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无主春飘荡
“嬷嬷, 天亮了吗?”
宋春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因为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所及的一切, 分明还是黑暗的。
可她的人生从踏进这朱红墙开始, 就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她知道的, 天不会再亮起来了。
满头银发的老者点燃了银缸上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朝着宋春眠的方向走过来。
在烛火照亮宋春眠面颊的那一刻,于嬷嬷脸上的悲戚便转为了笑容, 面颊上遍布的沟壑无比生动地流动起来。
她的声音理所当然的是苍老的,但不该这样沙哑。
“娘娘, 您才睡了一个时辰,天如何能亮起来呢?”
“您放心, 等到天亮的时候, 嬷嬷会将您唤醒的。您说了要看日出, 嬷嬷陪着您,到哪里都陪着您。”
宋春眠闭上了眼睛,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感觉到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但她也知道,她很快就没法这样做了。
“才过了一个时辰吗,我总觉得我睡着的时间太长了, 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是天亮, 也想不起来醒着的时候究竟做了些什么。”
于嬷嬷又笑起来,这次连带着眼泪。
遍布的沟壑有了泪水的润泽, 反而叫人越发心中悲戚。
“老爷给您取名叫‘春眠’, ‘春眠不觉晓’, 您现在这样岂不是正合了这个名字?只要您觉得舒服就好了,旁的事,嬷嬷都会为您记得。”
她从衣袖里掏出了手帕,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她早已经老眼昏花,流泪时尤是,她想要看清楚她陪伴了一世的小主人,多一刻也是从阎王爷手中抢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您清醒着,还坐在那八仙桌前写了会儿字。嬷嬷记得您写的是‘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四十韵……什么来着?”
宋春眠不忍心让她继续回想下去,而后因为想不起来陷入自责之中。
“是《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
于嬷嬷很快就重新高兴起来,“是了,是了。嬷嬷连诗题都记不住,娘娘却能记得那样长的一首诗,实在是了不起。”
语气像是在夸赞一个刚刚学诗书的小孩子,于嬷嬷骄傲地像她的长辈。
可记得这些,不过是因为诗里有心爱的人。
“从前王爷教我写字……”
她知道她说错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糊涂起来,“他已经是皇帝,是万岁爷了。”
回忆起来的那些旧情节也不想再说下去,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
宋春眠不想让于嬷嬷觉得悲伤,她问她:“嬷嬷你听,是景山的昆曲小戏在唱曲子吗?‘无主春飘**,风雨梨花摧晓妆。’是《桃花扇》。”
于嬷嬷四下张望了一下,寂静的长夜里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嬷嬷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应当是《桃花扇》,也许是小戏子们在练习呢。”
宋春眠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无主春飘**,风雨梨花摧晓妆。’呀,其实也不大应景呢。如今是秋日里了,不是春眠,也没有梨花。”
于嬷嬷可以不必再掩饰自己的感情,“到姑娘生辰的时候就有梨花了,姑娘虽说不喜欢,紫禁城中的梨花开得也很好呢,不比雍王府里的差。”
在于嬷嬷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宋春眠也落了两行泪。幸而烛光不明。
“从前乌仁图和其其格不肯睡觉,我只要一唱这曲子,她们很快旧睡着了。”
这样的话,要深吸许久,才能有气力,才能遏制住眼泪说下去。
“嬷嬷你说,她们都是没满月的孩子,为什么不像旁人的孩子一样每日除了吃便是睡呢?”
“是不是她们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个她们短暂停留过的世界呢?”
于嬷嬷迅速地偏过了头去,乌仁图和其其格是宋春眠的孩子,而她是她的孩子。
“姑娘小时候也总是不肯睡觉,所以身量生得这样小。偏偏大了又终日嗜睡,春日里总没有清醒的时候,王爷过来了……”
她发觉她们主仆是一样的,都沉浸在旧日的王府岁月之中走不出来。
于嬷嬷的心更痛了,因为她知道宋春眠一定比她更痛苦。
“姑娘……姑娘你睡一会儿吧,宁嫔娘娘很快就会过来看您了。您见到她就会很高兴,她也如是,您等一等宁嫔娘娘……”
宋春眠睁开眼睛,出神地望着帐顶。
“嬷嬷,你说人的脊梁骨被打断几次,人才会死呢?”
于嬷嬷怔愣了片刻,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含义。
宋春眠决定不为难这个待她忠诚一生,也爱了她一生的老仆人,“我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三次了。”
“阿玛死的时候我已经在雍王府里,没有能够见到他最后一面。”
“王爷让府里的马车送我回家,末了还是有些不放心,陪着我坐在窄小的马车上。”
那时候她吓得甚至不会哭了,只记得她的肩膀一侧蹭着他的,另一侧硌在马车壁上,分不清哪一侧更坚硬。
“第二次、第三次,王爷都陪在我身旁。我知道的,其实他也很痛苦。”
可是她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太痛了,她不想继续回忆下去。
“好在我马上就要见到阿玛,见到乌仁图与其其格了。”
她开始向于嬷嬷撒着娇,“嬷嬷,我不想看日出了,我也不想病死。”
“一口气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感觉太痛苦了,嬷嬷放我走吧,好不好?”
“嬷嬷也不要看着我,不要哭,我觉得这里的火炉不够暖,等到火炉暖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安心了。”
“姑娘……”于嬷嬷在一瞬间泣不成声,趴在床榻边缘肆意地发泄着她的痛苦。
她知道她已经压抑地太久了,宁愿生病的人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粉饰太平。
可她坚定地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嬷嬷,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吉祥所比咸福宫要好吗?因为在紫禁城中处处都身不由己,这里还能自由些。”
于嬷嬷哭到没有力气抬起头来,她温柔地望着她,可惜温柔没有力量。
“嬷嬷还要为我操办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所以嬷嬷要坚强些。去吧,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嬷嬷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飞快地别过脸去,不想让她人生的最后看见的是自己这番模样。
她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可靠的,一生都已经坚持到了这里,此刻也应该是一样的。
望着于嬷嬷的背影,宋春眠艰难地伸出手,摸出了枕头下的一枚翡翠子孙万代簪,这是她刚刚入府的时候,他赏赐给她的东西。
她是被人像一件物品一样赏赐给他的,他从没有爱过她,只是觉得她可怜。
而后来她也带给他许多他无力改变的事,除却年少时不由自主的一点仰慕,她究竟也没爱过他。
宋春眠觉得自己就像是春日风雨里无主的梨花,随意飘**,而今她不想病死在这里,不想再服从命运的安排,至少也让她在生死大事上做一回主。
她举起这翡翠簪,毫无留恋地落下手。
长夜里忽而听见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宋春眠停下了手。
为什么又要让她生出留恋来呢。一生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办法,他从来都是不容抗拒的。
在宋春眠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她面前。
室内仍旧一片沉默,她不知道他在等待些什么,是等着她开口行礼,还是……
“春眠。”他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用的是旧时称谓。
“王爷。”
她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到此刻了,妾身竟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恨您了。”
都瓦解在了那称呼里。
他是不容抗拒的,她没有说错。
他却回答她:“接着恨吧。”
又顿了顿,“若这样能让你有信念活下去。”
宋春眠闭上眼睛笑了笑,“王爷多虑了,您于妾身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更何况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干干净净的女儿家,入了这紫禁城,也成了害人性命的狠毒之人……妾身已经无所留恋了。”
“春眠……”
他是在忏悔么?
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刻,竟差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朕会将你与乌仁图,其其格合葬,你不会孤单的。朕与你都没得选,春眠,那时朕也不懂。
这一句话其实就已经是彼此之间的一世,宋春眠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王爷……王爷……”她唤着的是从前雍亲王府中那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子。
“我昨夜又梦见女儿了,我总梦见其其格长大的样子……”
雍正在她的床榻边沿坐下来,回忆起过往亦心如刀绞。
所有的安慰都没有用处,他知道的,因为失去女儿他的心也在滴血。
他一直都安静地等待着,等到她终于把心中的悲伤消耗干净。
已经不会再产生了,蜡炬成灰,余下的都是旁观者的眼泪。
宋春眠不再怕冷了,他们一同坐在院中,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在雍亲王府过了半生,搬到这朱红墙里真是不习惯。”
红墙金瓦,看了八年,也还是不习惯。
不喜欢。
她没有靠在他肩上,就像那一日的马车里,两旁都有坚硬的东西强迫她不低下头。
“王爷送给妾身的这支簪子,妾生想用来当作陪葬品。妾身还有一张有一张其其格长大的画像,也要用作陪葬。”
那是她让画师根据其其格刚出生时的画像想象出来的,它也陪了她三、四年了,给了她莫大的慰藉。
她说什么雍正都会点头,于是她又说:“对宁嫔好些吧。”
没有缘由的。
雍正的身体僵了僵,没有应承下来。他忽而明白了很多事,尽管也仍旧有很多事不明白。
他也问她问题,“春眠,你为什么那么恨纳耶岱呢?从潜邸到入宫,你们分明都是很好的朋友。”
他不会相信纳耶岱说的,是因为她不愿意到他面前为他的两女儿求封号。
“妾身不恨她。”宋春眠下意识地这样回答,又很快改口,“这宫里谁不恨她呢?”
他们都安静下来。
“王爷和女儿都喜欢听妾身唱昆曲,妾身最后唱一次吧。”
日出的时候,在感觉温暖的时候,宋春眠重又开了口。
“无主春飘**,风雨梨花摧晓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