?”岑冉道。
“我想应该是,”岑同微微笑道,“这东西俗名知了,大概是说咱们彼此心知肚明,就此了结。”
“打从皇帝登基起,弹劾崔家的折子就没断过。最近这些日子他们家圈地并田的事更是闹得沸反盈天,他们家怕是有些顾不过来,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岑冉道。
“崔家主事的人不出面,却让宫里来人给咱们送来这个,讲和之余又带着威慑。”岑同笑笑道,“果然是崔家一贯的作风。”
“哼,他们当别人都是傻子吗?必定是他们家查来查去,也没找到崔宝玉疯癫与咱家有关的证据!所以才派了个不男不女的货色来故弄玄虚。”岑三爷的脾气有些暴躁,“待哪天我也参他一本,让他牙疼几天!”
“稍安勿躁,与其这样牙眼相报,不如看准机会,一击而中。”岑二爷道,“崔家自以为皇亲国戚,圣眷优渥,依我看也未必。你只需记得,他们家何时倒台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但必不会太久。”
“真要是如此,也是他们家自取灭亡。”岑冉道,“姑且不论这个,前些日子提醒咱们小心崔家的人到底是谁,我至今也没查到,那人好生神秘。”
“既然查不到,也就不必再查了。”岑同道。
岑冉又道,“云丫头不是认得那个什么三娘的,为何不让她打听打听?像这样的事,他们那些人反倒容易得到可靠休息。”
“云丫头说了,那人不想现身,咱们也不必揪着不放,总之对方是好意,又不愿露面,何必强人所难呢。”岑同笑道,“云丫头的性子你也知道,从来不能拿常人常情来衡度她的。”
宫中,各处都亮起了灯。
珠帘帐子在微微跳跃的烛光下轻微晃动。
崔瑞妃新染的指甲鲜红欲滴,把一双无骨玉手更衬得娇媚动人。
小宫女们退了下去,只有胡太监垂手侍立。
“东西送到了?”崔瑞妃脚下有一只雪白的哈巴狗,正抬起两个前腿作揖,讨吃的。
“回娘娘的话,送到了。”胡太监恭敬地答道。
“岑家若是识相,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不是查到这件事的确和他们家无关,我是绝不肯轻轻放过的。”崔瑞妃缓缓道,“那岑云初果然是个扫把星,宝玉也真是的,做什么去招惹她?”
“听说这岑云初极其貌美,国舅年少气盛,难免……”胡太监道。
“再貌美又如何?你看这宫里的哪个嫔妃不是花样容貌?想来那丫头多半有些不正经,才勾引得宝玉意马心猿。”崔瑞妃没见过岑云初,却认定她是个不安分的。
“娘娘说的是。”胡太监连忙应和。
“过一会儿再把给宝玉治病的太医叫过来,我问问他。”崔瑞妃道,“他前些时候说有三分把握,不知过了这几天可有进展了没。”
她只有崔宝玉这一个弟弟,当然要不遗余力地把他治好。
“奴才谨遵娘娘吩咐,一会儿就去太医院请人过来。还有件事,”胡太监道,“四小姐已经说了好几次要进宫见您了,娘娘看……”
“最近宫里家里有许多事,我哪里顾得上她?这孩子也真是的,叫家里人惯坏了,一味地任性。”崔瑞妃对这个妹妹也很头疼,居然还想杀了岑云初。
那岑家好歹是侯爵人家,真要闹出了人命,叫自己在皇上面前如何自处?
“她现在不是禁足吗?叫她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番外 春(一)
正文在修改中,且为了能更好地交待前情,所以放几章番外出来,不喜欢的可以略过哈!
枝头上残红欲尽,落花铺满了庭阶。
五小姐徐春君把绣花针落回针插中央,红绡纱上是已经完了大半的双面簪花仕女图。
“姑娘累了吧!从早起就坐在这儿,奴婢都替您脖子酸。”说话的是个大眼睛肌肤微丰的丫鬟,名叫绿莼。
她拿起茶壶,斟了杯茶捧给徐春君。
“总要赶着些才好,二姐姐下个月就要出阁了,大件的东西算是齐全了,小件的虽有,也得再多备着些,”徐春君抿了口茶说道:“自己用着方便,送人也使得。”
“姑娘是个最细心的,二小姐嫁过去恰赶上天热,到时候纱衣裳配上这帕子,啧啧……”绿莼忍不住赞叹道:“谁不多看两眼。”
这帕子虽小,可她们姑娘在这上头费的一番功夫可不比旁人做件绣襦轻省多少。
“紫菱姐姐去姑奶奶房里好一阵子了,怎么还没回来?”绿莼朝窗外看了看说:“别不是那边有什么事吧?”
说了这句又自悔失言,偷瞧了小姐一眼,改口道:“多半是遇见谁被绊住了,茉莉姐姐她们几个见了面就撒不开手。”
徐春君不动声色站起身,说道:“我也该去三姑姑那边看看,这会子想必已经用过药了。”
她口中的“三姑姑”就是紫菱提到的“姑奶奶”,徐家上一辈的三姑娘徐琅。
徐琅如今病着,徐春君早起打发丫鬟送去了自己插的花。知道三姑姑从来都是不梳洗不见人的,所以到这时才过去探望。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一片脚步响,绿莼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她听得出这是紫菱的脚步声,可明显比往常走得急。
这还真不是绿莼多心,只因徐家自打过了年就不太平,先是长房长孙徐道恒不顾劝说到底出了家,大太太白氏和大奶奶杨氏婆媳两个哭天抹泪,几乎没了半条命。
这二位病得起不来床,每日里郎中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搅得人心不定。偏偏进了二月又传来大小姐徐春兰在梅州难产殁了的噩耗。
这一位是长房庶出的小姐,她的生母冯姨娘接了噩耗当时便昏死过去,好容易救过来,也是终日关了房门以泪洗面。
长房一片愁云惨雾,整个宅子也变得喑哑静默,近一个月一直掌家的徐琅也病倒了。
徐春君嘴上不说,心里头最佩服的就是这位姑姑。
想当年他祖父徐有光尚书因变法获罪,连同三个儿子被流放到幽州修长城。
徐尚书流放途中病故,三个儿子徐泽、徐润和徐溉至今都还在幽州。
其余的徐家人只能回老家思源县,当真是一干妇道携儿带女,那情形怎一个凄怆了得?
好容易一路奔波回到老家,几位太太病的病哭的哭,全不中用。
唯有徐琅自始至终撑着,带着几个忠心的仆人修葺屋舍、洒扫庭院,将众人都安置妥当。
随后又收回祖田自种,在祠堂旁盖了家塾。
用自己的月钱聘了塾师,言明家中小辈无论男女,最晚五岁也要启蒙。
将近十年过去了,徐家的小辈陆续长了起来,日子也渐渐好过。虽远不及在京城时显赫,可在当地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
徐琅一直未嫁,如今快三十岁仍是孑然一身。
湘竹帘子一动,进来的是个窄身量削肩膀的丫头,衣裳鞋袜比别人都要干净,仿佛刚熨烫完穿在身上似的,一看就是个既伶俐又稳妥的人儿。
徐春君见她脸上神色异常,心里的不安变得更重了。
“姑娘,”紫菱喘息着,鼻尖上沁了汗:“出大事了!”
绿莼听了不由得膝盖发软,一伸手撑在了桌子上。
“再大的事也得慢慢说。”徐春君性子沉稳恬静,她的声音也一样。
紫菱听了心里安定下几分,喘息几次才又开口:“奴婢刚才去姑奶奶那边送花,恰好二管家慌慌张张进去禀事。我来不及退出来,听见了几句。姑奶奶随后就把我们都叫了进去,说与其道听途说乱传还不如直接叫我们知道,但绝不许再对别人说,否则就要打死。”
“那你还告诉我们……”绿莼插了一句。
“总不能瞒着姑娘啊!”紫菱慢了绿莼一眼,心说这丫头真是个认死理的。
“二管家必定是失了主张,才会这么急三慌四的,”徐春君道:“可是二哥哥出了什么事?”
紫菱听了忍不住念了句佛,说道:“姑娘真是个再聪明不过的,果然就是二爷!”
如今徐家一共分了三房,当初徐琅考虑到家中人口多,光靠那些祖田只能温饱,因此就想法子从商。
她碍于女子身份,不能抛头露面,因此就让长房的徐道恒和两个管家去湖州贩锦缎布帛,在本地开了爿绸缎店,也往外地售卖。
徐道恒天生的散淡,碍于长房长孙的身份,咬牙硬撑了几年。
后来二房的徐道安大了,他嘴上心里都来得快,比大哥更适合做生意。
徐道恒乐得甩开手,近三四年,外头的生意都是二少爷掌管,只需每月向徐琅报账即可。
“二哥哥出了什么事?”徐春君虽然是三房的人,可是关切之情却不是装的。
“二少爷他们打湖州进了两船的料子往回走,在邻县叫管漕运的拦住了,例行的查看原本是没什么的,谁想竟从咱们家的船上搜出了三百斤的盐。”紫菱说道:“他们就说二少爷偷贩私盐,当时就把人抓了,把船和货物也都扣押了。”
徐春君没说话,她心里清楚这回真是出大事了。
贩私盐是重罪,本朝律法写得清清楚楚:贩私盐五十斤者处以极刑。
这可是足足的三百斤!
“姑娘,咱们怎么办啊!”绿莼急得直哭。
徐道安是家里的顶梁柱,全家上下都要倚靠他。
如今他被当私盐贩子抓了起来,对徐家而言真无异于天要塌了。
徐春君思忖片刻,只说道:“管好自己的嘴别乱说,三姑姑一定在做打算了,咱们帮不上忙也别添乱。”
抛开侄子辈,她是家中最小的,且又是庶出,打小就知道守拙。
能不说就不说,能不做就不做。
不凑热闹不出风头,这完全是为了自保。
“姑娘说的是,你就别出这院子了,免得什么事都挂在脸上藏不住,”紫菱嘱咐绿莼:“别叫人填了坑。”
话虽是这么说,可徐春君心里终究不舒服。只是她人微言轻,这个家里没有她说话的地方。
番外 春(二)
这日黄昏,西天飘着一大片云彩。
夕阳就落在那云彩尖上,将坠未坠。
当地人管这样的天象叫做“老云接驾”,次日的天气多半阴雨。
三太太魏氏的陪房吕妈妈拿了一罐新茶出来,迎面碰见了来吃晚饭的徐春君。
“五姑娘来了,”吕妈妈圆脸小眼睛,笑起来眼睛就看不见了:“四姑娘也刚来。”
四姑娘是三房嫡女徐春素,细算起来比徐春君只大半岁。
徐春君纵使不笑,脸上也始终挂着一团和气,让人亲近。
吕妈妈是魏氏的心腹,她这个小辈从来都不怠慢,笑着点点头说:“妈妈有事忙着去吧,我自己进去。”
魏氏屋子里终年飘着一股皮子味,那是因为她的箱子里存着不少皮货,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晾一晾。
徐春素今日穿的是一件水流红的绣腰襦,下头配着葱绿百褶裙,坐在魏氏旁边,不知在嘀咕什么,见徐春君进来才不说了。
徐春君向魏氏和徐春素都问了安,然后就和每天一样同丫鬟们安放匙箸,把最好的两道菜摆放到魏氏座前。
徐春素扶着母亲过来坐下,她长得和魏氏总有六七分像,丑是不丑,只是颧骨高了些,多少显得有些刻薄。
三老爷徐溉因为天生的眼睛不好,凡是看什么东西,必要拿到眼前才能看得清。
因为这一点,当年择亲的时候便不大容易,最后勉强选了魏氏。
魏氏出身不如大太太二太太高,性情也不大方,以前日子好过还不怎样。等到徐家走了下坡路,她便越发刻薄起来。
徐尚书夫妇心疼儿子,想着娶妻已然如此,便立意给他纳一个好妾室,千挑万选选中了徐春君的生母何氏。
何氏不但知书达理,且品貌端妍,只可惜寿数不长,在徐春君不满五岁的时候便染疾故去了。
何氏为人极好,因此即便是难相与的魏氏也并没有真正地为难过她。
徐春君酷肖其母,这么多年在魏氏跟前无纤芥之错。魏氏虽不疼她,却也不苛待她。
饭菜刚摆好,三少爷徐道庆掀帘子进来了。
这位少爷是天生的败家种子,才十六七岁便整日里只想着挥霍,同着县里几个不成器的子弟成群结伙地飞鹰走马,以至于眠花宿柳,无所不至。
当然,这都是外人的评价。在他母亲魏氏眼里,徐道庆简直就是麒麟凤凰一般的活宝贝。
“快坐下吃饭吧!”魏氏一把拖住儿子,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怎么还是这几个菜?!”徐道庆往桌子瞭了一眼便不高兴了:“见天的四菜一汤,叫人一看就冒酸水。”
徐家虽是分房吃饭,但都是一总在大厨房里做得,由各处的丫鬟婆子端回去。
只有年节,或是谁过生日,才会多加四道或两道菜。
这规矩也是徐琅定下的,家道中落,自然要俭省着过。只是魏氏母子不大满意,觉得公中的钱都被徐琅克扣了。
“知足吧我的祖宗!往后还指不定能不能吃得上呢。”魏氏把筷子塞到儿子手里:“你听娘的话,这两天别乱跑了。”
徐春君一直微微低着头,显然,魏氏也已经听到动静了。
她一点儿也不奇怪,在紫菱跟她说的时候,徐春君心里就清楚,徐琅不会把这件事瞒着所有人。因为要救二哥哥,免不掉要跟家里人商议对策。或是出钱,或是出力。
说不许走漏风声,也不过是单单瞒着二房而已。
徐道庆听了不屑地笑了一声道:“人人觉得老二是受了冤枉,依着我看,这怕不是头一遭了。现成的船夹带些私货,卖了全落到自己的腰包里,这事谁不会做?”
“闭上你的嘴,快吃饭吧!”魏氏打断了儿子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她心里未必不是这么想的,可毕竟有徐春君在,不好太露骨。
徐道庆却不把徐春君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他这个庶出的妹子和这屋子里的猫儿狗儿一样,没什么可防的。
徐春君知趣地放下筷子道:“太太,我吃饱了。给二姐姐做的活计还没忙完,我先回去了。”
“你去吧!”魏氏从心里很满意这个知进退的庶女,她正有许多体己话要跟自己的儿女讲。
徐春君打魏氏的院子里出来天色已经很暗了,她心里想着事情,所以一句话也没说。
相比徐春君的沉默,魏氏母子三人却是涛涛不绝。
“二房出了事,咱们得早做打算。”这句话在魏氏心里憋了大半天了。
“娘,你是怎么打算的?”徐春素问:“二哥贩私盐我们不会受连累吧?”
“到底是妇人家没见识,”徐道庆嗤了一声:“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怎么能不受连累?”
“我也这么想,”魏氏忧心忡忡:“三姑奶奶必定要拿银子捞人,人未见得救出来,银子是一定得花出去的。”
“为救他一个,花大伙儿的银子。”徐道庆撇嘴道:“这买卖划算得很。”
“你三姑姑一向偏心,”魏氏沉沉叹了口气,把桌上的蜡烛都带得晃了几晃:“去年说好了,让你跟着道安一起做生意,谁想前后不到两个月就把你赶了回来。”
魏氏提起这个就满肚子的委屈和怨气。
实则是她儿子徐道庆不成器,挪用了柜上进货的银子。
可她却觉得,既然做生意就免不掉要赔些银子,大房二房两个少爷也不是没赔过钱,怎么她的儿子就要被赶回来?
更何况她已经拉着儿子向徐琅求过情了,自己好歹是她的嫂子,竟一点儿情面也不讲。
“我早就说,二嫂子怀的那孩子不吉利,”徐春素插言道:“人都说白虎年的孩子要不得。”
“咱们得想个法子,跟他们分了家。”魏氏道:“在银子花光前,还能把咱们的那一份儿给要出来。”
“那要是分家的话,咱们就不能在这儿住了吧?”徐春素有些犹豫:“否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傻丫头,你娘四十好几的人了,这点打算还没有吗?拿了咱们房头的那份产业折变了银子,就去你外祖家。”魏氏想要分家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分家这话要是没个正当的由头实在说不出口:“道凯不是已经去你舅舅家了吗?咱们到时候就说去你外祖家省亲,谁还能拘着不让咱们走不成?”
徐道凯是魏氏的小儿子,上个月去了湛县外祖父家省亲。
“分家?为什么要分家?”徐道庆把茶碗盖反着放到桌子上当陀螺转动:“只要那老姑婆在,咱们就得不着便宜!”
“那依着你要怎么办?”魏氏从儿子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与其分家还不如夺权!现在大房没了顶用的,二房又摊上了事,”徐道庆坏笑:“正该我三少爷当家了。”
番外 春(三)
第二日果然阴雨绵绵。
徐春君穿上一件夹袍,紫菱扶着她,绿莼在一旁打伞,主仆三人往徐琅的院子里来请安。
徐春君心里惦记着三姑姑,又不好说别的,只能借着问安的由头来看一看。
谁想到了门口,就叫岳娘子给拦住了。
这岳娘子是他们到了思源县就伺候徐琅的,后来虽嫁了人,却仍是回到她身边侍奉。
“五姑娘来的不巧了,姑奶奶正会客呢!”岳娘子带着两个丫鬟站在门口,明显就是在挡人。
“我就是惦记着三姑姑的身体,不知可好些了没有?”徐春君说道:“既然有客,那我就不打扰了。”
“姑奶奶多少见轻些了,这天气湿漉漉的,五姑娘小心些。”岳娘子说着把徐春君送到了院门口。
“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到三姐姐屋子里坐坐去,”徐春君道:“也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雨丝如织,打在油纸伞上汇成一片细小又密匝的声响。
三小姐徐春乔是二房的庶女,平日里常和徐春君一同做针线。前些日子害火眼,不愿意见人,徐春君也没去扰她。
彼时,徐春乔正同她的生母张姨娘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扎花。
见徐春君来了,连忙起身含笑让座。
“姨娘好,三姐姐好了吧?又能做活儿了。”徐春君走上前,自然而然地从徐春乔手里拿过那花样子来,仔细瞧了瞧说道:“手艺越发地精了,这又是给二姐姐的?”
三小姐徐春乔和二小姐徐春茂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比起徐春君自然更近了一层。
“好多了,就是每日还得拿冰再敷上两次。”徐春乔说话细声细气的,她打小性子就懦弱。
张姨娘叫小丫头子捧来茶水点心放在桌子上,对徐春君道:“你们姐妹两个好几日没见了,在一块儿说说话吧!我到太太屋子里去看看。”
徐春君见此情形便知这母女两还不知道徐道安出了事,便只好说道:“姨娘从廊下过去吧,那边没有积水。”
张姨娘走后,姊妹两个坐下来说话,也不过是说些天气和针线上的事。
徐春君就拿过针线来和徐春乔一起绣那条百蝶穿花的飘带,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天。
“天下雨不好走,叫丫鬟过去告诉三婶婶一声,就说你午饭留到这边吃了。”徐春乔说。
“还是不麻烦了,我们太太阴天下雨总说膀子疼,我得过去给她捶捶。”徐春君出言止道:“多谢姐姐美意。”
徐春乔一样是庶出的女儿,知道徐春君的难处,也不相强,就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你了,做完这个花瓣儿你就回去吧。”
徐春君正要答应,忽听东边的院子有人大放悲声。
徐春乔不知所以然,纳罕道:“这是谁在哭呢?”
徐春君的眉头一跳,知道事情不好了。
东边的院子正是二房孙氏婆媳的住处,必然是知道徐道安的事了。
只是这风声是谁走漏的呢?
等徐春君他们过去的时候,那院子里就剩下张姨娘和两个下人了。
张氏是一副仓皇神色,发梢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上。
一见徐春君姐妹两个便一把抓住徐春乔,徐春乔忍着疼问:“姨娘,这是怎么了?太太和二奶奶呢?”
“她们都去三姑奶奶那边了,”张氏声音抖得厉害:“吩咐我留下看屋子。”
“这样的天气,二嫂的身体……”徐春君满眼担忧,徐道安的妻子宋氏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可不能折腾。
“我在这儿,你们过去看看。”张氏松了手:“旁人不管,也没有咱们袖手旁观的。”
张氏虽然是个妾,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当徐春君姐妹两个赶到徐琅这边的时候,只见站了半院子的下人,屋里头又是哭又是劝的,乱得不成样子。
两个人不好贸然进去,可又不能掉头走了,只能站在台阶下等着。
站了一会儿,岳娘子从里头走出来,对院子里的下人说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一个个杵在这儿扮蘑菇吗?”
又对徐春君和徐春乔说道:“两位姑娘来得好,快把二奶奶扶回去吧!解劝着些。”
徐春君这才随着岳娘子进了屋,只见二太太孙氏和二奶奶宋氏婆媳两个边哭边央求徐琅快些想办法救徐道安。
徐琅病容憔悴,两腮的肉都瘦干了,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
不等徐春君开口,徐琅便说道:“三丫头五丫头,快把你二嫂嫂搀回去,她身子沉重,千万小心。”
说着眼含深意地望着徐春君,徐春君会意,点了点头便上前去扶宋氏,说道:“二嫂嫂千万保重,咱们先回去,姑姑自然会想办法的。”
宋氏本不想走,可她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又毕竟是小辈,不好太违拗了徐琅,只好起身道:“三姑姑,你千万要把我家二爷救出来,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那边孙氏还在哭,她本来就生得富态,一着急便要上不来气,两个丫鬟不停地在她后背捶着。
二姑娘徐春茂陪在母亲身边,也不停地用手帕拭泪。
徐春君扶着宋氏走出门了,恰好徐春素也走了来,二话不说就把徐春君挤到了一边,殷勤地对宋氏说道:“二嫂嫂快别难过了,你自己的身子才是顶要紧的。”
徐春君只好跟在后头,此时雨差不多停了,只是天还阴着,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个小姑子把宋氏扶回了屋里,宋氏的贴身丫鬟香草忙拧了热手巾给二奶奶擦脸。
宋氏拉了徐春乔哭道:“这可是天要塌了!”
徐春乔最是个没主意的,除了陪着嫂子哭,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二哥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到底是哪个下人擅自做主,还是有人故意陷害?嫂子可知道吗?”徐春君觉得一味哭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眼下要紧的还是查清楚真相。
“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宋氏急得直甩手:“打二爷起,竟没一个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跟船的都在,也都给抓了,只放管家一个人回来报信。邻县的知县朱有量最是个不讲情面的,落到他手上哪还有好?”
番外 春(四)
“更何况这半年上头下令严查贩私盐的,这不是撞在枪口上了吗?”宋氏怎么想怎么觉得凶多吉少。
徐春君也觉得这事的确难办,最怕的就是县官不肯仔细去查,只要屈打成招。
她本来还算是个有章程的,可一来关心则乱,二来也确实不容乐观。
这时一直在旁边察颜观色的徐春素便上前道:“二嫂嫂莫哭,这事情又不是没回转的余地,端看三姑姑愿不愿意救了。”
宋氏一听这话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松了徐春乔的手去拉徐春素,嘴里急急问道:“你怎知还有余地?三姑姑必然是愿意救的呀!”
徐道安是徐琅的亲侄子,哪有不愿意救的道理。
“哎呦,是我口不择言了。”徐春素一副自悔失言的样子:“嫂子千万别当真。”
她虽这么说,可脸上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如此,宋氏焉能放手?双手死死地拖住她道:“好妹妹,我这心里都快急死了,你好歹把话说清楚。”
“我也是方才在路上听几个婆子说的,只怕当不得真。”徐春素吞吞吐吐的:“再说这话也不怎么好听,刚才是我一时情急了,这终究不该是我们女孩子议论的。”
她越是如此,宋氏就越是着急,恨不得扒开她的嘴,直钻到她心里去。
“四妹妹,你瞧瞧大伙儿都急成什么样子了?!不管这法子管不管用、该不该说,这时候也得说出来。总归是个办法不是?”徐春乔也出言催促。
徐春素这才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几个婆子说只要三姑姑肯去求曹知县……”
她只说这半句,众人便都懂了。
如今思源县的知县名叫曹泓,到任还不足两年。
曹泓也不过三十出头,但妻子却又老又丑,且只有两个女儿。
他自然要纳妾的,但又不肯随便纳。
徐家人都知道,曹泓看中了徐琅。
只是徐琅早就立意不嫁,因此曹知县虽然托了不少人来说情,却都被徐琅一一回绝了。
如今徐道安出了事,虽然是被邻县抓了,但依照律例,只要曹泓开出文书,是可以把徐道安移交回本县来的。
虽然贩私盐是重罪,可只要曹泓肯帮忙,徐道安要脱罪,也不是不可能。
徐春素的话,算是给宋氏提了醒。
事已至此,她的目的也达到了,因此说道:“二嫂嫂放心吧,姑姑不会不管二哥哥的。你快躺下歇歇,我们也不打扰了。”
说着便拉了徐春君一同出去。
“若是别的,三姑姑自然会答应的,只是这件事……”宋氏的心好像在滚油里煎熬一般:“咱们都知道她是不肯嫁人的,何况是做妾。”
徐琅不肯嫁人,一方面是家中需要有人照料,另一方面众人虽然不说却也都清楚,当初她在京城时,已经和陈家的公子定了亲。
后来徐家获罪,这门亲事自然也就作废了。
然而徐琅却始终不曾忘记那个人,很有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思。
再说徐春君,随着徐春素从宋氏的房里走了出来,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很不是个滋味。
她当然不信徐春素是无意说漏了嘴,更不信她是真的想要救徐道安。
魏氏母子几个人把二房恨得透透的,对徐琅也颇有芥蒂,这时候只能落井下石,怎么可能雪中送炭?
徐春君也不信这只是他们为了解恨在使坏,这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图谋。
徐春素和她哥哥一样,从来也没把徐春君放在眼里,一路上连话也懒得跟她说,而是径直回了她母亲房中。
魏氏正倚在罗汉榻上喝茶吃蜜饯,外头闹得沸反盈天,她却觉得格外安闲自在。
好似自打来到思源县,还从未如此惬意过。
“你可把话透过去了?”魏氏见女儿进来,便坐起身来问她,眼睛亮得吓人。
“那有什么透不过去的?不过那么一半句话,刚会说话的孩子都会。”徐春素笑了笑坐下来,伸手捏了个樱桃蜜饯放进嘴里:“二房的人如今都成了没头苍蝇,有这么现成的好法子,哪能不当回事。”
“徐琅想瞒着二房,偏不叫她如意!看着吧,这回好戏才真开场了呢!”魏氏把头上的金扁簪拔下来又重新插回去,在罗汉榻上歪的时间太长,发髻都有些松了:“她若是嫁给曹知县做小妾,便再也不能把持着这个家。若是不嫁,二房的人又岂能饶她?咱们再从旁拱拱火,就把她从当家人的位子上给推下来了。”
“那万一三姑姑真嫁给了曹知县,回头不还是二哥当家么?”徐春素不解:“那咱们不还是白忙活?”
“徐琅不会嫁的,她还为姓陈的守身呢!”魏氏尖酸地一笑,顾不得这话本不该当着未出阁的女儿面说:“当初咱们离京的时候,那姓陈的还拦在车前跟她吵了一架。人家是摆明了要与她恩断义绝,否则何必当众羞辱她。她倒是深情,只怕人家早就忘了世上还有她徐三姑娘这个人了!”
“就算三姑姑心里不想嫁,可为了二哥哥,只怕还是要嫁的。”徐春素道:“否则她又有什么脸面见咱们徐家人呢?”
“看着吧,二房且得闹呢!就算她真要嫁,也不能立时就嫁过去。总要把老二移交到本县来,到时候咱们秘密写封信,你哥哥的朋友里有认得知州大人身边师爷的,托他递上去,告他们官商勾结,徇私枉法。这位知州大人刚到任,手底下这帮人还没摸上路数去呢。到时候曹泓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开脱他?”
“要真是这么一折腾,牢里的那位不死也得脱层皮呀!”徐春素惊得直咬手指头。
“当然了,那曹泓极有可能摆平这件事。只是有他们拉锯的功夫,这个家早就落到咱们手上了。你以为二房逼着她嫁出去,她心里不记恨么?他们依旧是要反目的。”魏氏越想越得意:“有一点你可得记住,在他们面前,咱们得两头充好人,这样才不会引人怀疑。”
番外 春(五)
近来的天气十分恼人,一连几日都是阴晴不定。
尤其是那雨,说下就下。明明不大一块云彩飘过来,连日头都没遮住,便也要下起一场雨。
不过也有一样好处——倒是不似往年那般到处飞柳絮了。
徐春君把绣活儿都做完了,亲自给徐春茂送过来。
到了却只见两小丫头子在门前坐着歘石子儿,问就说二小姐去三姑奶奶那边了。
“姑娘,咱们把东西留下吧!”紫菱道:“二小姐回来自然就知道了。”
“不如我们也到三姑姑那边去。”徐春君道:“看看二哥哥的事怎么样了。”
紫菱有些为难地跟着徐春君走了一段路,小声说道:“姑娘还是先别过去了,二太太她们都在呢!”
紫菱知道徐春君一向都是躲着事的,如今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她一个姑娘家不好上前。
谁想徐春君却一反常态,执意要过去。
紫菱看得出徐春君这几日明显心事重重,只是她不大爱说话,尤其是有愁事的时候,更是习惯了沉默。
小丫头端走了空药碗,屋里飘散着清苦的汤药味。
徐琅的病不但没好反而更重了,可她必须勉力支撑着,否则二房那婆媳俩只怕就要上吊了。
“三姑姑,你千万要救救二爷,”宋氏这几日哭得嗓子嘶哑,她同徐道安成亲不到两年,一次脸都没红过:“这镯子是我祖母留给我的,好歹值几个钱。”
宋氏说着把自己手上戴着碧玉镯子摘下来递过去:“我知道那边隔三差五就得花钱打点。”
“道安媳妇,你已经拿了不少东西了,这个镯子你就留着吧。”徐琅刚喝过药,气息有些不稳地说:“放心,道安不会受苦的。”
作为内当家的,这些事情用不着别人来提醒她。但徐琅也不恼,毕竟宋氏和徐道安夫妻同体,这份亲密是外人比不上的。
“三妹妹,方才大嫂在这里,我没好意思开口。”孙氏的眼睛已经哭得快看不见了:“我知道,我这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可也实在被逼得没了法子。你就发发慈悲,求一求曹知县,让他开一道文书,把道安移回到本县来。”
“是啊,三姑姑,如今这是救道安唯一的法子。”宋氏也紧跟着苦苦哀求。
徐琅当然明白她们的意思,是要拿自己来换徐道安。
她并不怪她们,只是心里头苦涩难当。
在许多人看来,自己都应该这样做。
一来人命关天,且又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二来自己是掌家的,到了存亡危急之时,自己不站出来又指望谁站出来呢?
“三妹妹一向为这个家付出的最多,我们做嫂子的,又是敬佩又是心疼,”魏氏这几日如穿花蝴蝶一般,在二房和徐琅两边做好人:“可惜的是,我们都是群没脚蟹,全指望着你拿主意。”
岳娘子在旁边听了,忍不住心里冷哼,心说这位三奶奶可真是明里一盆火,暗中一把刀。
这番话好似在夸赞徐琅,实则是彻彻底底的捧杀。言下之意是你已经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不差这一回了。若是这一次你不肯牺牲,之前的那些功劳苦劳也都通通抹杀。
“三妹妹,你就开开恩吧!虽说这是我们的私心,可对你也不是完全没好处,总比你一个人独守空房孤独终老要好。”孙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岳娘子和另外两个丫环使劲地把她往起搀都没能搀起来。
宋氏也紧跟着她的婆婆跪了下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呜呜咽咽地哭。
“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徐琅刚一开口,就被孙氏的哭声给打断了。
“三妹妹,我给你磕头了!道安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我恨不能替他。”孙氏说着作势要把头磕下去。
这法子还是三弟妹魏氏教她的,说徐琅最是心软要强,只要捧着她求着她,她终究会点头的。
徐琅又怎么能让她给自己磕头,扶着小丫头下了床,也跪到孙氏对面,亲自去扶她起来。
岳娘子等服侍徐琅的人心中气苦,这家里的人只知道逼她们姑娘,却不想想她为这个家牺牲了多少,她只有不嫁人这一点点私心,如今还要给她糟蹋完了。
孙氏还想说什么,徐春君已经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到底是长辈,颜面还是要的。孙氏只好勉为其难地站起身,心里却有些责怪徐春君来的不是时候。
“五丫头来了,快坐吧!”徐琅好容易喘匀了一口气。
“春君不是有意冒犯,还请各位长辈见谅。”徐春君说着福了一福,算是赔礼了。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魏氏这几日装好人装出了甜头,对徐春君也是一般的和蔼。
“既然太太叫我不必见外,那我就斗胆说上两句了。”徐春君扶着二伯娘孙氏坐下说道,这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没人猜得出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许多。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最后还是徐琅开了口。
“方才我在门外听到了几句,二伯娘想求曹大人把二哥移回到本县。这法子看似稳妥,实则一样有风险。”徐春君开门见山。
“如何会有风险?只要你三姑姑答应……”孙氏话没说完,毕竟这话好说不好听。
“我不是说曹知县不答应,”徐春君道:“可他终究只是个知县,或是上司刁难或是同僚陷害,到时他尚且不能自保,又何以保全二哥哥?”
“你这孩子忒也多虑,”魏氏心里头恨得要死,表面还是要拿出一副慈母面孔:“哪里就有人闲得肝疼拿这个做文章呢?”
“若是平时自然不大可能,”徐春君不疾不徐,只是头头是道地分析给众人听:“可三姑姑要是嫁给了他,一定有人会这么想。咱们只想着让曹大人救二哥哥,可这曹大人不过是个知县。何况我虽不出门,却也听说过一些话,这位大人可是不大讨上官的喜,否则也不能从靖州那么富庶的地方调任到这里来。他是得罪过人的,难保不会有人拿住这个把柄做文章。更何况上官下令严惩贩私盐的,曹大人是否真有这个胆量呢?便是他有,上官又是否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番外 春(六)
徐春君的话好似一桶冰水浇到二房婆媳的头上,她们果然不似先前那般一盆火似地赶着徐琅嫁给曹泓了。
岳娘子端过一杯茶来给徐春君道:“五姑娘喝口茶吧!四姑奶奶那边送过来的。”
“可是如果不求曹大人,我们又能去求谁呢?”宋氏更着急了:“这可是人命关天呀!”
这几天她吃不好睡不着,心里头怕得要死。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在里头异常地闹腾。
“五丫头,你见事这么分明,不如你给出个上策吧!”魏氏见徐春君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饮茶,不由恨得牙痒痒。
其实不用她说,屋里众人早已经将目光都放在了徐春君身上。
这位五姑娘平时安安分分,不声不响,谁想在这节骨眼儿上居然挺身而出。
也不知她是真有办法,还是哗众取宠。
“我是想着最好能够查明究竟是怎么回事,洗清二哥哥的冤屈,那是最好不过的。”徐春君道。
“到底是个孩子,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孙氏掩饰不住失望,还有几分气急败坏:“要是能查清楚,哪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呢?”
“既然一时查不清,那起码能让二哥哥不在里头受苦吧?”徐春君知道,这一点,徐家还是能做到的:“我私下想着人挪死树挪活,便是做最坏的打算,最少也得三个月后才出结果。倒不如去京城看看,不知道姑姑有什么打算?”徐春君看着徐琅问。
“五丫头,你的这番话倒是真给我提了醒。”徐琅说道:“我原本也打算找京中的故旧帮帮忙,只是放眼望去,竟找不出个合适人去京城。”
徐春君能想到的徐琅自然也想到了,只是如果她要说出这法子来,一来二房的人多半会疑心她只是为开脱自己,二来也的确没有一个得力的人能上京城去办这事。
这件事必须徐家自己人亲自到京城去,家里下人是不成的。
可大房的婆媳俩半死不活,徐道恒又出家云游去了。
二房更不必说了,三房虽有个徐道庆,可还不如没有,带了银子给他必然要自己挥霍了,等于肉包子打狗。
徐琅自己须得在家中坐镇,否则这一家子就得乱了套。
不用别人,三房明晃晃想要夺权,又怎么能让家宅安生?
只怕牢里那位没救出来,又得搭上几条人命。
徐琅就算是巧妇,也做不得这无米之炊。
“几位太太、奶奶,别怪我老婆子多嘴,”徐琅的奶娘程妈妈开了口:“虽说年轻姑娘家不宜抛头露面,可此一时彼一时,为了救二爷,也顾不得许多了。依我老婆子看,五姑娘就是个合适人选。”
“程妈妈你还真是老糊涂了,现有道庆在,又何必让五丫头去呢?”
魏氏连忙把自己儿子推出去了。
“道庆得留在家里,不但是往邻县跑,便是移交到本县来也得有咱们家的男丁出面。”徐琅开口截住了魏氏。
魏氏哪里就肯轻易死心,还要再说话,那边宋氏却捂着肚子哎呦起来。
徐春君眼尖,看到宋氏的裙子上已经染了血污,连忙上前扶住说道:“快请大夫!”
二太太孙氏见此情形,眼睛一翻向后倒去。幸好二小姐徐春茂在她身后,顺势扶住了。
接下来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不过所幸的是,二太太只是晕了过去,掐了半天人中就缓过来了。
宋氏被送回到自己屋子里,过了一个多时辰生下个儿子来。
虽是瘦瘦小小的,可产婆说了有骨头就不愁肉。自古就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这孩子别的地方都没大毛病,只是比足月的孩子要多精心护理一些也就是了。
徐琅毕竟身体虚弱,便叫徐春君代为接待大夫产婆等人。
徐春君温和大方,处处都有分寸。
等到忙完了这些事已经到了晚饭时候,徐春君还像往常一样到魏氏的屋子里去。
才一进门,徐春素就阴阳怪气地来一句:“老鸹窝出凤凰了,怎么不继续攀高枝儿去呢?”
魏氏坐在那里阴沉着脸,好似阎王附体。
徐春君微微低了头,态度一如往常:“春君来伺候太太吃饭,今日天凉,太太、四姐姐早用饭吧。”
“你还在我们面前装相呢!今天可是出了老大的风头!在三姑姑那儿买了不少好吧!”徐春素说得更狠了。
不单是因为徐春君得罪了她母亲,而是她今天才发现,平日里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庶女,居然这么有心计。
这种感觉让一向自大的徐四小姐极不舒服,仿佛自己一直都受徐春君蒙蔽,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成了傻子?
徐春君见徐春素没完没了,知道这母女俩跟自己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于是只好说道:“今天的确是我莽撞了,只是心急二哥哥的安危,也是为了全家着想,才说了几句。”
“你给我过来。”徐春君进来这么久,魏氏才开口说话。
紫菱在徐春君身后,心跳得厉害。
看三太太这个样子,一定是生自家姑娘气了。
徐春君知道魏氏会发落自己,所以心里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既出了头,早就已经做好受罚的准备了。
“跪下!”徐春君走到跟前,魏氏又让她跪下。
徐春君顺从地跪下,身后的紫菱也跟着跪了下来。
“啪!”魏氏一个耳光甩过去,结结实实打在徐春君的脸上。
“太太!”紫菱本能地护住自家小姐,但一对上魏氏凶狠的目光,语气又不得不哀恳起来:“太太仔细手疼!我们姑娘错了,您教训几句就是。”
“死丫头,也有你多嘴的份儿!”徐春素平时心不顺的时候对自己的丫头们非打即骂,此时更是伸手就给了紫菱一巴掌。
她手上带着玉石镯子,正磕在紫菱的腮边骨上,咔嚓一声碎了。
那断玉的茬口整齐锋利,一下就将她的手腕割出了血。
徐春素自幼哪吃过这等亏,当即又哭又叫,又要把紫菱拉出去打死。
徐春君想要上前帮她包扎,被她狠狠推到一边去。
魏氏叱道:“你们两个给我滚到外面跪着去!下作娼妇!把你兴的!看着吧!早晚有你们好瞧的!”
骂的如此难听,也不知是在骂紫菱还是骂徐春君,或是徐琅。
番外 春(七)
三更天,一钩残月,两缕飞云。
虽是三月末的天气,深夜仍是凉意渗人。
绿莼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不时伸长脖子朝外望。
徐春君和紫菱在崔氏的院子里罚跪,到这时候还不见回来。
因为知道去求情只会让徐春君受更大的罪,所以绿莼就算是再着急也不敢过去。
好容易看到一点昏黄的亮光,绿莼急忙忙跑过去。
果然是徐春君和紫菱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提着一盏灯笼走了回来。
绿莼把手上拿着的夹袄给徐春君披在肩上,拖着哭腔说:“怎么这么作践人?!他们自己心术不正……”
“别乱说,当心给自己招祸。”黑暗中看不清徐春君的神色,但她的声音还像往常一样沉静从容,丝毫不见委屈凄楚。
“快扶姑娘回房里去,”紫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的膝盖已经跪肿了,还不忘提醒绿莼:“可准备了热水?”
“备着呢,”绿莼答道:“我要是连这点都想不到可真是白活了。”
几个人进了屋子,绿莼这才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都肿了。
“这、这是谁打的?”绿莼太过震惊,甚至都忘了哭。
“我的是四姑娘打的,”紫菱伤得更重,半边脸肿起,更有一道深紫的印痕,那是徐春素的镯子硌的:“姑娘的脸是太太动的手。”
“凭什么?!”绿莼只觉得一股怒火快把自己胸腔烧穿了。
就算魏氏是主母,可五姑娘也一样是主子呀!
徐家再怎么败落,也还是诗礼之家。怎么能拿出这等泼皮破落户的嘴脸来?!
“好了,我的女张飞,有这怒火填膺的功夫,不如给我们找些冰来敷一敷吧。”紫菱不顾自己的伤,一面帮徐春君宽衣裳,一面催促绿莼去找冰。
徐家是有冰窖的,每年腊月采冰能用到来年八九月。
绿莼叫过来一个小丫头,叫她去拿冰。
“姑娘这膝盖得上药了。”紫菱看着徐春君红肿的膝盖,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皮里肉外的伤,养两天就好了。”徐春君不在意:“快别哭了。”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挨魏氏的打。
徐春君五岁的时候徐家从京城往思源县走,半路上常常食水不济。
有一次小孩子每人只有半块糕饼,徐道庆吃完自己的又来抢她的。
徐春君没有松手,魏氏便劈头给了她一巴掌,还罚她饿了两天。
自那以后,徐春君事事让着徐道庆兄弟三个,也再没惹过魏氏生气。
处理了伤绿莼又端过一盘点心来:“知道你们没吃饭,特意托厨房的刘婶子蒸了几样点心。”
“我正好饿了,”徐春君拿起一块就吃:“紫菱,你也就着茶水吃几块。吃饱了好睡觉,再不睡天就亮了。”
这样的羞辱惩罚,换成别人,指不定要怎么委屈呢。可是在徐春君这里,却只当是春风过面,细雨落江,除了身上的伤,再找不出别的痕迹来。
紫菱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他们家姑娘实在太省事了,不知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徐春君不过才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了,外头又落了雨。
紫菱忍着腿疼过来服侍,徐春君笑着道:“你今日就在家养着吧,我带绿莼出去。”
太久的阴雨天,台阶上起了青苔,绿莼抬着胳膊让徐春君把手搭在上头。
“先去太太那边请个安,”徐春君道:“然后再去三姑姑那里。”
魏氏还没起,陪房吕妈妈耷拉着脸说道:“太太今日身上不爽利,五姑娘回自己房里吃早饭吧!”
“可请了大夫?”徐春君还像往常一样温言询问:“要不我过去给太太捶捶腿,说不定会好些。”
“不劳姑娘了,太太说了要多睡一会儿,不想人打扰。”吕妈妈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实则是魏氏觉得没脸,不愿意见人。
“那四姐姐……”徐春君话没说完,吕妈妈便不耐烦地道:“五姑娘别假惺惺了,我们姑娘心实性子直,见不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说着扭身进了屋,把徐春君关在了门外。
绿莼气得咬了咬牙,心说真是夜路走多见了鬼,这帮含血喷人的!
徐春君于是去了徐琅的院子,徐琅见了她就说:“五丫头来了,我特意要她们多备了一份早饭,你陪着我吃吧!”
关于昨天受罚的事,徐春君不说,徐琅不问。
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
“昨天事情太多太乱,没顾得上同你细说,关于上京的事,你自己考虑得如何?”吃过了早饭,徐琅开始和徐春君说正事。
“眼下咱们家的情形不用多说,姑姑若是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那最好不过了。若是不能,侄女只好勉为其难出个头,也算是为家里分忧。”徐春君说道。
“好孩子,多谢你,也难为你了。”徐琅拉过徐春君的手说道。
徐琅早把家里的人在心里过了几遍,男子不必说了,只有徐道庆一个,还不堪用。
女子里头,太太们但凡有一个顶用的也轮不到她个姑娘掌家。
大奶奶心灰意懒,二奶奶正坐月子。二姑娘马上要出阁,三姑娘胆子又太小,四姑娘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有徐春君是个能拿得出手的。
“姑姑别这么说,和您比起来,我做这点事又算什么呢?”徐春君微微低了头,她是真心想要出一份力。
“说起来咱们家虽然有几门亲戚,只可惜都不在京中,”徐琅叹了口气:“也实难托付。”
徐春君知道,她说的就是大太太、二太太等人的娘家。
“你也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更何况咱们离京已经近十年了。”徐琅不免又叹息一声:“你年纪小,又是个女子。虽说有见识,可终究人地生疏。我这里有三封信,是我如今能想到的能帮咱们的人,只是我也没有太多把握,到时只能碰运气了。”
“三姑姑,侄女有个不情之请。”徐春君道:“若这三个人都不能成事,我就去见第四个人。”
“你要见第四个人?是谁?”徐琅听她如此说大感好奇。
徐春君不过是个刚及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她先前能有那样的见识,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
若说她还认得京城中的什么人,徐琅是不大信的。
“我见姑姑有封信是写给礼部毛大人的。”徐春君道:“若我没记错,他该是祖父的弟子吧?”
“没错,毛以正是咱家老太爷的门生。当年咱们家出事的时候,他刚好丁忧,没在官场,所以未受牵连。”徐琅道:“他的人品应当是信得过的,且你祖父对他有恩。可惜的是,他在礼部如今只是个司郎,怕是……”
“侄女只是想让毛大人做个引荐,”徐春君道:“他的上官,礼部员外郎邱大人的舅舅诚毅侯如今是刑部侍郎,正管司法典狱。”
“诚毅侯就是你要见的第四个人?他肯见你吗?”徐琅觉得徐春君是在痴人说梦。
番外 春(八)
“这正是我要和姑姑商量的事了,”徐春君道:“诚毅侯酷爱名人法帖,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尤其推重付元英,只是付圣手的真迹传世少之又少。”
“你的意思是……”徐琅立刻明白了徐春君的意图:“要拿咱家祠堂里供的丹书铁券?”
徐家的祖上十分显赫,在前朝是开国功臣。
大周太祖敕命造了三张丹书铁券,颁给三位功劳最高的臣子,徐家就有一块。
由当时的凤池阁大学士尤荣撰文,书法大家付元英书写篆刻。
只是朝代更迭,随着大周覆亡,那丹书铁券也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但那毕竟是先祖之物,所以徐家一直珍重保管,就供奉在祖先堂里。
“动这个心思实属大逆不道,可二哥哥的性命危在旦夕,”徐春君也是迫于无奈:“其他人或许能帮忙,但胜算都不够大,我们不得不做个更周全的打算。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亏你能想到这法子,我竟把这东西忽略了。”徐琅道:“虽说有些冒犯,但不失稳妥。当初范家、柳家和咱们家各有一块丹书铁券,只是范家在战乱中惨遭灭门,他家的丹书铁券为乱军所获,将表面的鎏金刮去,那铁券便也毁了。
柳家那块沉了湖,据说这六百年里打捞了几次,却始终也没找到。其实就算找到了又怎样,久经水浸,上面的字迹怕是也已湮灭不清了。”
“顶数咱们家这块保存得最是完好,若真能将其送给诚毅侯,的确算得上是一个份大礼了。”徐春君道:“以他的身份,想要开脱二哥哥,不过是一封书信的事。当然了,我会先试试从别人那里下手,若能办成是最好不过,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好搬出它来了。”
徐家这份丹书铁券,旁人便是想要也不能轻易到手。
因为这东西人所共知是徐家家传的宝贝,若平白无故夺了去,那可是犯法的。
不管他是谁,就算弄到了手也是个烫手山芋。既不能拿到明面上来,更要防着徐家人不肯甘休。
要知道,徐家虽然败落了,可人还在。
真要告起状来,也不是好开交的。
何况于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吃相太难看了,难免为人诟病。
除非是徐家人自愿相送,这便说得过去了。
徐琅微微沉思了片刻,下定决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便是有人怪罪,有我担着就是了。五丫头,不是我要抢你的功劳,以后无论对谁,都要说这主意是我出的。”
“姑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怕我被家里人诟病。”徐春君当然不会蠢到误会徐琅,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功劳。
“好孩子,你真是个明白人。”徐琅欣慰极了:“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的,当年何姨娘就是最聪慧识大体的。”
徐春君听她提起生母,不禁微微低了头,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建议道:“依侄女的愚见,咱们取这丹书铁券的时候最好也瞒着众人,免得节外生枝。”
“不错,就别让有的人跟着添乱了。”徐琅和她想的一样:“既然已经定下了计策,那就快些动身吧!”
“姑姑说的是,我要带的东西不多,一会儿就能收拾完。”徐春君忙说。
“你别急,最快也得等到明天。”徐琅笑道:“此时天还早,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连同你的那两个丫头都带着,身边没人服侍可不行。我这屋子里的人再给你几个,路上总得多些人照应。你别忘了向众人道个别,明日一早就动身吧!”
徐春君从徐琅这里离开,便回了自己住处收拾东西。
两个丫环没料到忽然要进京,不禁有些惶惶然。
“姑娘,咱们到京城去成吗?”紫菱心里没底。
“这是没办法的事,为了二哥哥,咱们硬着头皮也得去。”徐春君还好,哪怕是有些忧虑也压在心里不露出来。
“与其窝在家里瞎担心,还不如出去闯一闯,说不定真能闯出一条活路。”绿莼这丫头倒是胆大,最初的怔忡过去反而觉得有趣。
虽说没有太多东西要带,可到底还是忙乱了半天。
“我向众人去辞个行,”到了下半天,徐春君想着要的各处去说一声:“这是三姑姑特意叮嘱过的。”
大房自然只是走个过场,白氏杨氏都叮嘱她路上小心保重。
二房宋氏正在月子里,拉着徐春君的手道:“五妹妹,这一去就全指望你了,我代不会说话的孩子,还有狱里二爷都谢谢你。”
“嫂子别说这样见外的话,春君但有一分之力也要用尽,只是现在不敢跟嫂子打包票,还请见谅。”徐春君温言道。
“好孩子,我这里还有些散碎银子,你带着吧!到京中行动就要花钱。穷家富路,千万别不要!”孙氏早准备了一包银子,硬塞到徐春君手上。
听自己陪嫁的男仆回来说,徐道庆去邻县探监,根本一点都不尽心,那副嘴脸连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摆着恨不得二爷永远别放回来。
“二伯娘的一番心意侄女却之不恭,那就先拿着,若用不了那么多,再给您带回来。”徐春君推辞了两次才恭恭敬敬地收下。
好容易从二房出来,徐春君又向魏氏辞行。
魏氏压根儿就没让她上前,只是隔着帘子训话道:“树高千尺也不能忘根,别说还只是棵尺八高的秧苗!你四五岁上死了亲娘,是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育大的,你但凡有点良心,也不至于一味地争强好胜,越过我们去别人跟前买好儿!”
“太太息怒,我并不敢,”徐春君说着便跪了下来:“我是想着您和我的心一样,想要快些救二哥哥出来,所以就没同您先商量。”
“你用不着跟我打马虎眼,咱们是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你自求多福吧!”魏氏冷哼。
“太太千万别动气,我以后不敢了。”徐春君道。
“快扶五姑娘起来吧,姑娘大了,翅膀也硬了,”魏氏才懒得听徐春君解释:“我身上也乏了,你回去吧!我可受不起你的跪!”
徐春君无法,只得站起身。
魏氏跟前的人,没一个送她出来。徐春素更是隔着窗子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番外 春(九)
三月二十七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徐家门前停着两辆马车,几个仆人或坐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徐春君比每天起的都要早些,梳洗打扮完又吃过了早饭来见徐琅。
徐琅这两天的精神比往常要好些,刚用过早饭,坐在扶手椅上看家中账目。
她今日穿了件绿沈配草白的二色元宝领窄裉长套衫,发髻上别着珍珠梳篦,令人见之忘俗。
只是岁月无情,时运多舛。当年才貌动京城的徐三姑娘,如今眼角已添了细细的皱纹,头上的青丝间也偶有白发。
徐春君打小没了亲娘,在她所见到的女子中,三姑姑是最有大家闺秀风范的一个。
温柔刚强兼而有之,着实令人敬佩。
她有意无意地把徐琅当成自己的闺范,再加上她本就天生的性情稳重温和,因此家里下人闲着议论的时候,也都说小辈儿的这几个姑娘顶数五姑娘和三姑奶奶最像。
只可惜是个庶出的。
而徐春君因身份使然,再加上魏氏是个不明事理的,她怕人以为自己巴结当家人,所以平日里同徐琅并不怎么亲近。
“春君给三姑姑请安,一会儿就要上路,不知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徐春君行了个礼问。
“进京求人的事该嘱咐的话昨日都已叮嘱过了,何况你是个懂事省心的,用不着我再三地说,”徐琅放下账簿,拉着徐春君的手道:“今日我还有几句体己话要告诉你,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你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这是第一件。”
“姑姑的意思我懂,会记在心里的。”徐春君答应道。
“第二件,这次虽是为了你二哥哥的事进京,可你也该存下一份私心,”徐琅接着说:“你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了,总要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咱们窝在这小地方,着实苦了你们这些小辈,若能在京中遇见有缘人,也该把握才是。”
徐春君忍不住红了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这么个模样性情,又有这样的心胸见识,姑姑不忍心你埋没。女子嫁人,可是半点马虎不得。”徐琅叹息一声,还有些话她没说,魏氏这个嫡母怕是难为徐春君寻一门正经亲事。
她虽是姑姑,可也难以越俎代庖,但若有机会结下一门京城的婚事,魏氏想必也不会阻拦。
毕竟徐春君是她名义上的女儿,徐春君嫁的好,对她也有益处。
这么多年的姑嫂,徐琅早把魏氏看得透透儿的,她可当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
“这次能救下二哥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春君不敢奢望其他。”徐春君真心是这么想的。
“这件事若能成,你便是徐家的功臣,”徐琅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事交给你,你便放心大胆地去做。”
“多谢姑姑信着我,侄女尽力就是。”徐春君自己心里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第三件,这个荷包你带上,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徐琅语意深沉:“真到山穷水尽,无人可求的时候,你可带上它去见陈钦,他看在这个面子上也会想法子帮你的。”
徐春君接过荷包,上面绣的是兰草山石,这东西明显是旧的,但保管得很是精心。
徐春君知道三姑姑所说的陈钦,就是她当年的未婚夫。
当初陈家和徐家门当户对,徐琅和陈钦也算得上是一对璧人。
可惜的是玉簪中断,覆水难收。
只是众人都说那人曾经当众羞辱过三姑姑,过去这么久,他还会念旧情吗?
不过既然三姑姑交代了,自己记着就是了,反正又未必用得上。
“姑姑,你在家中也要多保重。这个家里你是主心骨,大伙儿都指望着你呢。”徐春君也担心徐琅,自己这一去,便是快也要个把月。
“不用惦记,我在家里万事容易。我叫程妈妈一家陪着你进京,他们都是在京城待过的,总归比一般人熟悉,”徐琅道:“且她年纪大,经的见的多,你也有个可商量的人。”
徐琅把自己能想到的都替徐春君考虑到了,又把盘缠交给她。
又叫跟着的人进来,当着徐春君的面吩咐道:“你们陪五姑娘进京,凡事要以她为首,莫要因为她年轻面皮薄,便倚老卖老不服她的管。”
众人忙说:“姑奶奶教训的是,我们必不敢的。”
“姑奶奶,大奶奶二奶奶她们都来了。”程妈妈道:“定是来给五姑娘送行的。”
果然没一会儿,各房的人都来了,魏氏没亲自到场,只是打发了徐春素过来。
徐春茂婚期在即,她母亲孙氏因为儿子出了事不想嫁女儿,被徐琅制止了。
许春茂的这桩婚事是早年定下的,难得的是夫家并未因徐家败落而悔婚。
那于家如今阖家都在永州任上,去年冬就送了书信过来,商定婚期。
徐琅觉得这事耽误不得,免得节外生枝,因此和孙氏母女说好了,就下个月出阁。
“二姐姐,你出阁我怕是赶不上了。”徐春君遗憾地说:“我这两天又赶了一双鞋出来,一会儿让我房里的丫头给你送去。”徐春君悄悄对徐春茂说。
“你给我做的东西够多了,何苦还劳神。再说该是我过意不去,要多谢你的。”徐春茂心里过意不去,论理出事的是她亲哥哥,该她出面才是。
如今这重担都落在了徐春君的身上,人家还倒给她陪着情。
“时候不早了,五丫头动身吧!”徐琅催促道。
因为急着赶路,徐春君也没多耽搁,跟各房的人一一道别,就出了门去。
他们打算着日夜兼程,最快也得八天到京。
何况求人办事哪有处处顺当的,少不得要各处耽误。
众人望着徐春君的马车走远了,才都进去。
“五姑娘,这路远着呢。”程妈妈把靠垫放在徐春君背后道:“路上多养养精神吧,等到了京城,还不知道有多忙乱呢!”
“多谢程妈妈提醒了,您老也歇着。”程妈妈是徐琅的奶娘,徐春君对她格外尊重。
紫菱和绿莼两个一乍出门都觉得新鲜,趴在车窗上瞧路边的风景。
暮春时节绿树浓荫,鸟鸣婉转,只可惜众人心中有事,少了一份闲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