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红姑的人生跌宕
在陆三哥的干涉下, 不到几天的功夫,拐卖红姑的人贩子就找到,但她的那位同学不知去向。陆三哥私下知会蒋菊人探长, 把当年拐卖红姑的人贩子抓到巡捕房。蒋探长用手段叫那人贩子生不如死,自己吐出往年干的不少缺德事, 其中就包括他对红姑做的那桩。
陆浩云安排人带红姑去见仇人。红姑来到巡捕房肮脏的押房里, 见到那毁灭她一生的恶棍, 心中积攒经年的苦痛悲惨, 就像忽然爆发的火山, 激烈喷向那丧心病狂的恶贼。她像个失心疯子一样大哭大叫,真恨不得把此人生吞活剥了。她这回发泄比往日都激烈持久,可终似烧尽的炭火, 最终成为一片死灰。
原来这罪恶滔天的人贩子,并不是红姑同学的舅舅,只是红姑同学的无赖邻居, 一个五毒俱全、从不做好事的邻居。此人碰巧听红姑同学跟其母说, 她有一个禹州来的叫杜红珠的同学, 要跟她一道考取官费闯**东洋。
这个长于坑蒙拐骗的邻居,驾轻就熟地糊弄完红姑同学, 又跑到码头拐骗了红姑, 就此毁却了她的大好青春。至于红姑同学今日如何,人贩子不甚了了。他其实多年不曾见到旧日邻居, 前日在昌意码头偶然相聚, 只是简单地寒暄一番, 根本未谈及各人的家庭生计。生意寥寥的红姑也不想道知了。怪只怪她命不好罢了。
歇斯底里发泄又归于沉寂的红姑, 心里落了一层厚厚的岩浆灰烬,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刺激击碎, 自己踉踉跄跄地出了巡捕房。她的脚步像踩在云絮上,总也落不到一个实地。她坐在巡捕房外边的卖水摊,捂着脸惨然地抽泣着,她的故事就像一场滑稽戏,她的心至此支离破碎,她人生也已经要尽了。
红姑往日生怕叫人认出来,轻易不会出门闲逛,出门也从不在大街上多勾留,此刻她忽地什么也不在乎了。
阿成远远地站在车边等她,打算再等三分钟,红姑不来她就把红姑硬拽到车上。
就在这个时候,巡捕房走出个烟视媚行的红灯女,款摆着腰肢在街上行着,她很享受男人看她的目光,不时还伶伶俐俐地抛出媚眼去。
这女人自觉卖弄一阵风情,路过卖茶水的摊子掏钱买水喝,一扭头瞅见死鱼似的红姑,狐疑的视线往她身上绕三匝,忽然眼中迸出惊喜的光:“红姑,你怎地也来海宁城啦?!听说你傍上一个糖商,上岸不干了啊?!现今怎地独身在海宁,难不成……你又下海了吗?——你怎地不记得我似的,我是莲英啊,在江平的翠红班同过事啊?”
这女人大惊小怪嚷一阵,对穿戴绝不寒酸的红姑,越发郑重地侧目而视起来,旁边有喝水的女客赶紧抱起孩子,临走还朝红姑两人厌恶地丢一句:“好好地喝一碗水,撞进鸡窝里头来!晦气!”
那叫莲英的女人即跳脚回骂,红姑抬起哭得僵冷的脸,又很惊惶地低垂下头去,她无意与骂人的莲英勾叙,掩着脸向对街那里走过去,莲英怎么都叫不回头。
莲英看红姑的穿戴不错,见她鬼鬼祟祟理也不理自己,心里厌恨她狗眼看人低。她看到红姑走到对面一辆车前,车前站的随从给她开门,非常客气有礼的模样。
这莲英觉得那听差很面熟,等着汽车一溜烟开出去,才忽然懊恼地跺脚:“陆三少的随从,陆三少的车子,这又老又丑的姑婆,怎地搭上三少的线啊!”
莲英也不晓得懊恼什么,反正懊恼地思想一会儿,不知想出什么主意来,柳腰摆臂地走到街边,拿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远远地招呼来一辆黄包车,叫车夫快跟在红姑坐的车子后头。
红姑心神恍惚,没太在意“同过事”的莲英,想她又不晓得自己住在哪地,不理会她事情就翻篇了。
可她着实没有想到,莲英竟找到红姑住的宾馆,说有一桩无本巨利的好买卖,问红姑有没得兴趣接过去……
第359节
如此,红姑从莲英那听得一桩奇闻,付了她五百块钱打发她走。莲英走后红姑很是惊惶,有些事该让处在危险中的人知道。可是有没有这个必要呢?
外面天色阴沉得厉害,一阵狂乱的热风过后,街上下起瓢泼似的大暴雨。红姑的脸嵌在阴晦的窗户里,被闪电映照得时明时暗。
她慑于这席卷天地的暴雨,心神很是恍惚了一会,终究穿戴好准备下楼打电话,几分钟后却失望而归。因为雨势太大,这附近的电话线被冲坏,现在暂时打不了电话。很奇怪的是,红姑心里却有种怪诞的释然,因为这莫名的头绪,她又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红姑在房内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忽然一个大炸雷响在头顶,她浑身像是过着电流,不可抑制地战栗半天,勉强镇定下来的时候,天黑得像是深夜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雨势小了很多,红姑赶紧抓起手包,想下楼问电话线修好没有,她正试图冲出房门的时候,门口冲出个细瘦伶仃的人影,瞬间把她击倒在地。
这个人腿上微有点瘸,清癯的脸上落着旧疤,看得出原来是个很清秀的人。他看好走廊上无人,利落地把红姑拖进房间内,不紧不慢地关好房门,蹲在她身边笑得很瘆人:
“红姑,你真是高风亮洁,叫我刮目相看啊!你想去给他们通风报信,也不看我答不答应?你明天就要走了,别多管闲事,安生回昌意过快活日子。说起我弟弟的死,多亏你跟杜小姐通风报信!你不要好心当作驴肝肺!”
这人说着陡然表情凶狠起来,他拿一把尖刀狠佞地扎向红姑,红姑感到胸前一阵刺痛,这人似乎扎到她的心脏处,她心里升起强烈的恐惧。红姑恍惚而迷离的神情,漫上一丝丝的恐惧,看着这个笑得瘆人的神经病,意识到她原来是想活的。
可是红姑终究没有死,这个死了弟弟的疯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疯药,并没有对她痛下杀手,她的刀并没有插入她的心脏。可落在心脏旁边的伤口也够她难受的,她决定到医院看过病,晚一点再启程回昌意。
杜太爷终究知道,他儿子孙女找到出走多年的女儿,并且他那个已经决裂的女儿,现在正在海宁了。说来也巧,杜教授特意安排红姑住得偏远,没想到红姑的宾馆离同族杜远堂的家很近,杜远堂无意间发现后,就意图不明地给杜太爷传了消息。杜太爷跑到海宁大学诘问儿子,从儿子那里证实了杜远堂传的话。
宅家的珍卿就突然发现,杜太爷不是一门心思看电影了。他神神秘秘地忙活了两天,听说找过慕江南先生,还跑了两趟银行。有一天特意说去会朋友,会很晚才回来,他自己又神神秘秘出去了。
杜太爷到宾馆见到红姑。他从进门就一直低着头,要不然就是东张西望的,根本不正眼瞧他多年不见的女儿。
他就站在门边上跟她说话——其实也说不出来什么,不过含糊蹦出几个单音的字。一会儿,杜太爷从怀里珍重地掏出一张纸,像是避着传染病人似的,他传递那张纸的对象也好像是空气,他撇过脸瓮声瓮气地说:“这是渣打银行的汇票,上头有一万块钱,你一人够花一辈子。在昌意给你找恁好的房子,你就别待在海宁了。”
红姑看着这所谓的亲爹,情绪比预计中更加复杂:她以为她纯然是痛恨她,还有昔年被他毒打的恐怖。没想到看见老迈许多的他,她竟然心生一丝期待。到底期待些什么呢?父女俩暌违多年,对于受尽折磨的女儿,从前只会棍棒教育的老头儿,会有哪怕半句暖心的话儿吗?
眼泪在红姑的眼眶里打转儿,一时半会还难以落下来。过一阵,红姑被泪的碎屑糊住眼睛,她被空前的心理灾难攫住,她感觉好像回到落魄时:她在世人眼中是个低贱的婆子,是一块不起眼的臭破布,谁都能轻贱她踩踏她。可是时至今日,她的亲生父亲也把她当成脏东西,不但看到要别开眼睛,还计划把她踢得远远的。
她的痛苦、胆怯、期盼,全部退潮一样散个干净,由潮水裹挟来的东西,遗落在潮湿的土滩上。这是潮水中常见的东西,是经年煎熬发酵的——痛苦和仇恨。
红姑接过杜太爷的汇票,下意识尖细着嗓子夸他大方了,她讲话时故意很风尘气。刺激得杜太爷终于抬头看她,眼中是浓郁的震惊和厌恶。他看红姑接过去的汇票,心中忽地涌上失悔,看她如今的下流作派,他直觉她一定不是好人了。当初同乡在江平认出她,她宁肯安于下流也不跟同乡相认,更说没有他这个爹。杜太爷想通后觉得也好,就当没有生过她这个女儿吧!
慕先生给杜太爷的五万块钱,他除却养老,想以后全部留给珍卿的,现在匀出来一万块给这个人,是他自我斗争良久,狠心咬牙做出的决定。依着他真正的想法,五万块他了不得花个几千,以后要全部留给珍卿的。
杜太爷将亲女视如蛇蝎,他下意识忘却了她,人生规划也撇开了她。可是红姑还没有忘记。
胸中腾涌的痛苦、胆怯、仇恨、期盼,搅扰得她一时半刻也不得安宁。她满是戾气的仇恨对着杜太爷:
“杜xx,你这该千刀剐了的老畜生。你几十年在外头鬼混,何曾管过我们娘儿几个,我娘叫个丫头养的舅舅,欺负得躲在被窝里直哭,你背着你的王八壳子,在哪儿缩着你的王八脖子!你把爷奶留的钱蹬踩光了,倒想回来当爹做相公,我娘就是叫你活活气死的!
“你霸占我娘的嫁妆,像地主打欠租的佃户,把我们扒光衣裳向死里打,我落到如今这一处没下场,全是叫你这老/杂种害的,你看着我敢想起我娘吗?我娘在黄泉地狱里等你,她等着把你剥皮吃肉喝血!哈哈哈,你等着下十八层地狱吧!你这人面兽心的老畜生,你一定不能得好死!”
眼前的红姑很像杜太爷发妻景氏,景氏死前仿佛就是这一种模样,她是带着对他的恨死去的。杜太爷心里虚空起来。这两年他过得意气风发,想他靠着有出息的孙女,晚年大可望过得好。他鲜少想起心有亏负的发妻,更难想起自甘堕落的女儿。
可是看着颠狂哭骂的红姑,杜太爷有一阵恍惚,但想到她曾摸爬滚打过的营生,他连忙别开看她的眼神,心里一阵阵涌出厌意。想他睢县杜氏繁衍百年,男的不曾为奴,女人不曾为妓。若是叫人晓得红珠有过那营生,他后半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永远叫人戳着脊梁骨骂,那他还活得什么劲!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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