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冰雪

第70章

卿晏丝毫不觉得被挑衅到, 他的视线还未收回,直接撞上了这洋洋得意的眼神,便不躲不闪, 坦然与苏九安对视。

与此同时,他还觉得得意的苏九安有些好笑。

不光是苏九安, 他觉得满座出身高贵的修士都有些可笑。

他不是不能明白此刻他在得意, 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更觉得可笑。原主在他眼里是个小偷, 偷走了他的人生, 这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原主占了五百多年,现在终于物归原主了, 他如今是胜利者的姿态, 看着卿晏的眼神是居高临下的,在看一个可怜虫。

而卿晏只想冷笑。

血统算什么?门第算什么?出身高贵又算什么?这些不由得自己选择的东西, 得来完全看运气, 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拜高踩低, 这就是炎凉真实的世态。但其中,又是有不同的。

比如卿晏对薄野津的倾慕, 这里面也是有一点点慕强的意味在的, 之前北原见他雨中练剑的模样,觉得像看见了神仙, 昨日道史课上听闻他那些传奇故事, 觉得为他骄傲。

可这些都是他自己获得的成就,不是因为出身天刹盟而获得, 恰恰相反, 倒是天刹盟因为他而煊赫, 声名大振。

相比之下,这些只因为自己投了个好胎就得意得不得了的修士们就太浅薄愚蠢了。

卿晏的眼神平静,冷静,冷淡,倒把苏九安看得一愣神。那日在演武场他便知道这人跟以前不同,不知遭遇了什么,灵力进步如此之快,但是此时他看见卿晏的神情,发现这人与以前那个病秧子不一样了。

不是灵力,而是某种更为本质内在的东西,完完全全不同了,脱胎换骨似的,从里到外不一样了。

卿晏瞧着他。

不知道对方是否知晓,但他确实知道一些东西。比如他派人来刺杀自己未果,比如他方才说卿怀风是北云大师唯一关门弟子,实际人家根本不认他,他就算丧心病狂地犯上弑师,也没能得到那本不传的秘籍,倒让他捡了个漏。

这些高贵的修士,以为修得灵力,便可以对别人生杀予夺,轻贱人命,自私又冷血。卿晏心中冷笑,这父子俩是一路货色,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居然还有脸拿这个出来说嘴,耀武扬威,当作勋章?

在他眼中,苏九安如今只是个可悲的跳梁小丑而已。他牢牢抓在手里的那些东西,卿晏根本不在意,自然也不会被挑衅到。

苏九安本是在瞧着他,可目光微移,看到了他身侧的人,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

苏符没骨头地伸了个懒腰,虽然他今天不困了,但是道史课他根本没注意听,他也是个没仙门的散修,也轮不着他发言,摸鱼摸得心安理得。

苏九安整天不在自己院子里,忙着去别处结交修士,这么多日,他竟是才看到苏符。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九安顿时忘了炫耀扬威,眼神飘忽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些慌。

卿晏不明白他神色为什么突然变了,但却听到座中有人开了口:“这不对吧?”

有修士对苏九安所说的提出质疑:“千鹤门的创始者不是长白剑修尹千鹤么?而且,东海蛟妖不是听说是一个路过的散修斩杀的吗?什么时候变成卿门主了?”

苏九安还没说话,先有人接了口,老天师今天让他们随便发言,便不控场,座中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谁都能发言,也没什么顺序。

“道友啊,人家说的是五百年之前好吧?东海蛟妖肆虐良久,最近的那个妖确实是一位散修杀的,但五百年前那个不是啊,你别搞混了好吧?”

苏九安回过神,强行定了定神,挤出个笑道:“对。”

“是吗?”那提出质疑的修士嘀咕道,“可这创始人确实不是卿怀风吧?”

这时,上首的老天师悠悠发话了:“的确,他说得不错。千鹤门的确是长白剑修尹千鹤所创。”

座中一阵喧哗。

“真的?”

“没听说啊!这千鹤门的门主不一直是那位卿门主么?”

“……”

老天师道:“尹千鹤与卿怀风当年,乃是一对异姓兄弟,世人称之为长白双璧,两人感情好到什么程度呢?尹千鹤创立门派时,卿怀风是其副手,还一同娶了东洲药仙渡一的两位女儿,婚宴都是一道办的。”

拂尘一甩,老天师叹了口气,话音一转:“只是立业没两年,尹千鹤前往北原冬猎,不幸命丧,卿怀风这才接了兄长的位子,成为门主。尹千鹤这创始人担任千鹤门的门主时日太短,如今的人们知道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宗门,却不知道这位光风霁月的长白剑修了。”

座中的年轻修士们确实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纷纷窃窃私语地交流起来,也是唏嘘。

“那这位道友怎么说错了?连自家仙门的历史都不知道么?”有人又想起来,疑惑地问道。

苏九安面色一青,有人先帮他答了:“这位道友不知道吧?这位苏小友是卿怀风的亲儿子,但流落在外多年,最近才认回来呢,最近新出的《明安记》你看了没?讲的就是他呀!所以啊,人家对门派创立的历史不熟也是正常的,才回来嘛,理解理解。”

“哦,这样啊……”

他们善解人意地说着“理解”,但苏九安却面色彻底白了。

千鹤门已经过了,很快,老天师让下一位修士起来讲。苏九安僵了一下,坐下了。

“没事吧?”江明潮侧首,压低了声音问他,“那些人不知内情,是无心的,其实也没有恶意……”

他知道苏九安自尊心极强,极要面子,听了那话,此刻肯定觉得没脸,心情不佳。他作为道侣,肯定是得哄一下的。

这些日子跟苏九安相处,江明潮已经陪尽了笑脸,伏低做小惯了,哄人是业务熟练了。

但苏九安唇抿得极紧,并不理他。江明潮哄了几句,觉得自己的责任尽到了,便也随他去了。

卿晏握着手中的剑谱,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两声嗤嗤的笑。

“你笑什么?”卿晏扭头问苏符。

苏符耸了耸肩,也在看着苏九安的方向,嘻嘻地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个大笑话。”

-

三日的道史课过后,天刹盟给这些修士们放了一天的小假。

据说,这是因为教剑术的道尊吃多了积食了,要休养一天,暂时别的课也调不上来,所以停了课。修士们本来在天刹盟中的这段日子是封闭式管理,但放这么一天假,便容许外面的亲友进来探望。

苏符十分激动。

“太好了!我可以带我娘蹭天刹盟的饭了,我娘估计也没吃过这么好的呢……”苏符问道,“晏兄你呢?你家是谁来看你?”

卿晏一愣,笑道:“没有。”

“没有?为什么?”苏符傻眼,“你可是到了京洲城来参加仙门大比了!这么争气,家里人都不来看你?”

“不,”卿晏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剑谱,“是我父母双亡,家中无人,所以不会有人来看我。”

苏符怔住了,好半晌,才道:“对不住,我不知道……”

“没事儿。”卿晏打断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第一天父母双亡,早习惯了。”

苏符想了想:“那你跟我一起去接我娘呗,反正你那天也没事儿?”

没事儿?他好像确实是没什么事儿?卿晏“唔”了一声,说:“好吧。”

苏符想的是那日所有修士都有家人探望,就卿晏一个人孤零零的也太可怜了,但卿晏确实不这么觉得,不过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晚上,他去后山告诉薄野津这个消息时,对方很明显地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我确实也没什么事。”卿晏其实是来报备行程的,“所以那天找不到我,不要着急哦。我没乱跑。”

北原不告而别,现在他干什么都跟对方说一声,让他安心。

“若我不让你去呢?”

“为什么不让?”

“你要去见他娘?”薄野津扬了扬眉,“为什么?分明我才是你的家人。你想要我来探望你吗?”

“……”卿晏哑然,“可你不是天天都来找我吗。”

这语气,卿晏恍恍惚惚觉得熟悉,好像在北原之时,津哥一件一件衣服把他裹成了个球时,也是这么说话的。

真是把他当小孩啊。听这话,好像他是需要家长接放学的幼儿园小朋友,没有人来接就觉得他孤单可怜……其实他本人是真不觉得。

“对了,你最近不要天天来找我了,”卿晏想起来,跟他说,“反正我戴着这个镯子,你说能定位到我,应该知道我就在这里吧。”

“为何?”对方的眼神有一丝不解,再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但卿晏没那么心软,咬了咬牙,逼自己心硬:“你影响我修炼了。”

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来娶他?为了早日达成这个目标,卿晏觉得有必要做一点暂时的牺牲。

薄野津反问:“我?”

“嗯。”卿晏很严肃地点点头。

“哦。”薄野津悠然道,从后背环抱了过来,不但没生气,声音里倒藏着几分调侃逗弄的意思,低低笑道,“我对你的影响力这么大?”

“嗯。”卿晏伸手按住钻进自己衣襟的那只手,意志力很坚定地把它丢了出来,微微咬牙道,“就是这么大。”

那只修长的手没再进一步,倒反过来顺势扣住了他的手腕,薄野津掐着那把不堪一握的细腰,将他往上托了一下,嵌进自己怀中。

“那今晚不走了?”

卿晏:“……”

他面色木然,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是不是都白说了。

“我刚才说——”他略略抬高了声音,准备再强调一遍。

“你到大比结束都不见我了,今晚还不留下么?”薄野津淡淡道,那只手移到了他的后颈,用了点力气揉着,他在他耳朵边低声说话,既用尽手段蛊惑,又装委屈,卿晏方才还坚强的意志力突然就土崩瓦解了。

竹屋内散出一丝熟悉的巧克力甜味,可可脂的味道甜蜜极了。

“……好吧。”他咬牙道,“最后一次哦。”

卿晏转过身,捧着薄野津的脸端端正正地亲了上去。

……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薄野津问:“我不是你的家人么?”

“……是。”卿晏摸了摸他的脸,心里却道,你太是了。

你不光是我的家人,你像我的家长。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为了跟苏符一起去接他母亲,他早早溜走了,在晨光微熹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让他发现他昨天没睡在自己房间。

就因为这个,走的时候匆忙,他腰上的玉带都落下了,卿晏无语地回自己房间找了根新腰带,觉得真是太离谱了。

谈个恋爱怎么会这么误事。

他刚把腰带系上,苏符就过来敲他的门了,好在没让这个神经大条的人发现什么,两人一起吃了早饭,便动身去门口接他娘。

在晨光里等了许久,一乘灰色的小轿才出现在视线尽头。

轿夫将轿子放在了仙府门口,擦着汗道:“真气派!我们还是第一次送仙长的家人来这种地方呢,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他语气倾羡,不住打量天刹盟仙气飘飘又气派的府门,但其实旁边其他的修士却拿惊讶加一点鄙夷的眼神看他们。

这些修士的家人往往也都是修士,谁家过来不是骑鹤御剑?谁家坐这种普通的轿子靠凡人脚力过来?

这说明这修士的家人完全不是仙门中人,自然,这便遭人看不起了。

卿晏注意到那些目光,微微皱眉,不太舒服。

苏符却浑然不觉,掏了块灵石丢给轿夫,轿夫欢天喜地地走了,他扶着自己的母亲下轿。

轿子里搀出了一位满鬓银丝的妇人,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身上穿着艳丽又朴素的团花袄子。她脸上神色平静,一直垂着眼不抬起来,满是皱纹的手被苏符一把接住,攥在手心。

“娘!地方到了。”苏符道,“儿子居然真能进来!我厉害吧?”

苏符娘道:“厉害。”

“哦对了,这是我这次结交到的朋友,姓晏。”苏符给他娘介绍道。

卿晏礼貌跟朋友家长打招呼道:“您好。”

“符儿年纪小,一路上承蒙你关照了。”那位妇人仍是不抬眼,却抬起了手,在半空中往前一摸,抓到了卿晏的小臂。卿晏一愣。

“苏兄……”他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

“啊。”苏符小心地扶着他娘,低声冲卿晏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娘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