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九节 梦三夜

黄昏的山野默默烧出“王”字,那是会稽山以南庆祝秋收的方式;山麓这一边,人们坠入水与火的地狱。雪堰大夫也置身其中,越人称他为“坠星”,赞美他像燃烧殆尽坠落大地的星辰;又叫他“石塘”,比作抵抗海水入侵的坚固海塘。仲雪还要花很多天才能知晓一二,而眼前的雪堰就是启明星,释放消弭战事的光芒。

雪堰是屏坞的领主,屏坞扼守大禹陵咽喉,领地的地理位置决定领主的煊赫地位——象群在山坡悠然吃草,不停地把泥土甩上后背,防止蚊虫叮咬。一旁搭建草棚,给大象遮阴,也住饲养人。小象鼻子卷住母亲尾巴,笃定地走在林荫道上。水没过了它的背脊,留下涉水的印记,幸好鼻子够长,才能在水下呼吸——雪堰俊朗如融化的雪水春泉,仲雪暗暗提醒自己:不要一下就喜欢上他。

要警戒、要坚定。

屏坞是让黑屏从一个猪倌变成恶徒的地方。

象奴嗖地溜下战象,在庭院中来回滚动,指挥干活,很有风度。农暇时农民为贵族做工、修葺城楼营房、还扛起盾牌为他们执勤打仗,是此后几个世纪的特色。

杀气腾腾的战象拥着一行人走近,犹如战士凯旋。少年倾慕地簇拥过来,女人挽起裙子、争相来看的样子,热情得让仲雪惊讶,一个小孩讶异地叫,“杀鱼佬来了!”人们都笑了。

“这是捕鲸的唯一后果。”仲雪懊丧地说,“一个腥臭的绰号。”

“为了护法的庭阁,忍受一个绰号是便宜的。”雪堰轻笑仲雪的装模作样。

为招待来客,小矮人特地叫一帮女人排队跳舞,她们是手磨得很粗的农妇,指头还有纺线掐出的血痕,放松下来的木工渔夫目不转睛地盯着乡野村姑。从清晨就翩翩起舞太早了,但她们习惯了,雪堰没在看,仲雪也没看。

仲雪从大夫的家庭氛围里找到一种熟悉的气味,贵族的失落之气,无法参与历史进程、转而寻找疯狂娱乐的颓唐之气。

一旦黄汤下肚,乐于争辩的性格又占了上风,一成说:“老贼呀!这叫尹豹良的百夫长说出了实话。”

“为什么不是贼喊捉贼呢?如果朝桥上射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队‘乌鸦’?”

——这队弓箭手就是阴谋论的执行人,为赶走仲雪。

会稽山自古不设防,四十名松散的警卫保障神巫安全。越人为此倍受嘲笑,吴王的宠姬手持剑盾模拟兵法,也有三百人。战后狸首从坚定的氏族子弟中扩招到一千名甲士,黑衣黑杖的小青年遭受纪律压抑和高强度操练,每旬轮休都下山轻狂滋事,被厌恨地叫做“乌鸦”。

该听信这个推断吗?

“太好了!这意味着你有整整一千名会稽盾甲兵可怀疑,还有点燃篝火的一千诸暨长矛手!”仲雪仿佛听到冷嘲热讽,他朝阿堪望去,后者什么也没说。阿堪被安置在客房中,缓慢地呼吸,昏迷中的呼吸近乎无声。

“大夫打猎回来啦?”胖墩墩的神官一路小跑,带着贪吃而驯服的神情发问,并不停挥动一块大得吓人的丝麻红手绢擦着热汗;木工们警惕地闭上嘴。

象奴送神官两只藤箱,盛着鹿角、菌菇和剥好皮的野兔,以及一袋袋封装的不知何物,“你不用给我!”神官跳起来表示太客气,他来此是把大禹陵的担忧说给雪堰听,催大夫“快点去秋祭,我劝你不动,到时狸首带三百只乌鸦来劝你怎么办?”原来每个领主都被大禹陵监视……他还探头看客房,说仲雪受苦了,但狸首这样斜头蹩脚,我们又有啥法子?他不停拒绝那个藤箱,象奴还是塞给他的巫童,他就坦然开吃开喝。平庸的歌舞、平庸的交际,一派平庸气象。

仲雪贴近阿堪的额头,确认他的身体还没放弃运作,“只要你还活着,就从忘海的深渊,送来足够的讥讽吧。”仲雪也近乎无声地说。

——弓箭手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队人,都经过充分训练。要经受射击训练,必然是贵族子弟,或与贵族相近的人群:家仆、宾客、陪臣,家庭关系构成上下千年牢不可破的关系网。

父亲曾十分担心仲雪。别人劝父亲“仲雪又不是长子,太刚锐果敢反而危害长子的地位,笨一点没关系。”“正因为不是长子,才要更努力啊!”父亲握紧双拳。

仲雪很遗憾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理解父亲。

父亲有许多书,但仲雪呆在书房里,只为了躺进书堆睡觉舒服。一卷卷竹简在身下咔咔轻声细喘,还有淡而好闻的霉味,连楼梯上都堆满了书,如果有小偷破门而入,唯一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也只有书……一册册竹简渐次滑落摊开,每行字都在竹片上蠕动。“梦又启动了。”蛰伏梦见屏的梦魇们沿着仲雪的肌肉一寸一寸吞下他的躯体。

仲雪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在等待,疲惫而全身心地等待一个决定他命运的人,他环视书架,抽出最近的一册竹简,读了起来。

是年轻的夫镡。

他转过头来,大部分头发都白了。这是一张遭受过酷刑折磨的脸……仲雪在楚国观看过酷刑,用钩子一条条撕扯犯人的皮肉,再往伤口灌进熔化的锡水,一个时辰之内,犯人的头发一根根变白了。

夫镡行礼,“雪堰大夫。”仲雪的灵魂穿过梦中的雪堰,在一边旁观。

雪堰是大禹陵的“守藏室之史”,是越国图书典籍的管理人。逃离苦役场的夫镡来向他求助,但他无法收留这些人。

仲雪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无助感。

夫镡正在全面溃退的谷底,他二十二岁做了千夫长,护卫君主北上会盟。这就是越国首次参与诸侯盟会,但他的个人命运也和公元前六零一年的牛耳杯一样,炫耀一时、随后被收藏——越国储君被楚王毒害,越人痛恨士兵护驾无方,就将他们全体逮捕,下到深不见底的矿井。他越狱了,要在越国立足,必须找一个庇护人,但巴结一个图书管理员又有什么用?难道夫镡是出自天真的幻想:爱读书的人不太坏?雪堰无奈地拒绝,他的权势还不够大,不足以庇护一群饥饿而危险的雇佣兵,夫镡失望地离去。

“请等一等。”雪堰将夫镡刚才看的书递给他,这是他唯一能帮夫镡的事,送他一册兵法。

夫镡问:“那些我也能借吗?”

“那些不是书,是未婚妻写给我的信。”他的未婚妻是个写信狂,送信人每天扛来几十斤竹简,每一册信笺的落款,都刻着一枝木芙蓉……一团郁结的思恋,呛得仲雪流出泪来。醒来时,身边只是烂醉如泥的男人,枕着衣衫散乱的农妇。

醉生梦死的浮生,她们中是否也有黑屏的家人?仲雪想知道黑屏在夏履桥上的亲友是谁。“您在这儿看不到,”驯象少年领他下楼,移植来的矮株李树在肥沃土壤中迅猛抽枝,不久耗尽了气力。倒伏在南面土墙上,遮断了视野,“黑屏家是山坳最富的,石砖砌墙,门口挂防贼的羊头骨。”黑屏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但男孩们有点惧怕与她来往,万一恋爱有了摩擦。他们可不想和黑屏为敌,即使他们羡慕黑屏,跃跃欲试也想到海上去,“黑屏很镇定。”“他能镇定地杀人,你们就崇拜他?”驯象师无所谓地一甩头,一个短小身影溜达过来,少年领了禁口令般快速走开。

“这本是个很好的山谷,适合孩子居住,”象奴向仲雪夸耀,或是道歉,“近年只盛产匪帮。”因为雪堰终日和畜生为伴,放任臣民逃亡海外。讥讽的是,更多人对雪堰凶残的非议,低于对他抛弃臣民的责难,前者只是不良的统治手段,后者则是丧失统治者的资格。

一声鸣镝响,差点射到他俩,一头狼贴着乱糟糟的豆蔻,宛如潜伏的信使。仲雪拔剑,一阵箭雨落在足尖,再次阻止他对狼的挑衅,仲雪对鸣镝都有本能的憎恶了。粉雾腾腾,一头小牙獐跃入视野,它是麋鹿的先锋官,旋即鹿群驾到,更多狼夹道驱赶。仲雪折断箭头,回头仰望——雪堰脱出袖口,半裸臂膀,在屏坞最高处的露台俯瞰山谷,用弓箭射一头头来扑杀麋鹿的狼。

围猎开场了!

狼群谨慎地兵分两路,一头掉队的麋鹿好像受伤了或者被绊住了,在树荫下忽隐忽现。两头狼伏低身体,又腾扑包抄,麋鹿跳进溪流……雪堰连连发矢,两头狼被骤然齐下的长箭吓了一跳,绕着长箭在岸边梭巡。然后听到同伴的呼唤,另一边的狼群得手了,它们迅速折转。死里逃生的麋鹿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往溪水刨鹿角,高高的鹿角上挂起烂漫的水草,仲雪都有点佩服它的镇定了。

很多吴越贵族都有强弓,作为外国文明的舶来品以炫耀,射狼、猎鲨、驯象;有人把它扛上山岩,先射死一两头麋鹿练手,然后候到夜色降临,杀人……雪堰察觉到仲雪的靠近,开玩笑地说:“南山之鹿,神守护它们,总也捉不到。”

“神收纳珍禽异兽,把越国建成他的游苑吗?”

“屏坞就是大禹神的鹿苑。”

越国流氓一直有两个庇护地,海上鹿苑和句乘山;而屏坞的主人并不忌讳名列第三。仲雪注视雪堰,那么巨大的无力感和思念穿透梦的面纱、直击心灵,而眼前的男人却带着难以捉摸的快乐与玩世不恭,那些苦涩都去了哪里?

“你脸色差得像被噩梦碾磨,”雪堰散淡地问,“梦见答辩了吗?”

仲雪不由苦笑,反抗大祝狸首,背负凶犯嫌疑,还谈什么秋祭辩论。

“如今唯一能救你的,是神巫的信任了。”油腻腻的神官建议。

“很难见到神巫,他被一群大祝包围着……”

“我也是七个大祝之一,”雪堰同情地微笑,“但我的大祝席位是买来的。”

——和田猎官那条光鲜崭新的绶带一样。

“您为什么要帮我?”仲雪直愣愣地问,既然他作为吴人却妄想当越国大护法被普遍唾弃,为什么雪堰大祝要帮他呢?无疑是从扶持一个大护法中攫取好处,同盟的要价总是很高。

“那晚我在场,”带着家仆在山口眺望篝火,“我更愿意相信我所看到的。”寂静的树林,腾雾的湿地,包抄、穿插、包围、过去与将来一再被烧毁的关隘。

仲雪感到突如其来的悚然,为什么黑屏不敢公开露面?也许他目睹了一个堕落贵族的滥杀取乐,他无法指控主公,只好逃到海上去……“阿堪身体里的那枚箭头,您还留着吗?”

雪堰转过头,发觉仲雪的眼神是当真的,不觉莞尔,对他的猜忌有点儿轻蔑。

喧哗声一浪盖一浪,少年们呼哨着举木叉棍棒驱赶狼群。仲雪看到那头死里逃生的麋鹿悠然跳回岸上,脚边拖着什么,警觉地避开少年们,又发狂地朝西奔跑。

“那是寤生……”仲雪明白了,鹿脚边绊住的是寤生的尸体,这头迷路的麋鹿刚刚混进雪堰大夫的鹿群。

“快找回他!否则他会变成荒魂,”神官急切地说,“人死后七天,灵魂还附在器物上,为这孩子找回身体,灵魂才好安心上星庭。”

“一到夜晚,麋鹿就会把角挂上树枝,在林中飞行,我们找不到它的脚印,就追不上它了。”雪堰向悄无声息地等在门后的小矮人拍拍手,“那头麋鹿朝西去了,它越来越狡猾。”

“等等……大夫,”仲雪迟缓地转动门轴,“我梦见这里全是书信。”

雪堰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回看他,走到露台另一边,推开厚重的木屏风。深深凿进山体的岩洞,从时间深渊吹来的风,摩挲废弃的信笺,轻吟昨夜的深情——藏书洞中堆满竹简。

雪堰选出体型雄壮的猎鹿犬,足足有四十头!

远离权力中心的贵族只对打猎感兴趣。雪堰把鳄鱼锁进壕沟,阻挡巡山的虎豹;喂初生的小狗吃熊油膏,它们长大后能无畏地扑咬狗熊;在猛兽比人口更多的几千年里,狩猎具有原始的征服欲,这欲望潜藏在几十万年来的猎杀本能中。

狼群混迹灌木丛后,紧跟猎队疾走;猎犬一路响亮吠叫,剪断的尾巴如一把把短刀,领头犬不时玩耍似的赶出信使雄狼,偶尔也用力扯咬它的耳朵……

“别担心,狼群喜欢我的狗。”雪堰轻声安慰。

“狼群也是您驯养的吗?”

“把狼崽和乳狗混养,长大后就成了兄弟,狩猎更有趣。”雪堰漫不经心地解说。

白石典对这混杂界限也感到不满和不安,用警戒的少女心朝不停嗅着她的狼和狗狂吠。

吴越盛产短兵器,屏坞猎户多带剑、叉,反背弓箭,他们箭技娴熟;行进的队列与手势,也具备军事素养,贵族们为捕熊猎鹿,常常带上猎户奔波几天几夜,享受奔袭、杀戮的快感,雪堰为此训练他的猎人和耕夫,猎隼盘旋其上……仲雪对这猜疑哂笑起来,职业就是身份,技能就是特征——木客、猎户的生活圈和习惯交集是熟悉山路、体魄强健,他们还遵从领主。在旁人看来,吴国奸细和颓废贵族比肩西行,两人的嫌疑加起来,足以说服最多疑的司法官。

又一个奔袭之夜。风速、人声在耳边呼呼退去,越国苍茫山林在视野中抖动,与麋湖城的草木重叠到一起。仲雪知道该死的梦又来了,梦见屏将他的回忆与预感都偷换成梦境,转念他又期盼醒来时,依然跟着春雨中初识的领路人,一样的歌呗。一样的山中迷踪,一样的邂逅,轮回与旋转……黑色树杈低垂,变幻为麋鹿犄角,那是吴王心爱的“四不像”。

围捕犀牛的呐喊,像战鼓敲击仲雪肿胀的脑门……某些如焚如死的思乡与痛楚。他独自一人驾车,偏离大队,看到孤独的雄鹿,它很年轻、很羞涩,身姿与暮光掩映一体,把点点滴滴的求偶信号,温存地在留在树干上。一道反光,劈开雄鹿的迷醉,他羞愧地遁入芦苇**。车轮的影子吸饱了光,肿胀成一包色彩斑斓的大氅,大氅裹着圆滚滚而好心肠的吴王去齐。他循着反光回过头,是那个拨弄胸前铜镜的越姬,仲雪窥见了父亲的困局——蒙幸与吴王秋狝的青葱岁月,父亲是如此年轻、如此衣冠不整地走出芦苇**,整整一车的吴娃越艳都忍俊不禁,她们由越国女巫驾着车,用一枚枚铜镜反射出一道道嘲弄的光,照亮父亲汗津津的胸肌……结局,就是仲雪的人生,吴王把越女送给父亲,她不久生下一个儿子,而后又一个……夜的浓露跌落,沙沙作响,就像一阵细雨,却是一堆吸血蚂蟥。

仲雪一阵干呕,被落进衣领的蚂蟥灼醒,他为长久的猜测在梦中得到解答而恶心:哥哥是寄养在父亲家的贵客,他的继承权、册封书、他的开疆拓土,哥哥是吴王去齐的儿子。蚂蟥还在落下,别人都跳着跺脚,雪堰却无语地捏挤蚂蟥。从中挤出汁液,那蚂蟥的微热,就是他血液的热度。仲雪看着他,开始明白秋祭中,人们对庞大神灵的敬畏……

他们在柘树林夜营,在绛红果实下摊开藤麻吊床,挖出临时壕沟。划分猎犬区和排泄区,仲雪在那儿踢到一个锈死的捕兽箍,钳咬的刺猬皮已了然无味,铁牙上还分辨得出鹄苍水鸟的标记,这是亡国的徐偃王后人的图腾。他们在周穆王和吴人夹击下,流亡垦殖年代所布下的陷阱,下套的人今天都已经死了。

柘树扎起的刺篱下,象奴靠着一株桦树拉起洁白步障,将主人围在私密空间之中,篝火将雪堰举杯浅酌的侧影投射到布障上。仲雪受邀同饮共卧,高高的蕨菜在席下压得松软,秋虫喁喁,桦树闪着荧荧白光……树干上的眼睛转动,“抱歉雪堰,我带走了小枝。”桦树之眼用盲人的哀伤一遍一遍道歉。“我不是雪堰,我是吴国笠泽的仲雪……”仲雪一遍一遍解释,雪堰背对他睡得深沉,象奴仍像大蛤蟆蹲在脚后打盹。从桦树眼中簌簌落下花的泪,花瓣铺满地面,聚成一个小小身影,是幼年小枝。哥哥病了,小枝代替他去听课,再回来讲给他听。她带上成捆的木牍竹简、成箱的四季衣裳,“你不用带这么多,你不会待很久。”哥哥含笑的眸子与桦树之眼叠影在一起,充满病人清矍的光。“我把小狗带去,把园艺带去,我还要把侏儒也带去。”她气呼呼地争辩,从浙水南岸的荒僻地带到废弃鹰巢填塞的峻峭山岭,桦树上的一只只眼睛随之转动。俯瞰她穿过绯色原野,一路吹奏笛子,前往大禹陵听神巫讲课……她伏到熟睡的雪堰耳边,“我在祭台下藏了东西,你猜是什么?猜中我就……”她散乱为花瓣倒落雪堰的发鬓,犹如花的狂啸,扑灭篝火、淹没帘障,只有桦树之眼看到他们的童年,雪堰大夫对妻子那么纯净的怀恋,犹如火焰最内层的蓝心,所绽放的花之深渊。

第二轮守夜的男人低声通报,雪堰坐起,没有花,篝火也没有灭,桦树干的黑疤凝滞不动——专门为雪堰背箭匣的猎人,有个异常厚实的胸腔,禀告说:“一队人正摸上山来,他们是沿另一条山道,从山脚过来的。”

“山贼来了。”象奴骨碌碌爬起来。

仲雪诧然地发现猎户们变得跃跃欲试。他们擅长寻踪、射杀、还善于捉贼,他们是隐匿在猎人皮袄下的群狼,雪堰无疑是狼群首领,他轻捋猎犬颈毛,就像出发去打一头野猪。

山贼盘剥完山脚住民,看到半山腰火光,料想是旅人,顺便再劫个道,反被雪堰打劫!他们把山贼捆得像一只只香包,还收缴一头骨头快戳破皮的瘦马,驮着赃物和一个瑟瑟发抖的麻布袋,按常理,这是个稍有姿色的遭劫少女。他们打开口袋,先窜出一条膀粗的蟒蛇,然后才是一名额角嵌珍珠的女人,美得有点儿不真实。她是流浪的耍蛇人,连人带蛇被强盗收入囊中……月光清亮,山下一树木芙蓉寂然开放。

至于留在山脚抄掠的山贼,一个个从吊脚楼下的鸡窝里被拖了出来,这些强盗困顿可憎,让人抓捕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伯增把瘦骨嶙峋的马还给更加消瘦的女人,“它是我儿子的马,草吃得不好……”女人惶恐地抚摸马背。

几幢孤零零的吊脚楼里,只有女人和孩子,因为山上的柘树适合送给吴王造弓。以跟上他每年西征越来越快的武器消耗速度,所以男人连年被赶上山砍树,他们大多逃走了,女人孩子仅剩的口粮还被山贼抢光。

这帮山贼自称是吴人。

“吴人?你口音比我还像越人!”象奴掴了贼头一个耳光。仲雪意识到象奴的口音和雪堰的不一样,混杂吴越交界的颤音。多年来,吴国最南端的笠泽,与越国最北方的御儿。河道与桑田犬牙交错,人们相互抢劫,把对方当肥肉送进各自君王的口,“大家躲在猪栏里,为避免越人发现,将呱呱哭闹的婴儿捂在屁股下,却把婴儿坐死了……我以为乳母说的老掉牙故事,只用来吓唬爱哭鬼。”伯增茫然地说。

雪堰笑起来,“我从小听的睡前故事,是吴人每到过年就来抢劫,越人只好把婴儿塞进米缸,却把婴儿闷死了……吴人向来嫌我们米质太差。”

“这么喜欢当强盗,真该把你们送去鹿苑。”象奴还在恐吓小毛贼,要把他们扔进无底海沟,日复一日被切割取乐,不死不活直到时间静止。

“行了,”仲雪无法忍受残忍的笑话,“你以为你是一个更好的坏人吗?”

“只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象奴气鼓鼓地分拨人手,押送山贼回屏坞……剩下的人轻嘘,那头麋鹿就站在山隘口,前方已无路可走。群山泛起淡蓝色的召唤,仲雪在晨曦中辨认现实中的麋鹿,没有梦中那么美。也没那么多神性,它无辜地扭头回望,轻轻刨动前蹄,想把缠得它难受的麻绳磨断……

仲雪拉满弓,朝它瞄准。

四下皆寂静,连猎犬也被拉紧项圈。

雪堰抢先射出鸣镝,猎户们的箭雨随之而去。麋鹿背上扎满箭,纵身跃下断崖。

一成发出呜咽,寤生的身躯被拖过燃烧的桥、河床锐石、山野藤蔓……又如一团松球被麋鹿拖下山岩。

雪堰轻声问:“想想你什么时候不害怕杀人的呢?”

“我没杀过人。”仲雪绷紧弓弦,却迟迟不射出箭,人们质疑他的动摇。

“那想想你几岁起不再害怕捅破野猪肚子、掏出狗熊的胆……俯瞰它们的奄奄一息,将其视作自然。那凶手射杀我们时,也是这样。”雪堰按了按仲雪的肩膀,手势很轻、但具有万钧重的说服力。

“射杀我们的是凶手,并不是麋鹿。”仲雪执拗地说,他没必要对一头走投无路的麋鹿痛下杀手。但他明白:刚才他无法射杀一头麋鹿,等凶手来到眼前时,他也无法动手——父亲与兄长称之为“仁慈的缺陷”。

“鹿还没死!”猎人们惊呼,山隘下是一道水坝,麋鹿奋力游过水库,鹿角探出水面,就像求救的两只小手。

“射死它!射死它!”一成受挫地大喊,但猎人们的箭打了水漂,它已游出射程。

曙色燃烧着夜色,霞光填满山谷,他们逐鹿向西,一直追到了诸暨的边境。

“如果全员过境,夫镡会以为我们发动了一场新的突袭。”猎户们顺从地把野猪矛、箭囊都卸到地上,雪堰上前挑选称手武器。所谓麋鹿会在夜间飞行,只是一个借口,只要它越过山隘,就进入诸暨境内,这才是他们不能贸然追击的原因。

——而当初凶手的消失,正如“羚羊挂角”,无疑是利用了丛林滑索。

伯增有流浪癖,又不见踪影,他容易受蛇女那等奇人异事吸引……半驯化的青狼,恋恋不舍地伏卧在人们可接受的距离外,“乌滴子。”雪堰呼唤它的名字,青狼窜到他跟前,像鱼儿一般在他脚边乖巧地游动,仲雪愣住了。

黎明的薄雾散去,他们斜跨长绳,把爱犬也扛上肩,从山崖下到水坝旁……使用攀绳的方式老练而相近,代表着贵族所受教育跨越国境的相似性,雪堰说“请等一等”,从岩缝折下一枝白豆杉……他忽问,“你是卷耳大夫的弟子?”“事实是他只指点我两年,每年三个月,第三年吴王的燕射典礼上,我击败了同窗……和剑术教练,获得陪同前往楚国游学的机会。”仲雪一直在等待有人问起,关于他的恩师以及他背负的恩义难全。哦,雪堰语气淡然如雨中的剑,闪射冰冷、致命的光:“那次冒险是他自知命数将尽,留给越国的最后礼物。”——可惜不成功也不长久,越人还没品尝到攻占吴国的必要。撤去了扈从就像卸下笨重行李,狼与犬轻嗅足迹;他们并肩而行,穿行在先贤们逐一死去的梦中。

与此同时,西二十里的埤中城外,卖牡蛎的少女独自跑过三岔石桥。后边追着鹿妖,少女滑倒在牡蛎上,被擒住脚腕任意挥动,头颅像一把木槌敲打桥墩,留下一滩滩血污。送奉神之花的船上人看到倒挂桥下的尸体,失声尖叫……淡蓝的晨雾还慵懒地附着在会稽山北麓,夫镡战胜千林之后,把千林的头颅扔进深海。初秋,亿万计的蟹苗自入海口逆流而上,密密麻麻地啃吃稻禾。农人恐慌,认为是千林的怨灵变成螃蟹,却爬不过山脉去向夫镡复仇,这一年山阴欠收。巫师们强硬地认为要加倍壮大秋祭声势,才能压制怨灵,神巫的信使在七位大祝之间往返……再沿着天空与地平线之间的尘埃向北,灰尘与水汽凝结为海雾,还未从飓风扫**中恢复的武原,身披鹿皮的偷袭者跃上木筏,大喊“我是鹿妖!我是鹿妖!”把押送人扔进海里,摘下绣着熊罴的旗,劫走发往吴国的贡品,包括作弓的柘木……回到一百七十里外的句章港,船在熊熊燃烧,这是夏末以来烧掉的第三支船队,因为甲板下的老鼠从海外带来了鼠疫。匪帮流窜南北,吴越群氓混杂,给宗主国的贡奉难以完成,每个人都感到困苦异常。再往西,句乘山沉入一片火红的枫林。季节在仲雪的回旋闪避中不觉转换,两年前为了猎鲸,他顶着风暴来“偷”神力加持过的捕鲸刀,那是一场可笑的偷盗!他却对夫镡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夫镡亲自为他打造全新渔具……

狗与狼的嗅觉都不起作用了,相互埋怨地低吼,白石典气咻咻地推挤青狼,想教训这头骄傲的跨界妖怪。两位大夫走向水闸口,受伤的麋鹿也许藏进了句乘山,在枫叶下静舔伤口,明年春天,采猪草的少女无意间发现一具鹿与孩童相拥的白骨……但仲雪等不了那么久。

浦阳江浓翠潆洄,漂过载鸬鹚的竹筏,还有夜航归来的班船。这是一座迅速醒来的城市,犹如会稽山的左舵,逐渐掌控越国这艘重型战舰的主导权。距离最近的一艘船刷过生漆,漆黑的船体,蒙上黑毡篷。就像一口棺材,船头站着个黑衣白肤的男人,额系长条黑纱,这是刽子手的助手。越国排名第一的刽子手是个工头,他经营他的屠杀事业,分派给帮工学徒,只有重大行刑,才亲自动手。

助手跳上埠头,把缆绳捆上石猴船桩,搁好船板,这是刽子手到中央菜市场去收税的时辰。刽子手没有固定收入,他有权留下受刑人的衣物,贩卖自家调制的跌打伤药,同时到兼作刑场的菜市场收税,这是夫镡给予他的特权。

接着毡篷帘子撩开,乌滴子和平水走出船舱,仲雪很高兴看到他们仍在一起。雪堰径直踏上搁板——距离仲雪送别他的那一年,经历了一场恐怖战争,和几场奔波东西的解决之道,乌滴子的面孔更瘦削,臂膀和手也更为标准——雪堰走向乌滴子,把山中摘取的白豆杉插入他的衣襟,在场者都怔住了。大夫以一贯疏朗冷淡的神情,对乌滴子说:“为什么还不回家?”

乌滴子脸庞浮现一抹红晕,眼底闪过怒光,仍微微低头行礼。青狼“乌滴子”发出一声快意欢叫,亲热地蹭着乌滴子的脚脖子。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依附在破碎的荐席、一枝使臣的梅花、定情的贝壳项链、一记耳光上,把婚姻关系与领地范围混为一谈,将人们的痛苦与爱恨网罗其中……乌滴子的姐姐,是雪堰大夫的小妾。

平水邀请他们去家里吃早饭,并欣赏刽子手的刑具:专设的武库里树立一排排的矛头和箭镞,长剑也不用兰架,而是剑柄着地倒放,一枚枚匀称的剑凛凛挺立,剑刃闪着铭文“夫镡自乍”,是乌滴子的藏品;另起一排署名吴越国王太子的剑戟,来自家族遗产与战争馈赠;这批收藏流出任一枚,都是死神的毒吻。

雪堰在餐桌上又满不在乎的轻松谈笑,还对平水说:假使将来我被处死,希望你执刑时给予我仁慈而锐利的一击。“我向您保证,大夫,假使有一天您被送上断头台,我会给予您仁慈而锐利的一击。”平水镇定地起誓。

友好而冷场。

仲雪明白在坐三人,杀死的人比他们鼻子下的盘碟加起来更多,无论是平水还是乌滴子,斩下火船中的无名氏头颅,是否都轻而易举?他们谈起对夏履桥的关注,说那一头麋鹿可谓无处不在了,鹿妖一露面。暴病就流行,又听说鹿吃了海妖排泄的毒海藻,开口说“无主之地、吴王所有”之类的凶吉。对山贼和疾病的惧怕使国人恐慌无比,强行砸开武库,分发武器自卫,不由分说地把外来者绞死在最靠近城郭的那根树杈上;野外的农户则涌进城里,在街上随意睡觉,纷纷冻得感冒……舆论上要射杀这头麋鹿,猎户们都磨快了弯钩。

“引导我们到此的不仅是猎户的嗅觉,还有错乱的梦,那头麋鹿受尽折磨,也许真变成了怪兽……”仲雪捂住黑眼圈。

乌滴子忽然从坐席对面问:“你知道人有三个灵魂吗?”

——第一次来诸暨时,路上遇见一位诗人,他告诉我人有三个灵魂,一是生命之魂,生命结束就消失;二是意志之魂,掌控情感,梦中飞离身体去远方;三是转生之魂,具有鬼神之力,有趣的是。我曾到过北方苦寒之地,他们也认为转生之魂栖息于牛栏羊圈,畜牧就会繁盛,附着在牧人皮鞭,则吓退病魔群狼。为找回三个灵魂,巫师会用鞭挞、烧炙、针刺……

“你允许别人对你做那样的事?”仲雪脱口而出。

乌滴子含蓄一笑:“是的,以前我允许别人对我做这样的事。”

——直到,遇见夫镡。

“那头麋鹿被神魂附体了——是你的灵魂。”乌滴子指向仲雪,仲雪怔住了。

——所以你放任它驮着你,渡过往昔与未来的鸿沟、他人与自我的界限。鹿妖是由一个个愚人的魂灵集束而成,你们根本不知道人生应有别的关注点,也不配拥有别的灵魂栖息地。因为你们强行施加的笨重灵魂,麋鹿才会变得如此不堪负重,如此踉跄狂躁。

雪堰也停下切肉匙,歪头看乌滴子——他的体力、意志、他的未知,都为同一个目的进驻身躯:宁静、澄澈、强盛,此刻,魂魄一体。与他相比,在座者不过是一群黯淡的失魂人。

这时助手们来报,麋鹿,就在中央菜市场。

闹市中的麋鹿,它在甩不掉的尸体上磕绊,它垂头看看寤生,惊讶于小小身躯的执着,又不解地看着围观人群。血从它湿漉漉的背上流下,如同朝云彩带。

人们为仲雪让开路,雪堰递给他梭镖,他是屠杀事件的主角,一切决断到他为止——

这一代诗人用狐狸、用熊和狼来象征君主,一切雄壮美丽的动物。仲雪与雄鹿对视,情感的波澜,犹如浦阳江的逝水。没有妖法,没有灵通,只有一头受苦的麋鹿。“杀死一头鲸鱼的负疚感磨损了我,我快丧失打猎的愉悦了!”他把梭镖扔到地上。

平水上前,割断了折磨人们和雄鹿的那根麻绳,解下黑斗篷遮盖住不成人形的寤生。麋鹿由助手牵住了,它筋疲力尽,温柔地舔着助手手心的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