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第36章

元灿霓曾经坚定, 商宇寄予她“家”的感觉。

她对“家”的概念与感受全来自妈妈笃定而唯一的爱。

当商宇的爱劈成两爿,不再具有唯一性,“家”的标签不复存在。

因为不曾占有, 无法简单界定为背叛, 但元灿霓朦朦胧胧想归类这份陌生而深刻感触。

有意难平,有震惊,有苦楚,就连五味杂陈不能精准概括它对于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冲击。

如果没有重逢,也不知道她到了商奶奶的年纪,会不会淡忘细节。

商奶奶将眼镜推上头顶, 用手帕悄然印着眼角,依旧抹不走声音中的潮湿。

“我记得妹妹刚走半年多, 有一天阿宇就领了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回家吃饭, 我的心里啊, 又难过, 又觉得是一种缘分。妹妹跟我们就没有那么多缘分。”

抽噎盖过语气,商奶奶只剩苍老的哽噎,眼镜再度推离鼻梁。

“妈……”桂明珊轻揽商奶奶的肩膀, 用劲握了握,“孩子都是上天奖励的幸运, 妹妹没有那个福气。但是家里现在也多一个妹妹了啊……”

桂明珊的眼神如暖流入心, 元灿霓偶然撞上,有种投入同胞长辈怀里的错觉。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 几乎没有长辈再抚摸她的发顶,更遑论拥抱。

芳姨比较传统内敛, 不会口头说爱, 也不会拥抱她。

虽然元灿霓刚从商宇身上填补空缺, 本质全然迥异。

她不可能变成商宇,却有可能变成芳姨、桂明姗或商奶奶。同胞间特有的共同命运感让她倍感亲切,也更具安全感。

她们那般热忱地爱着商宇的妹妹,她近距离感受,难以隐藏乞爱的焦渴。

所以当年她才会那么嫉妒白映晗。

白映晗就是另一个备受家人呵护的妹妹。

“以后妹妹还会以另外的形式回来。”

桂明姗开解道,试图以希望化解悲伤。

商奶奶抽抽搭搭,扭头看向元灿霓和商宇:“你们以后生个女儿最好啦。”

不清楚商宇有几分信任她的病历,元灿霓差点骗倒自己。

她从他人身上找“家”的支援,难以想象自己能给小孩支撑起一个家。

回头便觉得嫉妒白映晗的念头过于促狭。

有些人想寻找好的生活,有些人仅仅想活着。

“奶奶,妹妹要是听见你在她面前还催生,晚上要托梦来抱怨。”

商宇随口调侃一句,刚从死亡边缘重生,寂寥之中析出一丝平和,少了几分哀戚。

只是随意掠了身旁一眼,佳人在侧,几抹哀戚可能很快要给其他情绪替代,勉强够上妹妹弥留之际的嘱咐。

她要家人替她好好活着。

从墓园出来,元灿霓跟商宇回了荔茵嘉园。

家中没有电梯,商宇伤后回来一段时间都住一楼,搬到燕灵湖后房间便腾给同样腿脚不便的商奶奶。

所以就算是住了十几年的自家二楼,商宇上去也尤为麻烦。

他特意让文叔帮背着上去。虽然可以挪步走一小段路,他暂未攻破高抬膝盖的难关。

“你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拿啊。”

元灿霓跟在后方搬他的轮椅。

“带你看个地方。”

从文叔背上下来,商宇倒比背人的先喘了口气。

“你以前的房间吗?”

按方位看的确是,虽然她也没来过几回,高中的大多时候他们要么约在图书馆写作业,要么直接回校。

商宇却路过以前的房间,开了隔壁的一间的门。

一股沉闷气味铺面而来,几乎冲倒了元灿霓。

商宇扇了扇鼻端,“太久没开过……”

房间窗帘紧闭,昏暗中白布朦胧起伏,看不出家具原有模样。

“开灯,还是开窗?”

元灿霓站在开关边问。

“都开。”

啪的一声,房间内恢复堂亮,展现跟商宇房间差不多的布局。

元灿霓过去拉窗帘开窗,陈旧的味道顿时泄出窗外,穿堂风拂过,带走不少岁月的滞重。

她自然倚窗眺望,意外“咦”一声,指着窗外那棵拔高一截的桂花树。

“你当初就是在这个房间看到我?”

“在妹妹房间抽烟他们不会发现。”

商宇停在蒙布的书桌前,淡笑着掀开一角白布。

房间偶有人打扫,积灰不严重,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密度尚可接受。

他喃喃:“我记得是在这里……”

元灿霓凑过去,“你找什么?”

商宇拉开与胸同高的抽屉,松一口气:“找到了。”

一本泛黄的画画练习册被取出来,递到元灿霓眼底下。

“你妹妹画的?”

她接过摊开,大多是一些日常情景的描摹,吊瓶,无影灯,一些可口饭菜,十几岁小女孩的笔法幼稚而细腻,算不上艺术性,但每一根线条里流淌的热忱才最为珍贵。

“她应该很喜欢画画吧。”

她以前也积累了许多练习册,搬出工厂的宿舍后,不得不丢弃,只允许带一个行李箱跟元传捷来荔茵嘉园。

“消遣而已。你翻到最后一页。”

“身高差”的缘故,商宇只能仰视画册的封面,元灿霓蹲坐在一边脚踝上,手肘顺势搭上他的扶手,勉强缩短高度差,跟他共享页面。

商宇心思一动,喉结滚了滚,“你坐我这。”

手拍了拍微微分开的大腿。

元灿霓神色过于陌生,拒意昭然。

他的眼神不由黯了黯。

“我、怕压到你腿上的神经。”

他的双腿肌肉没有明显萎缩,但还是相对瘦一点,尤其最近刚能走路,她真怕不知轻重压出好歹。

“这幅吗?”她很快岔开话题,画册往他那边让了让,“哎?”

刚没细看,第二眼才真的注意力打岔。

纸上是一幅与前面医院场景不相干的水彩画,一个短发小女孩刚好从树冠探头,就如商宇初见她的模样。

可是落款却是他们初见的一年以前。

“哎。”

元灿霓心中那股微妙的好奇心熄灭大半,原来真的不可能是自己。

画中是芒果树,在落款的季节里缀着沉甸甸的青芒果。

“还是你妹妹画的?”

被婉拒的失落一闪而过,商宇情绪重燃,温声说:“妹妹住院时候看到的一个小女孩。她身体不好,做不了剧烈运动,这是她向往的生活,也是她最后一幅画。”

元灿霓始料未及,原来她的生活也有人羡慕。

商宇拉过她的手,扣紧自然按向他的上腹,像请她完成一个拥抱。

“你不觉得很奇妙吗,妹妹离开后,我竟然看到跟她画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这也许是一种命运的暗示。

商宇以前不信命,截瘫后不断努力改变与突破,便是完成改命的逆变。

元灿霓合上画册,无意识抚摸边角,岁月在纸张沉淀出一层尘埃感。

机不可失的急迫令她生出几分紧张。

“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个熟人长得有一点点像你的妹妹……”

商宇偏头,注视的目光含着许可与探究。

“就是你们班的那个女生,”刻骨铭心的名字溜到唇边,终被咽下,以免显得念念不忘,“你跟她一起去了美国……”

“白映晗啊,”商宇的恍然不似伪装,“妹妹的眉眼是跟她有两三分相像,但性格更像你。”

“唔?”

明明主语明晰,元灿霓仍担心他讲了病句,把她跟白映晗比较。

“我跟你妹妹性格像吗?”

原来当初享受到他那么多的好,是沾了他胞妹的便利。恐怕他对她也是兄妹情居多,不然何至于一直深藏不露。

久蹲腿麻,元灿霓起身顿顿脚,复原他们的“身高差”。

“对,一样倔。”

商宇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无奈与纵容,像根须一样肆无忌惮侵蚀全身。

高三成人礼过后,他原本打算在学校呆到高考,顺便试一下自己在国内的水平。

可事与愿违,他要考驾照和办手续,还要跟着家人探亲访友,时间安排不过来,四月拿到美本offer后,便打算离校,高考视情况回来走过场。

离校前一晚,他把元灿霓叫来高三天台,说要把一些有用参考书给她。

元灿霓这段时间跟他见面次数寥寥,声称要准备毕业会考。

商宇还笑她,宜中的学生保底是宜大——一所非“双一流”但是在省内名列前茅的一本院校——没有人把会考放在眼里。

借口意味太浓。

“不会谈恋爱了吧?”

商宇想到最大且最危险的可能性,心头一紧。这两年元灿霓身上贴着“商宇妹妹”的驱蚊贴,烂桃花挡去一些,依旧不乏蠢蠢欲动的追求者。

“你才谈恋爱吧。”

元灿霓丢下一句,立刻挂断电话,跟他生日那晚回家一般。

宛如在商宇心口挠了一爪,无伤,但会痒。

他找人打听一通,元灿霓并没发展出新关系,明面警报解除。

随着离校日子渐近,商宇的不安化成一股日渐强烈的冲动,从笔端倾泻成一封两页纸的情书。

这当然只是备选项,若真当面说不出口,就把信塞她手里,让她回去看。

没想到他从自己的追求者身上学会这一招。对方没有成功数据,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参考。

元灿霓出现在的天台,开门见山:“书呢?”

商宇两手空空,抄兜挨着备用水池的外壁,口吻轻描淡写,内心慌乱如麻。

“急什么。”

元灿霓扶着栏杆背对他,好像对校园的空气宣布:“你明天就毕业了。”

“只是暂时离校,高考还回来。”

校裤兜里的折叠信封快给他磨毛了边角。

犹豫的原因并不全在自己。

元灿霓白皙得近乎病态的肌肤给她减了起码两岁,看着像个头超常的初中生。再配上习惯性神经质的笑,好听点叫大智若愚,乍一眼看就是一种钝态的幼稚,像小绵羊一样人畜无害。

她看着情窦未开,太过单纯,总让潜在的表白显得罪恶满盈。

如果他的妹妹被同龄男生表白,他会选择做一个棒打鸳鸯的坏哥哥。

同为男生,太明白同胞稚嫩的肩膀承担不起未来的任何风险。

如今和元灿霓即将相隔异国,商宇却无耻地想当远程的牧羊人。

“霓霓……”

裤兜信封又被揉皱一角,不敢想象一会掏出时的“惨况”。

头顶忽然传来拖拉机突突声,元灿霓仰头一指,“直升机。”

告白是最不讲究经验的示爱方式,没有娴熟与生疏,无论第几次,生死攸关的一票决定权始终在对方手里。

商宇是第一次,更多了一份输不起的压力。

混沌中,她简单的三个字形成一种明确的指引,他反射性仰头看天。

直升机似乎跟她被橄榄核噎住那天的没有什么不同,实际已经过了快一年。

还未完全消化,只听元灿霓唤一声“商宇哥哥”,他刚一低头,双唇贴上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的温度。

而后转瞬即逝。

元灿霓背着夕光,笑着跟他说:“今天你也从我这里毕业了。”

商宇错愕,喉结滚了滚,声音涩然:“什么意思?”

元灿霓抿着唇,神色颇为坚决,背光的眸子略显暗淡。

“还你了。”

18岁那天的初吻。

商宇竟然能补足潜台词。

“你什么意思!”

疑问升级成质问。

商宇自问除了没给元灿霓缴学费和提供住所,对她比某些所谓的家人还好,恩断义绝的一刀将他劈懵了。

元灿霓的语气含着欠扁的倔强,“就是你想的意思。”

一刀两断。

不复相见。

商宇脑袋只冒出类似词眼。

多年后他当然可以反思,说当时有很多种处理方式,应该刨根问底,应该示弱诱哄,他不够明智,太过冲动,选择最激烈也是最恶劣的一种。

但那股败北的羞辱,早就冲垮他的理智与骄傲,完全主宰了意志。

奶奶说摔得疼便会长记性。

他只想她记住一切。

商宇上前一步,双手扣住她的脑袋,不由分说吻上去。

绵长、深入又有劲,甚至带着疼痛,足以颠覆初吻的印象,成为难以堙灭的记忆。

元灿霓应该在害怕,她温文尔雅的商宇哥哥忽然变成了禽兽。

一直抗拒,一直挣扎,最后可能他悔意陡生,松懈一瞬,元灿霓成功脱困,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

脸颊火辣辣。

也直接打没了他的暗悔。

商宇盯着那双泛泪的清眸,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卑劣,失控地恶狠狠道:

“是我先甩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