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如墨的乌云中闪着忽明忽暗的紫光, 杯碟倾泻,碎裂的瓷器裹挟在风中成了伤人的利器。
狂风仿佛在撕扯他的身体。
身体像松了线的木偶,在风中打摆, 连带着关节处都窸窣作响。
很快, 沈寻意识到了不对。这种撕扯的疼痛并非在皮肉,而是源自身体深处。
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蛮横的灌注进内丹。血液在沸腾喧嚣,奔腾的热浪将丹田胀开。
啪——
这填鸭式的粗暴直接将内丹撑到碎裂。灵力倾泻出来, 来不及宣泄却又被过盛的力量重新聚拢重塑。
破裂, 恢复, 再破裂。
就像是铁具。一遍遍煅烧,再浸淬, 最终会被打磨成锋利的剑……
他呢?
莫大的恐慌将沈寻包裹起来。
暖烟温顺的垂着眸,望向那个空落落的盒子, “师父,这颗丹药不就是为你炼的吗?”
沈寻目眦俱裂,鲜血将眼眶充斥。那木盒咧开血盆大口, 像是对他发出嘲笑。
濒死的心脏无规律的跃动, 像是催命的擂鼓。内丹次次破碎,再次重塑,随之带来的就是暴涨的能量。
“该死。”
怒意滔天澎湃,化作声声铮鸣。地面裂开一道缝隙,黑色的藤蔓伴随瘴气不断生长, 直熏的人头晕眼花。
可仔细看,又哪里是什么藤蔓?
那明明由蛇蝎累积而成的虫塔!
伴随着一声嘶鸣,攀爬的毒蝎虫蚁轰然散开。露出一把满布诡异的铭文的弯刀。灵力、妖力、魔力混杂其上, 显示出红绿交驰的浑浊。
电光火石之间, 利刃便已经破土而出。
飞溅的砂石甚至来不及落地, 沈寻便已经抢杀到西月燃面前。
十二颗内丹只缺一角。
只要西月燃死在自己前面,只要他快些去死……
喷薄而出的恶意几乎化成实质,狠狠的扎在眼前之人的心口。
胜利近在咫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鲜血飞溅的瞬间。
啵——
清脆的一声,像是泡沫崩裂。
他看到的并不是预期中的血液与死亡,而是火。
绯红色的火自切入口燃烧起来。
西月燃、樊若、甚至周围的环境都像是沾了火星的工笔画,被融出一个个焦黑色的大洞,再迅速在火焰的吞噬下化成飞灰。
“熟悉吗,沈寻?”画中唯一不变的少女缓缓开口,“为了造这幻境图,我和系统可花了整整三日功夫呢。”
*
孟瑶自然是劝不动西月燃推迟大婚,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别的方法。
“您再考虑考虑?这制造幻境不用您出一分钱,您只要批我块地就成。”
“你有病?!”眼前的人仍旧在卖力推销,西月燃甚至绷不住一贯的笑。
逐客令已经下了几次,女孩却一直碎嘴子耍赖。
眼看着月上中天,面对一个满嘴胡话,一心要搅黄自己婚事的女孩,他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猛的拉下脸,“孟小姐,要我亲自动手吗?”
半阖的门突然打开,房里出来一个趿着鞋的少女。她的长发散落着,衬的面上毫无血色。
“阿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西月燃下意识的扶住出来的少女,却对上一双惶惑的眼。
少女沉默,直到她眼中最后一丝惊慌褪去。他终于听到樊若再次开口,她一字一顿,逐渐从犹豫到坚定,“西月燃,我想信孟瑶一次。”
“你说什么?”西月燃木了一瞬,想不通她为何瞬间倒戈,“你怎么突然……”
可樊若却不愿多说,只是扶着额头,“没什么,我只是想信她一次。”
孟瑶在西月燃疑惑的目光中耸耸肩,面上一片无知。脑中却是系统的大喘气,“还好!还好赶上了!”
系统吨吨灌水,喘了半晌,“还好樊若灵识没有西月燃强,我才能偷偷进去植入梦境。不过还是差点被发现……”
“也是对不住她了。”孟瑶翻过山坡,终于在王城外的荒郊选出了幻化点。
而沈寻、暖烟也是不负所望,根据错误的指引来到了她的幻境之中。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暖烟竟然抛弃了已经大乘期的西月燃。宁愿搭上全族性命,也要拿沈寻开刀。
而让孟瑶更心凉的是暖烟这样的选择。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她知道沈寻在利用她,知道程序病毒在利用她,但她仍旧选择了……
随着幻境的崩塌,沈寻最后的希望也瞬间破灭了。
他的躯体本就不是自己的,只是在程序病毒的帮助下勉强使用着。如今混入了如此多的力量,他根本来不及吸收炼化,只能任由力量像过载的气球膨胀起来。
身体和灵魂是分离的,他的灵魂在恐惧着,身体却踏上了高速列车,向他最恐惧的深渊飞驰而去。
过度的疼痛与恐惧压垮了他,让他像断了尾巴的狗,只能发出含混的哀嚎,不住的祈求着暖烟的怜悯。
“烟儿,我错了,我错了……”
“我们不是相约要一起携手天下……”
云层厚重的像是要铺在地上,闪烁的电光激烈的跃动,搅起翻滚的湿气。
暖烟的身体忽隐忽现,沈寻却能准确的感受到她的目光。
“放心吧,师父。”
她抬头看着天空凝聚的华光,随后垂下眼看向他,发出恶毒的诅咒,“你会成功飞升的。”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一道紫色的天雷。
炸裂的雷声一下唤回孟瑶近乎停摆的意识。
十八道天雷。
天雷之后沈寻就会成功踏入大乘期。
这十八道天雷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孟瑶长剑一抖,顾不得系统的惊呼直欲闯入天雷阵中。
“你想阻拦我吗?”暖烟开口,声音诡异,粗砺而沙哑。
地面不规则的陷落,伴随而起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簌簌声。数以万计的黑点自泥土中翻出,所过之处树木倾倒,霎时便化为齑粉。
孟瑶不欲与她废话,只斜斜瞥了她一眼。剑柄一横,流淌的灵力自银色的剑刃倾泻而去。
赤红的火焰由近及远铺开,像奔腾的洪流,冲天而起的霞光似乎将云层也燃烧起来。
四周都是焦臭的气味,耳旁是暖烟气急败坏的怒喝,孟瑶却再也懒得分出半分注意力给她。
她踏着被染成橘色的霞光不顾一切的向前疾进。
“当心!”系统紧张的攥着拳。
第一道天雷已然落下,带着吞天的力量准确无误的落在沈寻的身上。他颤抖着吐出一口焦黑的血块,刚欲爬起的身体再次被压垮在地。
天雷并不长眼,弯弯曲曲的雷电把天空撕裂,攻击一切进入雷劫范围的人。
避开余波,孟瑶脚步微顿,极力遏制住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颤抖继续向前。
火焰已经熄灭,天地再次坠入黑暗之中。
沉闷的雷声翻滚像亡灵敲响的丧钟,孟瑶将注意力投入漫天闪烁之中。她知道在那些晃动明灭的点中,孕育的正是下一道残暴的力量。
会是谁呢?
“左边!”
孟瑶甚至来不及转头,只在余光中看到一点银光。那把刻满铭文的刀无主自动,划破黑暗斜刺而来。
怎么可能?沈寻明明还趴在那里……
可现实来不及让她思考那么多。右手握持的长剑无法阻碍左侧的攻击,孟瑶不得不翻滚身体躲避。
而就在此时,爆闪的雷光利刃般划破天际直直落下。
“孟瑶!”
银紫色的光已经将自己笼罩,炽烈的光下双目发出尖锐的痛,整个身体是麻木的,被吸附在地上根本无法动弹。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睁开眼,金色的光芒从她的心口散发出来,温煦的抚过身体,将她的半边身体包裹住。
天雷被这一层屏障生生挡去。
耳中响起“滴滴”的警报声。
半晌之后系统压制着抽泣颤抖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真好,你没事。”
“你疯了!”孟瑶惊呼。
“没事,我可是系统呢。”系统抽抽鼻子,“只是有点痛,一点点。”
天雷滚滚落下,飞溅的砂石扬起的尘雾将一切都遮蔽,像行走在迷雾断桥,不知何时就会摔的粉身碎骨。
长剑破空的声音,蛇蚁爬行的声音,雷暴轰鸣的声音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孟瑶缠绕在里面,无法挣脱。
她够努力了。
真的够努力了。
她在死线上挣扎,凭借着微弱的光避开一次又一次危机。
可是疼痛还是针扎一样反复来袭。
并不明显,往往只是一瞬,就被温暖的热流抚平。
可是警报声越发急促,急促到眼前都泛起赤红的光。
系统压低的呜咽声在心中翻滚,像是揪着她的心脏,“孟瑶,好痛,真的好痛·····”
尖锐的啸痛扎进身体。
“怎么办,怎么办……”
它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死死的把少女包裹进身体里。它好怀念自己的小甜饼世界,在那里没有这么多纷扰,没有这么多危险。
如果在那里,孟瑶一定是美丽又傲娇的公主,它会看着她和白马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可是,现在,它只能张开蛋壳一般脆弱的屏障。
“我护不住你,怎么办……”
她明明是无比嫌弃这个傻乎乎的系统的。它把自己牵扯进了这个混乱的世界线,又被主系统耍的团团转,迷迷糊糊每天只知道问自己怎么办。
可是……
它的声音越发微弱,像是风中摇摆的细丝,“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是啊……”
冰冷的力量在体内游走,将即将破碎的系统承托起来,收拢进一颗金色的圆球。
口中溢出一丝血,失去系统的防护,身体的疼痛瞬间放大,孟瑶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金色的光芒渐渐淡去,云雾笼盖,像是一双巨手要将其中的人碾碎。
她活像案板上的鱼,无论怎样都避不开刮鳞剖肚的结局,却仍旧在挣扎。
暖烟失神的看着,属于自己的思维已经无限停摆。长剑在“她”的操控下掀起道道血花。
那个处处压她一头的少女已经在死亡的牢笼里。
她终于赢过了孟瑶,可为什么,为什么心中却并没有一丝快意。
“就凭借这样的系统,也想和我抗衡吗?”她听着自己说道。
“她”在和谁说话?
时间似乎变得很慢,霹雳而下的雷电定格在半空,像末日尽头的一幅画。
机械化的声音隔空传来,似乎凌驾于天空之上,它自嘲,“我承认,在系统的选择上我确实有了疏忽。”
暖烟的身体一凛,心脏由内而外的鼓噪着。她知道那个要逆天而行,取代系统的人正在恐惧,但同时,也在兴奋。
暖烟不懂这样矛盾的情绪怎么会同时存在,但她已经无力去思考。
虚无缥缈的声音空洞的没有半丝人气,“程序病毒c,截止现在你已经扰乱了三个世界的正常运行。请不要再负隅顽抗。”
空气寂静下来,良久之后“她”发出沙哑的笑,“高高在上的主系统大人到了现在还要装高贵吗?”
“你毁灭了三个世界才把我逼到这里,光是防我再次流入其他世界就已经耗尽你全部精力了吧。”数据扩散了一下,果不其然感受到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密实屏障包裹起这个山丘。
“只可惜,你手下的系统各个都那么不堪一击。”不太习惯人类身体的掌控权,畸形的操控导致眼睛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看看你那弱不禁风的系统,再看看那个快死了的小姑娘,你觉得她能受得下下一道天雷吗?”
“在以往的几个世界,您竭力追杀我,无数次重启甚至删除世界线,导致我们从没有真正见过面。”她的兴奋溢于言表,“现在,我们来聊聊。”
“我们没什么可聊的。”虽然这么说着,但画面仍旧凝固着,像是故意留出的空档。
“您一心要置我于死地,无非是因为我并非标准程序生成的产物,您担心我会威胁系统的正常运行。”她的声音开始带上一丝委屈,“可我并不贪婪,我只想在这个世界生存,并不会威胁到您的地位。”
“又或者,我们早应该达成共识。”她的语气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您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可以乖乖操控着个世界线,您也不必担心纠察,继续安心做您的管理者。”
“放屁!”少女的冷喝打断了寂静。
她居然还能动?
也对,她毕竟有系统加持。
但那又怎样呢?
程序病毒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所谓的系统宿主。
她从灰尘中站起,长裙破烂的看不出色彩,眼睛却如炬火,燃烧着愤怒的苛责。
病毒突然觉得自己被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浸染。它很讨厌这样的目光。那种凝视渣滓的目光。即便站在世界顶端,它却仍感觉自己被视作蝼蚁。
“我知道为什么我的宿主如此讨厌你了。”它谴责。
“高高在上的人类,你从来不会同情弱者。”它委屈的愤怒,“我只不过想活着。就像暖烟,我可怜的宿主,她想要的也不过是大家的爱,可你却什么都不愿意给我们。”
孟瑶简直要被气笑了,她从未见过如此颠倒黑白,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毫无压力的作恶,竟能冠冕堂皇给自己戴上弱者的帽子。
她冷笑出声,“你少拿出那副委屈的嘴脸。去你的活着,去你的关爱,这不过都是满足你权利欲望的借口。”
“你言之凿凿,哭爹喊娘,说自己是弱者,说自己只是为了活着,为了乞求一点点怜爱,可你要不要睁开狗眼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
“你扭曲别人的意志去获取怜爱,甚至不惜用别人的生命去成全自己掌控世界的欲望。到头来却要说自己是弱者。”
“你用你的猪脑子想想,你的追求,又凭什么能肆意践踏扭曲其他人的人生。”
少女啐了一口血沫,抬眉,“垃——圾——”
程序病毒蓦地沉下脸。这个蝼蚁怎么敢,愤怒的洪流疯狂的叫嚣着:撕裂她,碾碎她……
随后它突然冷静了。
它蓦地收回目光,不屑于将目光投射在死物之上。
“主系统大人,您自然可以将赌注压在她的身上,继续追杀我。”
“但如果失败了您要怎么办?再越过权限偷偷把这个世界删除吗?”它笑着提供解决方案,然后再次否定,“ 这样您掌管的小世界数量,应该已经不足以维持你现在的等级了吧。”
“到时您也会被抹杀,手下的世界线将被分给其他人。”
“其实于您而言,”它贴心的抛出最后一根蛊惑的橄榄枝,“系统与我谁输谁赢,对您都没有影响不是吗?”
它毫不避讳,将投诚计划全盘托出,孟瑶却只觉得心寒。
她本有系统和主系统的支持。哪怕最后能力不济,也能获得主系统一点加持助力。而程序病毒一句话,却一下将主系统放在了旁观者的角度。
是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反正,对它而言,谁去当这个世界的系统,并没有影响不是吗?
她抑制住嘴唇的哆嗦,勉力开口,“再一再二便能在三,野心如它,可能安心于只夺得一个世界的掌控权吗?”
这个沉默无限长久,久到孟瑶心中闪过了千百个念头;但又无比短暂,攥紧的心脏难以松懈。
空中传来一声空灵的悠叹,“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