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一节 猎鲸第一步:必须召集勇士

即使是越人这样的海上民族,近三十年来也没再猎过鲸了。

“你找十四个帮手,其中两名巫师:一名在岸上向‘海神’日夜祈祷,另一名操纵‘船灵’,其余跟你驾独木舟出海猎鲸。”神巫简短地说,结束了接见。

下山的心情充满懊丧,仲雪转进木客山神殿——会稽山麓拥有众多美景和灵地,这座小神庙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石阶小道漫长得让人发狂,古树蔽天而格外阴冷,层层叠叠几十座木门,是一代代伐木苦工为悼念先人和工友而造的,宛如一道又一道关卡直通冥界。一座小小茅铺竹楼就算神殿,前厅陈列伐木工的守护神(被虫蛀得一个洞一个洞的一片长木板,就算“神主”,代替被祭祀的神灵用古怪方式供奉着),后屋就是居所,只住一个留守学徒——这学徒是仲雪在越国遇见的第一个怪人——高高瘦瘦的阿堪正翻动无数竹片木板,就像从团团荷叶间浮现的幽灵。

“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仲雪喊他的外号,“晒好木板又要写‘鬼画符’去行骗吗?”

“丢了双龙佩的庸俗财主,”阿堪也认真回应,“我正烘烤竹简,准备记录一个漫长传说。”

“没想到你还有高雅兴致,又想编造怎样的谎言?”

“海雾、瀑布、古树、山民、被称为庸俗财主的贵族少年,可视为另一个骗子的神官学徒,由镜面到另一面的轶事……二十年后,各国使者将来会稽山抄写我的长卷,把八十万众神的漫长战事称作《不堪抄》。”

仲雪被盛大的幻想所镇住了……“听起来就不堪入目。”但这嘲弄充满了怜惜。

阿堪不在意地一笑,忽然凑上前,仲雪从没见过比他更熠熠发光的双眼,“喂喂,不要突然挨这么近,你的眼珠又疯狂又雪亮,可真吓人!”

“你路上撞见衰神了?”阿堪扯开仲雪的脸蛋,“为什么我看到你的鼻尖写满‘放弃放弃放弃放弃’?”

“不,只是被一头鲸鱼挡住前路。”仲雪一直想阿堪是怎样的存在呢?朋友、对手、精神导师、混吃等死的部下?从没有溢美之辞,只有真实冷酷的反映,阿堪就像他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听了捕鲸的烦恼,亲切的阿堪为仲雪出主意,“你必须招募勇士。”

第二天一整天,没有一个人前来。

仲雪坐在紫藤花下,心情和夏虫喁喁般纷乱。阿堪仍满不在乎地晒竹简,不时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别急。越国山多水长,勇士们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赶到。”

“难道勇士们都像你一样是路痴吗?”仲雪在阳光与树荫下来回走动,就像刚被投入酒汁的杨梅一样不安,我正在做的是我所想要的吗?他眯起眼,看那远山,阳光从云端之上投下巨大光斑,光与影在山坡与山坳之间漫游,带来晴空的轰响……

第三天一早,“勇士们”终于到了!

高高矮矮的男人,陆续来到不堪重负的神殿前,排成一列,等待检阅。阿堪一一指点有为青年:“这是‘大浦’、‘小浦’、‘上岛’、‘下岛’……‘红汀’。”

“你认为我能一口气记住他们名字吗?”

“骄傲的财主!要知道你在越国,大家都住水边(名字当然沾着水滴)。”

“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我热爱家乡,人人与我亲如手足,这些棺材铺的俊俏工匠,他们每个人的眼泪,都令我悲伤。”阿堪深情地争辩,身为候补低级神官,他找来的帮手当然也是穷鬼……大家都受不了他的演讲而四散,“快回来,大浦!”阿堪朝走开的男孩喊,男孩回过头说:“我是红汀。”

“越国男儿啊,潜藏的蛟龙,且看我龙颌取珠……”一位残疾老人引吭高歌,也来投靠捕鲸队,他腿脚瘫痪。骨头嶙峋地坐在木头矮车上,两手支撑两根竹棒,像划船般行走。他朝仲雪施礼,“人不分老幼贵贱,各有优点,如同沉睡蛟龙的口中明珠,就看你如何发掘。”

“您看起来就像是特地来说名言警句吓唬人的。”仲雪按下内心的疑惑和烦躁,用上等人的尊重他人姿态发问,“请问老谋士……”

“他是会稽山下的杂耍人,诨号‘绿萍’,在驿站为人唱歌解闷;”蹲在一旁的红汀插嘴,红汀本人就在驿站帮厨,“像浮萍一样随意飘**,天黑偷厨房饭菜,天亮偷客人干粮。”

“嘻嘻阿弟……口下留情,龙搁浅滩没奈何嘛。”绿萍讪笑。

“好极了,红汀对绿萍,你们的人生很对称。”仲雪深感失望,来到他跟前的全是一群帮闲或是无所事事的流氓,难道他只配招募残次品吗?气贯长虹的大英雄在哪里?如同天狼星般的英武俊杰为什么还不现身?仲雪暗暗生气,全然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越国群山之间的异乡人,人们对他无从判断,也无法理解他的理想抱负……他开始分发一份份荷叶包鸡肉蒸饭,感谢他们的到来,打发他们趁早滚蛋。

应募者横七竖八,歪靠在开败的紫藤花下,接过饭团的动作也缓慢而轻蔑。仲雪要过上几个月才能知晓——这些地位卑贱的越人,听从内心对冒险与功名的渴望,逃离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抵抗亲友工头的不解和嘲讽,走上几十里山路或是划上一夜的航船,才来到破山庙,面对一个瞧不起他们的招募者,他们感受到的失望一点也不比仲雪少。

大浦和小浦是一对兄弟,大浦面颊有被飞屑击伤的疤痕,一望即知是伐木工;小浦看起来不满十三岁,却少有地冷静;他们没接免费午餐,无礼地直视仲雪。仲雪知道越国人没什么君臣概念,一被教训就会反驳“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只知道母亲,不在乎父亲的民族,家族、国家并不像中原诸国或南蛮楚国由父系势力捏合成——他们是为了时髦才勉强接受等级秩序的。无礼的炯炯目光就像四枚利剑,击穿了仲雪的昏聩。

“如果人们知道仲雪连我这废人都招揽,比我厉害的人一定会蜂拥而至。”绿萍干笑,他毫不羞愧地吃起饭来,米粒沾在品遍世态炎凉的瘪嘴边。

“如果人们知道我们招揽你这样的小偷,他们会唾弃我们而去。”阿堪淡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