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围炉夜话中西诗
这一晚在布莱德曼教授家, 大家的话题一直在诗歌上,哈大文学系的男青年坎兹,说一个叫杰尔斯的同学, 没有华兹华斯和济慈的才华,勉强去尝试写作韵律诗, 坎兹觉得他写得不伦不类, 大家看他的诗也觉得糟糕。所以韵律诗并不适于非天赋者。
加西亚教授也说, 自由诗体有它的好处, 韵律诗也有它的好处, 还是在乎写作者的水平,韵律诗更需要天赋和精力,不然有可能不伦不类, 而强行用韵律诗叙事表意,会无谓浪费普通人的精力……
布莱德曼老教授很不以为然,他说写韵律诗未必只靠天赋, 勤奋也能弥补笨拙, 常人以为的天才出名以前, 通常也有大量不为人知的写作训练。而不间断的写作训练,本质上比天赋更重要。他不认为坎特口中的杰尔斯, 应该被急于下定论的人们嘲笑。
教授们的学术争论启人思考, 学生们在旁听着不说话。珍卿坐在圣诞树旁的椅子上,被壁炉子烤得有点犯困。忽然听到有人问起珍卿:“杜小姐, 我听说过你的名气, 你对中国古典文学造诣很深, 那么从你的角度看来, 你赞同哪位教授的主张呢?”是嫌别人韵律诗写得不好的坎特。
人们的目光刷刷看向珍卿, 令她一瞬间有点语塞, 无辜地看向教过她的布莱德曼教授,还有虎视眈眈的加西亚教授——这学期选有加西亚的课啊,乖乖那个隆地咚,这老加是个有名固执刚烈的人,跟他发表相左的意见,以后会不会给她小鞋穿?专业课教授跟选修课不同,无论怎么选课都避不开哒。中立派的盖尔教授笑得戏谑,告诉珍卿可以像他一样选择中立。
眼里不揉沙子的加西亚教授,马上把丑话说在前头:“杜小姐,我看过你的一些论文,还有这次的获奖作文,你们中国人最喜欢调和主义,但我的观点,不偏不倚就是没有立场。我明确告诉你,年轻的小姐,我宁愿听刺耳的真话,不愿意听虚伪的谎言。”
布莱德曼夫人也鼓励珍卿,学术交流本该畅所欲言,不用怕得罪观点相反的人。
珍卿看着加西亚教授,还是奉行国人的委婉风:
“先生,并非我要奉行调和主义,而是文科学派的学术争论,本就不该只奉行一家主义。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是一个百家争鸣、文化空前繁荣的时代,当时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每家都从不同的认知和立场出发,建构自己的学术理念和政治主张。
“他们也许,也在各个场合争得面红耳赤,但没有人因为对方雄辩滔滔,说理强势,就轻易放弃自己的理念和主张,而是在争辩中受到启迪,返回去完善改进自己的主张。千百年来诸子都有他们的信徒,也在不同领域持续影响着中国人。在我的观念,不同理念可以共存共鉴,可以被人同时欣赏,未必一定要非是即彼吧!”
珍卿确实不喜西方的极端主义,是自由派就不能是古典派,是理想主义就不能是现实主义,非得让人占个山头才行。
但加西亚教授并不买账,咬定青山不放松:“所以,杜小姐,你所坚持的理念是什么?”
大家都善意地轻笑起来,珍卿无奈地耸耸肩:“从我自己的观点,我倾向于韵律诗——当然,我认为自由体也不乏佳作。我自己正用韵译法译中国韵律诗,不敢说一定胜过自由体的译法,总之,我正努力按我的观点做实验。”
珍卿这么一说,教授学生纷纷起了兴趣,叫珍卿把她的实验成果给大家展示一番。
布莱德曼夫人尤为热忱,再三邀请珍卿朗诵几首她的韵译诗,她亲自坐到钢琴前准备伴奏。
珍卿实在却之不恭,就把闲来无事译的诗,在心里回忆一下,择两首应景的念诵出来。包括《滕王阁诗》和《赠卫八处士》。
舒缓清越的钢琴声中,宾主或倚或靠或坐,凝神倾听珍卿清新柔缓的朗诵。
“Commanding riverside,stands Prince Teng's Tower proud,
But gone are cabs with ringing bell and stirring strains.
At dawn the painted beams barthe south-flying cloud;
At dusk its curtain furled face western mountain's rain.
……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
接着念诵《赠卫八处士》:
The host says:‘It is hard to meet.
Let us drink ten cups of wine sweet……’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大家都是入神聆听的姿态,有的手指捏着下颏,眼睛里泛着柔软动情的光,有的侧耳听诵者的声音,脸庞在闪闪烁烁的火光中,显出幽魅的平静;有的凝神看向朗诵者,柔和恬静的面容,像是陷入了爱河。
第388节
布莱德曼夫人弹完最后的音符,珍卿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布莱德曼夫妇尤其盛赞。
珍卿不免又跟在场的宾主,讨论起中国诗与西方诗的不同,中国古典诗的韵律规则很成熟,这跟汉字的语音特性有关。而西方文字的表意和语音系统不同,西人作诗用韵就非得绞尽脑汁不可,现代人一定觉得瞎耽误功夫。
推崇自由体的莫莉小姐,虽然有所触动还是很怀疑,珍卿这样翻译古典诗歌,每首要花多少时间呢?珍卿说这是她的一种乐趣,她常在烦闷无聊时玩这个文字游戏,译一首诗短则半个钟头,多则几天都在琢磨词句——这期间也正常做别的事,不是说精力都在译诗上。
莫莉小姐是学法律的,她觉得这种文字游戏浪费时间,根本不值得推广。同样崇尚自由体的坎特也附和,在场绝大部分年青人都在附和,教授和夫人们笑眯眯听着,暂时不表态。
戴维斯·萨尔责忽然唱反调,说诗歌本就是审美的文学,韵译法若让人获得审美快乐,与别人又有什么妨碍呢?学法律的莫莉就跟他争论,说现代社会是强力进取、追求效率的社会,文字游戏于淑世济民何益?
珍卿肚子里有好多道理和材料,足以支撑她跟反对派争论到底,但加西亚教授忽念起诗:
“The host says:‘It is hard to meet.
Let us drink ten cups of wine sweet.”
布莱德曼教授顺畅地接着:
“……Mountains will divide us tomorrow.
O what can we forsee but sorrow.”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教授们似在揣摩回味着,布莱德曼教授鼓励珍卿:“Iris,事实证明你的实验不坏,你的诗提供了高级的审美,我希望你坚持自己的理念。”布莱德曼夫也拉着珍卿:“亲爱的,你应该坚持。”
加西亚教授严肃的脸孔,竟露出微薄的笑:“年轻的女士,我不想否认这一点,你译的诗歌不太坏,你的实验完成多少次了?除了今天的两首,其他的我希望有荣幸先睹为快。”大家都报以善意的微笑。
八点多钟珍卿跟主人告辞,戴维斯·萨尔责也跟着告辞。布莱德曼夫妇亲将他们送至门外,珍卿感到“非我族类”带来的亲切感,不说布莱德曼教授夫妇,连加西亚也非传闻中的不通情理。珍卿不由感慨人心复杂,看待洋人也不能施行株连,还是要因人而异呀。
比如跟珍卿出来的萨尔责,演讲会的金艾达小姐告诉她,萨尔责家里很有能量,他伯父做过某地州长,他家的炼油生意也算红火,家世人脉很可观的。这种人若是真心与她交朋友,时日有功,让他也能对中国抱以真心的关心和尊重,那自然是好事。
珍卿站到人家楼底下,被冷空气激得咳两声,看看时间已经八点钟,她跟继云表哥约好的,八点半钟来送她回家。
萨尔责也站到了他身边,珍卿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他却静静地呼吸着不发一言。
珍卿应付过锲而不舍的人,但那都是非常明确的追求者,萨尔责似乎总在跟她聊别的,云山雾罩地不表达什么。珍卿深沉地吁一口气,狐疑又好奇地:“萨尔责先生,你是发自肺腑的吗?刚在教授家谈韵律诗?”
萨尔责傲慢地睨视珍卿:“为什么不是发自肺腑的?杜小姐,你觉得我会因何缘故,违反我的真意,当着众人虚伪地表达!”
珍卿被他反问得语塞了,莫名其妙地叹息,低声说了“谢谢”和“再见”。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左右张望一阵,不见继云表哥,却见陈钧剑气喘吁吁跑过来,说继云表哥刚才从图书馆回来,太着急连着摔了两跤,扭了脚又把手肘摔破,实在不便就让他过来。
珍卿急问表哥伤得重不重,这时间方不方便去看他。陈钧剑连忙说不打紧,表哥手肘上的是皮外伤,脚踝上的扭伤也不严重,但肯定不好乱走动。珍卿这才放下心,表哥着急许就是为了来送她,由不得她不忧心。
晕黄的灯光,裹着朦胧的白色霜气,珍卿感到陈钧剑热切的眼神,可想见半个钟头的回家路,就要伴着他雀跃的话语,和热烈绵密的眼神,珍卿犹豫了。一旁冷眼旁观的萨尔责,审视着珍卿和陈钧剑,他不通语言也能感到这中国男人的雀跃。
珍卿站在原地对陈钧剑说:“继云表哥没事就好,等明天熬骨头汤来看他,时间不早,你赶紧回去歇着,顺便照看下表哥。”
陈钧剑说这怎么能行,雪天路滑不说,万一路上遇到不规矩的流浪汉,他对杨继云没法交代。
珍卿隐讳地看向萨尔责,正准备说点什么,萨尔责就举手看表,很绅士地跟珍卿说:“杜小姐,布莱德曼教授要我送你回家,如果不完成这个使命,恐怕我会令他很失望。杜小姐,走吧!”
陈钧剑左看看右看看,脸上浮现疑惑,却立即跟上珍卿两个,说他也一起去吧。
作者有话说:
引用的译诗不是作者所作,两首中国译诗引自许渊冲先生作品。
尽量少一些引文了,不过一点不引影响对主角主张的理解,多多少少要有一点。感谢在2022-09-12 22:50:10~2022-09-13 12:4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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