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七节 猎鲸第七步:战争爆发了

彩虹被山神收藏,狩猎与征伐的冬季来临了。大斋宫死后第二年,她的侍从长千林纠集人手,反扑夫镡,战争爆发了。

“终于等到了!”虔诚的乡野贵族和健壮的农夫摩拳擦掌,愿为大斋宫复仇。

“我周游过大诸暨地区,冶炼铜炉比会稽山的树还要多,夫镡用剑鞘都可以砸死千林。”另一半人在观望。连捕鲸队都分裂了,不同的立场使人们各自参加两边的战争……伯增说他也要参战,仲雪激动起来,把侄子按在落叶堆中,“我不允许任何人去参加毫无意义的战争!”

但捕鲸队的食案还是一个一个空了,人们从红汀手中接过春饼和饭团,奔向不同的山麓。到明年插秧季节,他们有的会回来,有的再也不会。人们去而复返,等待多么漫长。神巫声明中立,但加快组建中止十三年之久的“会稽盾甲兵”;狸首大祝也返回大禹陵,手指在战局沙盘上划来划去。这并不是史上最聚散无常的事,却足以让仲雪认清人间炎凉。猎鲸再次暂搁,仲雪每天一早仍在冰碴上跑步、爬山,看着雪在怒涛上舞动。一开始只有他一个人,接着阿堪加入,后来又渐次有人跟来。

漫长的冰封时刻开始了。

一整夜的雪后清晨,仲雪正在井边洗脸,大浦和小浦穿上熊皮袄。也来告别,他们和大多数穷苦人一样,加入大斋宫那一边,他们是去修筑防御工事的;经过起初的轻敌失利,夫镡的猛烈攻势已将千林的“叛军”逼入孤绝的山岭,大浦所学到建造军舰的本事,却将用来修建掩体坑道。

“无论是信仰,还是战争结果的预测上,你们都选错了方向。”仲雪恻然地说。

“能够为之献身的战争,我一生也遇不上几场。”大浦诚恳地请求。

“你不能阻止他们选择死亡的方式。”阿堪劝仲雪。

仲雪还是让他们出发了。

他想起他的剑术师傅,一个顽强的越国人,却生活在看似应该是吴国的地盘上。吴越两国以浙水为界,生活在浙水以北的人,困扰地生存在两种国度之中。越人与吴人使用不同的历法,过的新年不是同一天,连房子的朝向都不一样!偏见与歧视不可避免,为争夺渔业与桑麻,冲突更是日益加剧……而即使在越国内部,分歧仍不可避免,这样可笑的战争。以信仰为名义,其实不过为瓜分大会稽地区的东西两翼,贫苦人被崇高的信念所鼓舞,却在冰冷的山谷中为权贵的阴谋送死。仲雪扶额,头并不痛但感觉沉重,为了不祥的预感,“从稻秋到小浦,默许他们一个个离去,我无疑犯了一个个极其愚蠢的错误。”

公元前五八七的夏历新年转眼又至,红汀特地做了最丰盛的晚餐,以冲淡战争的阴影。

陆续有受伤的人回到家乡。仲雪说“我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战争的消息。”

仲雪觉得自己就如同在水中快要淹死了,被平滑而无情的琐事逼迫得喘不过气来,宝贵的时间迅速溜走,而他无法抓住任何一丝希望的迹象。

阿堪说:“你很惧怕死亡呢,仲雪。”

毫无意义地死去,难道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吗?

在中原也许有休战与会盟,但在吴越之间,往往只有生与死两种选择。

仲雪奔跑于山林之中,仅仅几座山之外的男人们,正在那里进行殊死决斗——打通山洞偷袭,把马蜂窝扔进对方的营地,将掉队的士兵任意宰割、吊在高高的树顶当做惩戒的标示。吃掉对方的粮食,填埋对方的水井,人们在想方设法地自相残杀,仲雪不会提及他们。在另一场他没有参与的战争中,他的恩师死去,那是一段不可触摸的阴影,因为他无从参与其中,也就永远无法抹去。

布谷鸟轻唱,伯增坐在树阴下,望向海面。面露微笑,是精神不正常的孩子才有的神态,在他的幻觉中,看到一头巨大的虎头鱼身的怪兽浮出海面,甩动透明的尾鳍向他游来……

从海中钻出的人,是小浦——他一个人回来。

战争结束了。

小浦是个哑巴,他做着激烈的手势,请绿萍帮他“询问阴司中的哥哥,他是怎么丧生的”,大浦死去时小浦并不在他身边。以下是绿萍的唱词:“昏沉沉一路返阳,大浦之魂归来说话。我见月下矛尖清亮,敌酋夫镡长发如麻。潜过木蒺藜近身偷袭,一斧开天辟地啊……咳咳,只见黑衣狡童阻身前,嗷唷手臂老痛呀眼不见……”

稻秋曾是一个高效的商人,他忍受嗤笑,把米饭和清蒸鱼摆到他们的筷子前。这个声名狼藉的娈童,去了句无,在夫镡麾下变成一个高效的军需官。在夜袭中相逢,大浦舞动利斧纵身跃下土丘,他甚至能看清夫镡眸中的火把反光——黑衣的稻秋冲上前,扳动弩机,大浦应声摔落木蒺藜丛,尖木桩穿过他的肩甲、钉住了他,大浦仍没有放弃,大吼着砸出斧头。他知道一旦掷中,战争就结束了,该死的战争!他困身其中,已无法拔脚,只能尽快结束它!他没能掷中,斧头就落在夫镡足尖,夫镡一眼都没多瞥,就按既定路线、既定的行军速度离开了,护卫队一拥而上,用大浦自己的斧头砍下他的双手……打磨船龙骨、烤弯桁柱、能够建造一艘游弋万顷碧波的军舰而不沉没的双手……稻秋站在原地看了片刻,看着往日的同伴失血死去。

小浦绞动双手大哭,仲雪立刻打断他们,死一次已经可厌,何况还要表演第二次?他对捕鲸也同样深感厌倦,为什么要杀死鲸鱼,鲸鱼有错吗?不,他不想考虑对与错,只想赶快杀死一头鲸鱼,把烦人的步骤结束。有人觉得猎杀鲸鱼很酷,有些人漠不在乎,有人则需要这件事情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有人在考虑从中可以捞到什么好处?

开春的乍暖还冷,让许多老人送了命,包括唱歌的绿萍。仲雪、阿堪和红汀安排了葬礼。

“我有些怀念他长牙间闪动的口水亮光哩。”

“如果不能走动,第一天他怎么上神殿的千级石阶呢?”他们在墓地回忆好笑的往事。

白昼依然很短,早早降临的夜色中,一队神官举着旌旗。牵着战俘们也来到墓地,神官们把战俘捆得像儿童玩的天牛,七人一组跪成北斗七星阵型,然后念念有词地举起石斧,一一击杀。

“见鬼!”长期以来压抑的愤怒爆发了,仲雪推开神官们,拔剑切断战俘的绳索,“你们所有的祈祷和慈悲都去了哪里?难道夫镡没有赎买他们吗?”

“即使夫镡赎买,我们也不会交还俘虏,渎神者必须经受天神的霹雳。”冰冷的断言,出自督导捕鲸队的狸首大祝,对夫镡的个人憎恨与狭隘的信条相结合,把他压制得冷酷无比。

“渎神者的惩罚?那是天神的霹雳与俘虏的天灵盖之间的事,”仲雪收起剑,收剑的姿势是为第二次出击,“整整一个冬季,人们为今天的停战而战,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的脑浆玷污你的破石斧。”

穿黑色盔甲的盾甲兵匆匆跑来,传达神巫的命令,杀俘被勉强制止了。

“这是最不堪的一代所养大的孩子。”大祝仍不满,指着仲雪,朝旧贵族们组成的盾甲兵说,“父母只考虑把他们送去楚国或晋国,能从强权交易中获得多少暴利?他们看到与外国人结交很快捞到好处,只想赚取玉石铜器。凭借捕鲸的名义,连伐木苦工的破神庙里都堆满愚民供奉的雉鸡和糯米。”

“我没有用会稽山的一锱一铢!”仲雪出第二剑,绣满咒语的旌旗应声倒下,旗杆被齐齐切断。大祝也富有胆色,连眼都没眨。

黑压压的盾甲兵马上围住仲雪。

“你真是活在施舍中而不自知——支撑你那支杂乱的捕鲸队的,不是小木工庙或是你从吴国运来的咸肉条,”狸首冷笑着转身,“而是会稽山四十八胜景——你母亲的遗产。我不轻视狂傲的乞丐,但鄙视躲在战线后的硕鼠。”

“啊!——”嘶吼仿佛是从仲雪喉间伤口中撕裂出来的,剑也随之出鞘。

“仲雪!仲雪!”阿堪抱住暴跳如雷的仲雪,紧紧抱住他的脸,让他安静,“杀死一头鲸鱼很难很难,所以三十年来没有一个人会去做!我们就快达成了,会有无数人来唾弃你的付出,你要明白,这就是人间!”

没有人会鼓励你,他们嘲笑你异想天开,他们乐于见你一败涂地,但当你成功了,他们巴不得从你这儿挖走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