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聊
马场这边晚上有篝火晚会和现烤全羊, 不过大夏天的,虽说这边靠山晚上凉爽,挨着火源也热。
再加上任昭远不喜欢吃羊肉, 他们就在远处的矮坡上并肩坐着, 没到人堆里凑热闹。
篝火旁有人敲鼓吹琴,原本坐着的人纷纷起身手拉手围成大圈转着跳起舞。
任昭远在歌声和欢笑声里单腿伸直向后仰倒,一只手垫在脑后, 一只手拍拍谭铮,示意他看天上:“今晚星星真亮。”
“还真是。”
谭铮仰头看了小会儿就又转回来看任昭远, 任昭远察觉到视线微微偏头:“嗯?”
“你真好看。”
任昭远没忍住笑了下, 刚想说话谭铮就俯下身亲他:“笑起来更好看。”
“在外面呢,”任昭远抬手拍拍他腰,“你收敛点。”
谭铮翻身学着任昭远躺下,头枕在他肩窝里,牵着他空闲的那只手:“星星没你好看。”
“可以了,”任昭远笑着说他,“如果有最佳夸人奖我一定给你颁一个。”
“没夸,这是陈述事实。”
“好,”任昭远左手由着他当玩意儿似的摆弄, 话尾的音微微拖长,“你说的都对。”
谭铮满意附和:“我也觉得。”
“现在的星星没有小时候亮了。”
“嗯, 我记得小时候有次被我爸带着爬山, 在山顶过夜,星星亮到像要掉下来, 当时才觉得李白那句「手可摘星辰」不是夸大, 不过之后再没见过了。”
谭铮一说小时候, 任昭远就想到那个巷子里哭的小孩, 心里禁不住发软:“多小的时候?”
“忘了,反正最多六岁。”
七岁的时候谭许清就出生了。
谭铮的童年到那一岁为止。
以前闲聊到谭铮拿所有压岁钱买回一麻袋烟花时,听到他随口说过一次「那时候还没有谭清,我还受宠」。
当时听着觉得谭铮这么个成熟沉稳的人说得有意思,现在知道多了,心态变了,再想起来便觉得心疼。
“想什么呢?”谭铮支起身子看他,“不说话。”
任昭远在夜色中看着他,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仿佛谭铮是朵经不得风的蒲公英,生怕气息大一点就会吹散:“想你小时候,像个小可怜。”
“心疼我啊,”谭铮捏着任昭远的手轻轻地笑,“别心疼,早都过去了,没什么。”
心疼,也不止是心疼。
任昭远自己从父母那里得到落空和失望时虽然难捱,但已经成年,人格长成,懂道理、明是非。
可谭铮不是。
他在可能连分享都需要引导才能学会的年纪,因为另一个小孩的诞生一夕之间失去近乎全部的偏宠,所有想重新获得关注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甚至在被欺侮时都得不到父母最基本的维护。
童年时期家庭对孩子产生的影响可以大到难以估量。
而谭铮不仅没长歪,还比大部分人更优秀。
“我们谭铮真厉害。”
谭铮一怔。
是晚上,篝火与大部分灯光都在远处,谭铮撑着身子面朝下的姿势又让脸隐在更暗的阴影里,只能分辨五官,细微些的神情变化就看不清楚。
可眼睛里的一瞬水光又被周遭的暗衬得格外亮。
任昭远抬手想碰他眼睛:“哭了啊?”
“没有,”谭铮低头让他碰,“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爱哭,让你说的像个哭包。”
碰到是干的,任昭远指腹还是在他睫毛上蹭了蹭:“大男人也能哭,又没在别人面前,小哭包我也喜欢。”
谭铮在他指尖亲一亲,又轻轻咬了下。
“我手刚刚还放地上了。”
“不脏。”
任昭远见他还要亲,把手往一边躲:“你躺旁边吧。”
“嗯,”谭铮握着任昭远的手在旁边躺下,侧过脸看他,“怎么了?”
“那样看不清你。”
谭铮笑笑,看他一会儿,说:“和你说个秘密。”
“什么?”
“其实吧,”谭铮把任昭远的手指舒开又拢起,“事早就过去了,我心里一直过不去。”
任昭远没表现出惊讶或意外,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谭铮换了只手握任昭远,中间的手臂折起枕着侧过身来面朝他:“谭清刚出生身体就不好,一个不当心可能就养不活,当父母的肯定会把重心放在小的身上。男孩本身就不像女孩要娇养,我那个年纪知道吃知道穿知道学,他们觉得不太用管我也不奇怪。”
任昭远看着他,没有出声,安静听他说话。
“初中被叫家长的时候,谭清正住院,我爸火急火燎的。他是那种在外不护自家短的人,而且对学校和老师有种骨子里的信赖尊敬,当时到了之后误以为我惹事打架,想都不想先给一耳光,也能理解。”
“我那时候又犟,之后有机会了也不愿意再解释,他们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恨过,也怨过,可长大了回过头再看,父母并非真的不在乎他。
于是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谭铮一直这样开导自己。
“我都明白,但还是过不去。”
谭铮看着任昭远,把那些曾经云淡风轻讲过的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摊开,也把自己觉得不值一哂的心底事说给他听:“有时候也会想,过去多少年了,又不算什么大事,我没缺胳膊没少腿的,总把这点事放心上干什么。”
“但哪怕有时候已经把自己说通了,之后每次想起来还是会被刺一下。”
任昭远加了点力气捏捏他的手:“这很正常,不是你的问题。”
谭铮看他,任昭远笑了笑,也侧过身面朝着他:“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一遇见下雪还难受呢。”
他拿自己调侃,用自己来类比,谭铮心口忽然就松了。
任昭远在他这里就是绝对正确。
没有什么事在任昭远身上不合理。
所以他一直的过不去,不是小题大做,没有任何问题。
谭铮语调顷刻之间便轻快许多:“你什么年纪了,才比我大几岁啊就老说大。”
“一只手数不过来还不多吗?”
“不多,而且你一点都不显年纪,走在外面不说什么的话别人会觉得你比我小。”
任昭远笑了:“怎么可能。”
“真的,不骗你,是你对自己的认识一点都不清晰。”
“说不过你。”
“那是因为我说得对。”
“好,”任昭远又笑着说,“你说的都对。”
远处的歌停了,鼓声与琴声奏得更响,人们随着鼓点打着节拍,在偶尔安静的间隙里可以隐约听见木材在燃烧中发出的「噼啪」声。
任昭远听见一个女孩大声喊「哥哥」,忽然想谭铮现在能和谭许清这么亲近实在难得。
“你和家里爸妈关系好吗?”
“挺好的,”谭铮说,“不像谭清似的黏着撒娇或者聊家长里短,可我一个男的,像她那样才奇怪吧。”
任昭远没忍住笑出来:“我不是说这个。”
“嗯,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谭铮手指蜷起来在他掌心刮了刮,“那些事他们一直不知道,当时不愿意说,过去了也没什么说的必要了。我的话,其实早就不怪了,一直过不去也不是记恨谁,想起来的时候确实会不舒服,嗯..怎么说呢..”
任昭远说:“我懂。”
“嗯?”
“事情只是事情本身,过不去的也只是当时的情景。”
就像他曾经因为听见舅舅舅妈的争吵伤心难过,在一口一个「别人的孩子」里把信以为真的「当成自己家」抹掉。
当时的场景现在回想仍然不免闷堵,但那与现在关系亲近并不冲突,舅舅和舅妈一直对他很好。
谭铮握着任昭远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说:“你就像是从这里长出来的。”
任昭远触着谭铮的心跳,想,不是他从谭铮心里长出来,是谭铮把整颗心都拿了出来,给他看,任他碰。
“总觉得自己在你这里越来越没形象了。”
任昭远回过神:“啊?”
“本来就够幼稚了,现在又加上这个,显得我小心眼。”
“哪有,”任昭远蜷起手只伸出一根食指戳他,“这和小心眼有什么关系。”
“反正不大气,感觉一点都不厉害。”
任昭远被他孩子气的说法弄得忍俊不禁,说谭铮要比他厉害,至少没像他一样还要留个「后遗症」。
谭铮沉默一会儿,才说,其实不是。
“刚成立安昱的时候接项目被摆了一道,几十万换了个烂摊子,放在手里就是扔钱的无底洞。靳士炎劝我先放弃安昱,宣布破产,摆脱那个烫手山芋之后过个一年半载再重新注册公司。”
“那是最明智的办法,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谭铮笑了笑,说:“可我接受不了。”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自己一直没迈过去。我可以没有,但不能得到了再没有。”
“当时为了保住安昱负债累累,不过机缘巧合,又乘风起来了。靳伯伯后来说他一直觉得我天生适合从商,当时差点以为看走眼。”
“他确实看走眼了。我根本没有权衡利弊,也不是深思熟虑,就是不愿意松手而已。”
“我可以付出无数倍的代价,但已经属于我了的东西,就必须一直是我的。”
任昭远迎着谭铮的视线,在其中察觉炽热与力道。
“你当时不愿意放弃安昱,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
谭铮说:“是。”
他刚刚的原因只说了一半。
可任昭远甚至不需要全部听完。
另一半是因为他在安昱身上放了对任昭远的感情,名字是拐弯抹角的隐晦牵连,初衷是不可言说的私密心意。
他知道自己的感情注定没有回响,因此对承载着这些的安昱就更做不到放弃。
其实道理都明白,一个安昱不成还可以再有安钰安宇安御,他付诸情感的对象毫不知情,从始至终都是他的自我感动,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还要把身家性命赔进去就是傻透顶。
可人身处其中的时候明白道理没有用,一个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象征性指代,可能就是当事人彼时值得拿出一切奔赴的全部。
“我不太敢说,”谭铮撑起身,再次伏在任昭远上方,一只手捧着他的侧脸,低头极轻地触碰他的鼻尖,“怕吓到你。”
一个寄托情感的安昱尚且如此。
何况任昭远本人。
“你经常心疼我默默爱你很多年,其实那对我来说不难,自然而然的事而已。”
“任昭远,我可以从始至终都没有你。”
“但绝对,绝对,不能拥有了再失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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