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五节 梦一夜
麋鹿,楚王蓄养的几万头宠物,结伴奔跑时,就是云梦泽的金色云影;牙獐游击前后,机敏如探路先锋。厚重的祥云奔过梦境,一头矫健的雄鹿慢下脚步,侧头端详梦中的仲雪,它毛色很淡,闪着金白色柔光。它被迷住了般摇摇晃晃,狂乱地用鹿角刮起茅草和土块,仲雪下车安抚它,“嘘,我并不想和你争斗。”他伸出的手,却是一枝鹿角!仲雪才惊觉自己是另一头雄鹿,一头黑色怪物。他吸引不安的白鹿,白鹿仓皇而迷失,跃入熟透的稻田,远处儿童挥舞稻秆在喊“嗨嗨!”接着他将尾随白鹿回到神庙,再次披戴巨灵神衣,重新走过夏履桥,重复地被屠杀……仲雪从恍惚中惊醒:少年山阴君穿得像个作战的盾甲兵,结结巴巴地凑近他询问什么——会稽山以东没有大城市,只有围绕大禹陵散布的聚落、行宫。山阴君腾出夏季行宫作为临时救治点,远近的人们前来增援,或是来看热闹,没有比血肉模糊更能吸引围观——仲雪勉强拼凑出“您在问雪堰大夫去了哪里?”山阴君立刻少女般满脸绯红。经受旷古时光与周期性台风肆虐的行宫,古树砸塌了屋顶,许多废墟还没有恢复,雪堰就消失在崩塌的喷泉后边……在精心堆垛、爬满青藤的三角型砖墙上,端坐着一尊很小的铜人,反射出蒙蒙晨光,它是指路的道神,却无法为人指明梦的出路。
阿眉抱起一罐血污去倾倒,罐里塞满一支支箭头,一枚枚喋血毒牙。巫医们锯断箭柄,用线勾出箭头,祈祷虚弱的伤员不要死于腹膜炎。
仲雪一把夺过罐子,掏出箭头按序一一钉上道神墙。
一个工场一段时期内只用一套模具,造的箭头都是同一型号。人们默默看着他,也跟着收掇起射杀人群的箭簇,排列到道神墙上:简洁三角形的箭头、又薄又宽的长鈚,有夫镡冶炼场带镂空血槽的、也有仿楚国式挂倒钩的……
“比对出凶手的身份了吗?”督导过捕鲸队又闹翻过的大祝,出现在仲雪身后;他曾是大斋宫的神官,夫镡暗杀大斋宫后,他逃来会稽山,带来如纯银震颤的嗓音、捍卫古老戒律的严苛标准、以及对任何不洁行为的绝不姑息。人们畏惧他,用诸侯燕射仪式上的节度“狸首”来尊称他——作为雄踞会稽山的两位明日大法师,仲雪与他缺乏和解的契机。
仲雪摇头,“这就像是最近一场参战家族锻造风格展。”
“旧箭头说明了凶手的窘困,也更像复仇宣言。”狸首盯住那堵杀戮之墙,吴越之人勇于近身肉搏,箭术很烂。吴国贵族还是晋人教的射箭,越国更差,巫师朝天发矢,射中五步之内的公鸡,表示疾病被射死……只有这样的玩意,“用射伤过自己的旧箭头,再射回去,具有毒咒效果,能把仇恨和伤病也返还给对方,我们越人如此坚信。”
“难道我们这么多人全伤害过他?”
“雪堰也在现场?”狸首似是而非地打断仲雪。
“他救了阿堪……先走掉了。”
“阿堪当时在你身边不到一寸,”狸首的目光如针芒,“也许是凶手刺杀你而误击了他。”
谁在乎呢?凶手射杀任何人。不问受难人是智慧还是愚钝,善良还是邪恶,垂垂老矣还是牙没长全。那疯子自命为神祇的借刀人,像海上鹿苑的杀人狂,并非为生计被迫角斗。而是出于狂虐的癖好,在俯瞰水火倒悬的岩石上,欣赏**嚎哭而射出一阵阵狂喜与狂虐。仲雪才不会一边撞墙一边哭哭啼啼地躲起来!
“你们走过的是夏履桥,”狸首富有深意地提点,“也许你该向大禹祈求……”
仲雪是吴人,信奉商朝的“上帝”。自从他打死一头鲸鱼,连天命都不再信任。
他想跪下来为阿堪祈祷,但一想到既然为阿堪祈祷,就应该为其他人祈祷,他不想念一长串死亡名单。
有人尖叫,因为要切开她的肌肉,才能拔下钉入骨节的倒钩箭——足够打穿鲨鱼的强弓效力;暴七和吼五还没有消息,狂怒的心潮退去,仲雪开始后悔进攻夫镡。但在那种境地,只有你死我活,这正是他痛恨战争的原因……
退潮时一条条石径就会露出浅海,这是每代人所“造”的水下之桥:海神庙建在礁石上,每人前往都带一块石头扔在路上,还得赶在涨潮前回来,否则水深浪高,只能泅渡。
仲雪也带上一块石头。
清晨的海水很冷。
神庙的旗杆飘扬着海泥鳅的绣旗,竹子做的长长垂饰压弯了枝头,犹如一张张绷紧的弓。有人比他早到,新鲜的花瓣和米粒盛放在芭蕉叶剪成的小托盘里,放在地上供奉给魔鬼。蚂蚁爬上仲雪的脚踝,这也是从陆地带来的小恶魔,咬得他刺疼。
除了他自己,仲雪什么供品都没带。
越国的自然神乘风破浪,刮起一阵穿堂风,既无法扭结成最终审判,也不足够让他敬畏。祖先?他的祖父、父亲都在吴国湿土下慢慢朽烂,帮不上什么忙。母亲?他从未在她怀中撒娇,又如何祈求她的眷顾?
越人耿直,一直追凶到不得不放弃为止,折返的人们忍受着坐等与猜忌的幽火炖煮。有人声称窥见凶手背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有人打赌是流窜的匪帮;也有说是一整队士兵,是夫镡的狗腿子,“他们用滑索迅速撤离,才会追不到。”
“夫镡用那狗娘养的‘连弩车’放大箭!”
“天煞的夫镡!还烧一个山大的‘王’字恐吓神巫。”
神巫为惨案筹备九天后的祭礼,祭礼将庄重而感人,之后呢?没有真相,就没有后续。亡者被埋葬,伤者辗转呻吟,家人在火塘阴影中强忍泪珠,但没人会倾听呻吟一辈子。
盾甲兵沿河道收拾残骸,火船里掉出烧焦的尸体。“两具尸体,三个死人,一颗头。”百夫长向狸首报告,“两具尸体都被斩首,一人腰上挂一皮袋,袋里装一人头,无法与任一头颈衔接。”统计数据上最新的三名死者,但还不是最后的死者,很多人带着伤回了家,然后死在家里,实际的伤亡比三十九人更多。
还有被水冲走的人,要划船到下游几十里,才能在淤泥下挖起遗体。
寤生一直没有找到。
寤生是仲雪邂逅阿堪那天出生的,他的短短人生,就像仲雪在越国的短短驻足,有过欢乐时光,但毫无意义……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仲雪从脚踝剥下蚂蚁,把它弹到供奉之花上,“我要找到你、咬紧你、打垮你。”这才是上帝的震怒!缠紧披风,跃下海神庙的阶梯,秋阳火辣辣地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