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七节 麋鹿成群,虎豹避之
阿堪断气了,仲雪想,死亡无可避免。
他保持了足够的镇定,一瘸一瘸地走上前,脚底踏满血与沙……一成严肃地朝仲雪点点头,示意他也来抬棺送一程。
“要命!他明明还在呼吸。”仲雪大叫,他都快虚脱了。阿堪还活着,这比他死了还让仲雪心跳过速。
“我们要采用‘神奇疗法’,把小神官抬到神殿去,让神明拯救他。”一成认真地解释,他们真心认为把阿堪闷在蝙蝠洞里,是挽救他的最好方法。
“我可不想让他被蝙蝠粪熏死。”越国创生以来的古怪神殿仲雪一一领教过了,他否定了神启,硬把阿堪带回木工小庙。
比起大而无当、满目衰败的行宫,仲雪更喜欢那个局促的地方。他打算自己照料阿堪,却不清楚要怎么照料一个重伤员。
阿堪仍在昏迷中。仲雪把他放回敞开的庭院中,坐在竹榻旁和他说话,即使阿堪无法回答。他说起黑屏透露情报,一定出于某种目的,还有没见到白沥,“我以为黑屏和白沥形影不离,原来他们也是凑巧才在一起。”如果阿堪还醒着,会说“就像我们一样!”但他陷入衰竭,脸色青灰,就好像身体被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喂进死神的嘴里……
上岛提着鱼篓交给厨房,红汀立即忙活着炖鱼汤。凡是发生大事,就免不了一大伙人凑到一起胡吃海塞。这群男人就围坐在阿堪的病榻前,坐在铺了蒲团的地上,秋风吹过黄绿色的凤尾竹,拂起激辩的声浪——
“大护法你一夜没睡,一早去参拜海神庙了?我们送被褥早饭都没找到你。”木工们关切地问,仲雪想自己失眠的脸肯定黄得像只橙子。
“我去理清谜题。”他故作轻松。
“傻子才一个人闷头想谜题!”越人展露好辩的秉性,假如这起屠杀需要侦探,一下会冒出两百个侦探。
一成说到火船里的死者,这两人嫌疑最大,即使不是他们干的,他们也和凶手最接近。
“这剑比他俩的命值钱多了。”他们啧啧称奇地细看仲雪带回的夫镡剑,另一柄吴王太子剑始终没找到,仲雪认为暂且不提更好。
“这两死鬼偷了夫镡的剑,夫镡把两人捆到船上放火烧。”
“夫镡对贼骨头从不手软!连乌滴子,都是偷他的酒,被揍得皮开肉绽才引起他注意。”这不是仲雪第一次听说乌滴子的晋身传奇,他与夫镡之间扭结的渴欲纽带。
“没错!夫镡的爪牙拿火船撞煞我们,看到兴起,还朝我们射箭。”
仲雪看着他们激昂地推测,忽然感到荒谬,两年了。他还听不太懂庞杂的越地方言,必要时靠阿堪翻译,他该听从谁的分析?他该如何指派分头调查?他几乎不认识他们!他难以忍受众口纷纭,他无力对付双重谜题。小时候第一次去国都,父亲为他安排四个贴身侍从,他却分不清这四人,常常向仪表堂堂的仆人行礼。他逃离楚国、逃离吴国,妄图躲进不在乎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在乎的世外仙境,保持孤独的优越感;阿堪无能得不像一个人类……更接近一只椰子狸或一株香枹树,他才放松地与阿堪厮混在一起,忘却了变迁的四季;如今阿堪躺得笔挺,无用的生命如水银般从他指间泄地,次第轻舔台阶的青苔,直到溜出人间。
“最后,故意留下剑作为恫吓,宣告‘这是偷夫镡剑的下场’。”
“你们不能一遇见坏事就怪到夫镡头上。”仲雪拍手制止,而木工们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头小羔羊,躺在大灰狼怀里还对危险一无所知!夫镡发动那场战争之后,人们的血都沸腾了,从地狱返来的战士,除了感恩生命的可贵,也有人尝到恶魔的佳酿——
“这世间确实有人恶魔附体,就爱杀人放火。”狸首朗声道,不请自到。受神巫委托,他正式成为“夏履桥秋祭”调查人——大祝按古风俗杀战俘敬天,仲雪与他闹翻过,他们都力求成为公正的人,恰恰也深知彼此因“严厉”而“偏见”,因“仁慈”而“偏信”,而一个贵族、祭司的偏信偏见,足以左右千百人的命运——黑甲黑衣的盾甲兵抬出一架破弓,放到阿堪榻前,就像另一副垂死的肉身。
大祝问仲雪这架竖弓是你的吗?
“这害人的弓箭,怎会是将军的呢?”其他人抢先回答。
粗劣的矢口否认,无法欺骗任何人,只是让大祝满足地一笑。
“竖弓是我的。”仲雪端详弓身的雕漆,“是为了捕鲸,从吴国带来的强弓。”
大家无趣地愕然了。
接着仲雪解说竖弓不知什么时候丢失,捕鲸最终也没用上,昨天追到山腰。看到这副弓,十分生气,就把它扔下山。
“昨天很多人搬祭品,弓箭被偷也不奇怪。”一成嘟哝,但底气不足,真相比想象更复杂。
“那这些呢?”狸首又问,盾甲兵用富含指控意味的静默态度再扛出一束长铍,手柄只剩下焦炭短棒。火船头不仅绑着削尖的树杈,还绑有吴国特产的长铍,为钉住浮桥而加上去的……这又是到下游收集浮桥碎片时发现的,值得大肆渲染的重大证物。
仲雪一阵心悸,先是强弓,再是长铍,越人对吴国入侵的恐怖记忆……横亘数年对仲雪的狐疑,只因他出生在浙水以北,就必须背负的原罪。
“今早,鹿苑鬣腿又给了你什么证物?”狸首眼光如此锐利,让在场者全体羞愧,连仲雪都觉得本人是吴国的内应、毁灭证据的奸细,又愚蠢地指使手下撒谎……厨师长红汀和帮厨抬一小桌一小桌鱼汤走过来,周到地连狸首的份也备好了,全盛在稻神庙红漆食案中。
“那么是夫镡和吴人勾结,和大护法无关。”一成脱口而出。
“仲雪还不是大护法!”大祝掀飞食案。席地而坐、分餐而食,地位不同,餐具不同。服侍的仆人也不同,没有名位的人不被允许发言,甚至无法敬酒,这依然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代。红汀惊颤跌坐,满头鱼汤,气氛中那根脆弱的弦应声崩断,一成也踢飞鱼汤,等开饭的白石典惊讶地汪汪叫——
“烂木帮里的蛀虫!”木工们憋屈地咒骂,“弓上射死的是我们!我们的子女,连狗都烧死了,你们却来抓君上?”大祝乐于毁灭仲雪,与其说他带着预设的罪责来质询,还不如说是来滥捕无辜的,他们才会为保护主人而先行否定。
他们称呼仲雪为“君上”,让仲雪震惊。木工们感到愤怒,对无法抓到凶手的愤怒,受到诬陷的怨恨。不知将怨怒朝谁发泄,那么,就朝眼前酷烈的大祝与盾甲兵发火吧!
冲突一旦爆发,就无理智可言,只有暴力与暴力相撞,如同毁灭的战车装配。甲兵舞殳棒,木工则抡大斧,战斗绷起生气勃勃的紧张感,仲雪明白紧张感只会恶化双方关系,但人们信奉暴力是逆转的铺路石——白石典一下扑到大祝脸上,酒卮、汤勺、切肉小匕首全在飞舞。“撇不清啦,只好跟你去做强盗!”他们护住仲雪,抬上昏迷的阿堪,从危岩嶙峋的瀑布下倒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