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奴玉液砚

福建有个收藏赏鉴家，叫闵士奇。一次，他偶而逛宁波的一家古董店，看见一方古砚，砚石既不是端石，也不像是歙石，纹路质地很是细腻，磨墨试一试也不粗涩。古砚的顶部有个大水池，池上平面大概有半寸来宽，刻着两只脚印，像八字分开排列。闵士奇很诧异，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就去问古董商，可也不知道。就用一贯铜钱把它买回去，装在海梅匣里，藏在小箱子中。他查遍了《博古图》和《砚谱》，上面都没有找到记载这种款识的古砚。

不久，闵士奇在山阴鸳鸯湖游玩，临湖人家形成个小村庄，居然也成了集市。一户酒家门口摊列着几十件烂铜碎玉，一个又瞎又聋的老头子在旁边守摊。旁边还侍候着一个短发童儿，作为老头子的眼睛代替问答，就和水母上寄居着虾相互依存一样。闵士奇看上去像个碧眼的西域商贩，每到一个地方就驻足停下。他看见铜玉之类的古董，担心乡村会把这些奇珍异品沦没，就到处看一看搜寻一番，希望能搜到一些。他的朋友硬要邀请他去喝酒，可闵士奇默不作声，只是弯腰专注凝视，一件一件细细过目察看。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一个二寸左右高的小铜人，眉目端正姣好，赤着双脚，丫髻朱唇，穿着短裤，一只手指着天，另一只手画着地。闵士奇心想：“难道这是太子佛吗？”可是看着也不很像。可是很喜欢它澄黄如金的铜色，酷似孩童的面貌，神情态度天然风趣，想买回安置在案头的盆山上，就询问价钱，童儿高声问老头子，老头子说：“是铜人吗？真是太奇怪了！昨夜我梦中和铜人小孩一起戏耍，醒来就在枕头上摸索到这个小铜人，其实我并不想把它卖掉。但既然客人那么喜爱，就请给一两银子拿去吧。”闵士奇很高兴，爽快地解开腰包取出碎银，如数交给老头子，旁边的朋友都埋怨价钱太贵。

闵士奇把小铜人带回住处，在灯下细细赏玩，看铜人两只脚的指爪纹理，清晰分明，就像活的一样。突然想起古砚上首还有两只脚印，如果把铜人放上或许符合，既能站立而又不至于仆倒。急忙从小箱子里取出古砚试一试，果然很吻和，一点也不差。原来铜人和砚本就是同一件东西，现在算是分而复合了。但是古人这样制造的用意确实让人费解。

第二天清晨刚起床，他想写字，就叫童儿取来纸砚。童儿正有事走开，闵士奇就用墨醮上唾液，先试试古砚的质地是否良好。墨刚刚接触砚台，铜人口中忽然吐水入砚池，正好符合磨墨所需。闵士奇惊喜不已。中午时再磨墨，还是如此。百试百验，百思不得其解铜人口中的水从哪来。闵士奇内心狂喜不已，把古砚珍视如同连城璧，不轻易拿出来给朋友看。他欢欣鼓舞地带着宝贝回家，然后包裹了几重锦盒，藏在密室里。

一天晚上，闵士奇酒醉而睡，梦见一个红衣小儿在面前游戏，对他作揖行礼，告诉说：“我是金石的精灵。山灵积聚了星月雷电的精气蕴藏在巨石中，就快要成形，准备献给天庭做玉清宫的文房四宝之一。谁知刚刚成形，就被采石人误碎了璞玉。山灵厌恶沾染了人间恶浊秽气，就抛弃不顾，从此，我和砚石就流落人间。宋代，我在贾似道家，明代，我在魏忠贤家，都被他们秘密收藏不敢泄漏。之后就散失，分开两处，不久前被你带回。宝剑复合，合浦珠还，本是天下第一美事，但是收藏我的人大多时运不济。最近听说，伽蓝寺监斋神像快要落成，不如你把我送去，让工人把我藏入神像腹中，我一定感激不尽。不然的话，如果你被灾祸殃及，到时你可千万不要后悔喔！”闵士奇醒后并没把它当回事。此后的两夜又做了同样的梦，而且红衣小儿在梦中语气嘱咐得更加坚决，他这才感到事有蹊跷。就到寺里打探，神像果然只造成一半，腹中还空洞着，更觉得奇怪。可是他仍是舍不得放弃铜人。

第二天早晨，看砚盒像往常一样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可打开一看，却只有石砚而不见了铜人。到处寻找也都无所获，赶紧再到寺里去探询，只见铜人正系在塑像工人的腰下。闵士奇问工人这铜人从哪来的，工人说：“这事说来也真稀奇！昨夜做梦和一个小孩讲话，小孩求我把他藏在神像腹中。醒来就在被窝内得到这个小铜人。就暂时系在腰际当作小玩具。”闵士奇想要用一两银子买回，但工人不同意。哀求再三，工人一定要五两银子才肯出售，阂士奇如数付钱，然后带铜人回家，更加珍藏起来，又请道士画了五雷符镇压住。夜深听到锦盒中铜人发出的啾啾声，像讲话又像在骂人，声音尖细犹如苍蝇叫。

一天过湖，古砚在锦盒中封锁得很牢固。水面平静没有风浪，可船却突然被掀翻，闵士奇差点丢了性命，幸亏靠了渔家救起才得以活命。他不惜花费重金，召募善于潜水的人打捞沉物，一件一件放在岸上，都没有被损坏。只是锦盒中的古砚还在，可铜人又不见了，原来道家的五雷符碰到水浸就被破了。闵士奇十分懊恼，一定要找到铜人后再回家。一连搜索了三日，湖水都被搅浑，还是一无所获。闵士奇像发痴一样，天天对着古砚上的两只脚印长吁短叹，甚至哭泣流泪。

第二年的清明，闵士奇的仆人来到湖边扫墓，遇见一个渔夫拉起渔网而网到了铜人，连忙用高价购买拿回家安慰主人。闵士奇一见，就好像把天上月亮摘下，欣喜若狂，激动流泪，立即拿出赏银二十两给仆人。他怕铜人再度化去，就牢牢捏在手掌里，请道士在铜人背上用朱笔画上符篆，又在古砚底部刻上八卦图，在观盒上刻出五岳真形图，外加一层层包裹，于是铜人再不能遁逃。可是从此磨墨时，铜人口中不再吐水。闵士奇知道铜人通灵，就认为是小家伙撒娇或者含怒，等它气消了后或许仍能吐水，也说不定。从此藏十天，才取出磨一次墨。使用时也一定先点上异香，供上清泉，自己还要正襟危坐，像是面对神明一样。一个多月后再磨墨，铜人的脸色果然由阴转晴，口内又吐出像泉水一般的涓涓细流。闵士奇惊喜不已，更加珍爱它，把它看作自己的性命一样。

次日，有位龙钟年迈的女道士登门，请求见主人谈一谈。闵士奇热情接待了她，略为询问一下她的行踪，她说得玄妙飘忽。突然间她沉下脸瞪着眼大声说：“老道有块顽石寄放在尊府上已多时，还请你赶紧恩赐璧还。”闵士奇奇怪地问：“我和你一向从未见过面，哪有什么寄存的顽石？”女道士说：“不就是那铜人古砚呀。”闵士奇说：“铜人和石砚同一条命，我和铜人同一条命，道人如果要拿走就先把我的性命拿走吧！”女道士捧腹大笑道：“我只是和你开开玩笑罢了。既然你这么宝贵这方古砚，那你知道这砚叫什么名字？”闵士奇摇头说：“不知道。”女道士说：“你连名字都不知道，还想据为私有？此砚名叫金奴玉液砚，乃是山川灵秀星月精华凝结而成。担心流落人间太久，会遭到造物者的妒忌，到时免不了要受灾遭劫，真是太可惜啦！还请你布施给贫道，把它送回原处，这样阴功不浅啊！”闵士奇听后惊慌不已，几乎要失声痛哭，女道士见状仰天大笑道：“铜人有幸而成形成质，可又不幸首先遇上石匠凿破了璞玉，再遇上痴男子禁锢其身。真是天数所在，还能逃避吗？”说完，拂袖出门，不见了人影。闵士奇赶紧奔回内房，开启锦盒见铜人还在，只是眼眶间隐隐约约有泪痕，可真是神奇莫测。

一天，天上忽下雷雨，闪电缭绕闵士奇的住房，烈火像金蛇游走，轰雷接着震响，像击破了屋柱。闵士奇正惊惶失措，突然一声焦雷，像有妖鬼穿窗入房，室内烟雾一片。闵士奇被震得耳朵发聋，心胆俱裂，蜷屈着伏在床下，不敢动一动。很快雨收天晴，雷声止息，闵士奇起身检查房内的东西，什么也没缺少，只有藏石砚的锦盒被一层层破损。打开一看，只见石砚被击碎成二段，铜人的脑袋也断裂了。铜人背上朱笔书写的符篆像被水洗去似的，改换成了神篆，像是滴下的泪痕，弯弯曲曲没办法辨识。闵士奇哀泣痛哭，急忙用虎皮胶粘合石砚，联结上铜人的脑袋，不舍地埋葬在花园假山后的石缝中。

夜晚，闵士奇梦见一个小孩来到，头颈有血痕，埋怨他说：“就是因为被你禁锢，所以才会遭致雷击。还请你聘请高僧为我念诵《妙法莲华经》解劫咒万遍，或许可以把我颈上的创伤治疗好。不然，我一定要和你玉石俱焚！”闵士奇被惊醒后，牢牢记住，售卖良田，招请得道高僧替铜人吟诵经咒，做水陆道场。四十九日功德圆满，埋葬石砚的地方忽然破裂。仔细一看，原先断裂的地方都已被续上，完好如初，看不出一丝痕迹。只是磨墨时再也不会吐水了。

后来，闵士奇活到八十高寿，病重弥留时，把子孙召集过来，留下遗嘱要将石砚殉葬。可他的子孙担心有如同唐太宗昭陵藏有宝物遭人发掘的祸患，就违背了父亲的遗命，拿斧子把石砚敲碎，用烈火熔解掉铜人。此后再也没有其他怪异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