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螳蝉黄雀二

螳蝉黄雀[二]

总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着这音,似乎就在檐下,似乎就在耳畔,时大时小,不断不绝,仿佛愈涨愈高的滔滔大水,压在人的心头上,堵得人难过,吵得人无法安眠……

醒来了。别忘记了收藏本小说章节,

没忙着睁眼,因为嘴里极不舒服的感觉,脖子后面难过的胀痛,身子摇晃的颠簸,都在提醒迅速转到现时的处境。

手腕和脚踝都被绳子绞了。口里大概是被塞了麻核一般的东西,又酸又涨,每积攒了一定津水不得不奋力咽下……难捱的痛苦。

眯起眼睛,露出一道细缝。这是一家马车里。不,不是马车……终于适应了黑暗,这与其说是马车,不如说是载货的牛车罢。和捆成麻花一样的我零散堆作一山的,是成匹的布帛和毛毯。

看样子是藏妥了,没有旁人看着。索性凝起目力,我向着头顶唯一微亮的地方瞅,是隐约的星光罢……静静洒下来,露出薄稀的皎光。只可惜窗子太高,我也不能轻易拱动身子,去看一看外面真正的情景。

究竟在什么地方……

自那之后,换到了什么时辰?

……只觉得腹内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头昏眼花,鼻子不知是受了火药的刺激尚存余涩,还是圈在羊绒棉绢里不习惯,痒得难耐。

正在默默寻思,外面突然传来光亮,骇然闭上眼睛,就听见有人搬动面前布帛后探头进来的声音。

“……不会被压死吧?”

“胡说,哪这么容易!”鼻端有人试探鼻息的微痒,然后消失。“瞧,好好晕着呢。”

合着眼睛,我在肚里鄙薄的摇头。看来无论大胆劫持我的歹徒是谁,也是人手有限,没能个个精明如斯啊。

“要不再好敲一下,防止他出城醒来……”

……

我的心里一片稍凉。

然后是叽里咕噜一阵听不懂的对话。虽然压低了声不大分清,也听出不是京城周边的语言,只不知到底是哪一座山头的刁民,如此晦涩难懂。

“好了!”

突然有人插入,喝断了车外的商量,顿时四邻一片安静。接着有人搬动布帛扩大了面前的空隔,一只手撑住我下巴,心里方一紧张,一只凉物就挨上了口鼻之间。

这般醇腻的味道……

是麻药。

清晨时分,车子平安通过了京城西门。

口里有麻核,身上有绳索,夹压在布帛之中,如何能站起呼救。眼睁睁,我就由着这辆牛车驮着,随着出京前往洛水救灾的庞大车队,施施然穿过了高大的城墙。

心里是难得的平静,不做无谓的挣扎,出了城,再相机行事也罢。只是仰躺在布匹间,满脑疑虑升华,反反复复回想的,尽是刚才的麻药。虽然及时屏息,并没有吸入多少,但那上好的药粉味道,错不了……还有那些恼人的霹雳弹……

军里的东西。

那一句“好了”,也阴魂不散的徘徊在耳边,越重复,重复……越透着说不出的悚然。

睡睡醒醒,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下。外间的风从车窗吹来,带着青草的味道,大概是在一处迎风野地。

“弄下来。”

有人指挥道。车厢的后门便被人打开,吭哧吭哧一阵搬运布匹的忙碌后,我闭着眼睛,老实给人拽了出来。

换上一辆轻便马车。那些人倒也行动迅速,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将原先藏匿在不知是何处的东西架上了马匹和车架,掉了一个方向,踏过山林几亩,很快就在远离官道的坑洼小路上飞驰。

一路颠簸,新马车上的棉垫并不算厚软,不能阻止脑壳一次次磕在下面木板上硬碰硬的痛楚。抿紧的眼皮,一颠一落中,也常有被掀开的危急。

我在心里斟酌,末了叹了一口气。醒不是昏,总是无法在明眼人前装得长久,何况在布匹中困得久了,身子麻得要抽搐,腹内又空虚,几乎前胸贴后背,早是忍不住五脏庙要求祭品的呼喊了。

从不远处平缓的呼吸听来,这车厢里除了被捆成一团的我,还有一个人。

故意咳了一声,我悠悠睁开眼睛。

盯着单脚屈膝而座的人,看了一会儿——

提醒自己依次露出亲切、迷惑、不解和愤怒的表情,我最后费力的鼓着嘴巴,挣扎着示意,要求他弄掉这该死的麻核。

说完全不震惊是假的,即使刚才的说话已经提前泄露了天机,真正确认的时刻,除了失望和痛心,我找不到别的情绪。

却不能把这些表现出来。

“……苏大人有什么话,过了扈榆再说不迟。”

面前人不做声的瞥了我一会,收回目光,转向一边。他胖胖的圆脸上,是人前从未见过的精沉。

好你个李仲恭!

轻车快马,很快掠过了京郊扈榆县城的边界,完全背转了本该前往洛水救灾的路线。

终于在一个道口的急迂之后,李仲恭放下了车帘,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俯下身来,抠出我嘴里的麻核。

甫一出口,我来不及松弛涨涩的腮帮,舒缓嘶哑的嗓子,“呸……咳,你这是何故,李大人!”

他蹲在面前细细端详着我的面色,没有立即说话。

我的面色大概还过得去吧。希望能顺了意,让脸上的神情看起来紧张、激动、又带了藏不住的怯懦和恐惧……

“苏大人,”李仲恭最终吐了一口气倒回去,揭开帘子,将一直攥在手心的麻核抛出去,随意的在裤脚上抹了一下,拍拍手掌坐定。“你说……李某这是作何?”

我摇了摇头,两眼愤恨的看着他。

“以这般仓皇的速度,不外是在临危出逃……”

李仲恭变了脸色僵坐一刹,却立时又回复了平静,望着我,又是那番深入端详的目光,“苏大人既然是被劫之虏,就要有安生的自觉,是也不是?”

我瞪着他无语。

这个人不是朝里那个跟在周肃夫后面,脸上总挂着笑,逢人先问三声好的吏部侍郎,甚至,也不是我在广平城里见到的那个满面油光,大腹便便,喜欢哼哈作态的莽夫了。

也或许现在这份平阳落虎似的正经、提防和疏然,才是真的他。

“临危出逃——”李仲恭重复了一遍,扭头撩开帘子又看了一下,转回头来,脸色在车厢的颠簸中明暗不定,“太小看我了吧,苏大人。”

我将扭成麻花状的身子尽量平摊下来,和他对望。这捆着的时间一久,四肢彻麻,再不动,怕是要废了。

“不是……李大人自然是前面好些天,就有了准备。甚至在命人动手要杀苏某之前,大人就向皇上请旨,要出京赈灾,为那可怜的洛水饥民添一份力了,我说的对不对?”

“哼……你倒聪明。”

李仲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马车正一个大颠,将他的哼声,抖成一个奇异的长音节。

我索性平了面色,直视着他。

“苏某不过仗着记忆好些,哪里谈得上聪明。说起来,李大人……”

权衡一下,故意停住话头。

“什么!”

他果然不耐烦起来。

“今是什么日子了?”

李仲恭顿了一下,量是告诉我我这条死鱼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沉声道,“初五!”

……已然初五了。

选在初三劫人,初五出城,留一天给景元觉封城,却不能阻了大队赈灾物资出发的时间太久,日子定是经过算计的。我并不好问他。

他自然也没有透露更多信息的打算。

“大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是自动请命去驰援洛水灾民的罢。”

我便只有主动开口。

“不知李大人可曾想过……救灾虽然事大,和亲岂小?苏某一名堂堂四品官员奉着皇差,送亲在即,居然于自家府内强行被掳,如此惊人之事,如此紧急之时,城界九门齐闭,严令彻查京内——为什么皇上……毫不犹豫依然让你救水?”

李仲恭的脸色一霎那变了数变。

却是依旧端坐磐石。

“苏大人何必多虑,难道李某就不能说是焦虑焚心,夜不能寐,恨不能早一刻赶往灾区,是故脱离粮草辎重,先行一步?”

“是了……”我点头附和道,“李大人既不是临危出逃,自然设计良多,早想好了遁途,万无一失。”

说罢笑眯眯的看着他。

“——你!”

他反应过来轰然站起,矮小的车厢里容不下这突然庞大的身躯,危险的震了一下。惹得前面赶车的随从惊慌的喊了一声“吁——”

让我在掀帘的一瞬间看见了外面的人物。

两辆车,六匹马。

不算前面可能打尖的先头,人数并不多。

“该死!”

就听到李仲恭一句与身份不相符的脏话,肚子上挨了不轻的一踹。

我立刻翻过身去缩成一团,靠边瑟缩。是真的疼啊……虽然划算。

等到挨过了半晌,肚子里绞痛平复,车子再次停住。李仲恭自己跳下车去,也不管我。外头进来两个从人,一边一个把我扛了出来,架上其中一个的肩头。

看清了薄暮时分的天空,倒吊的天地接合处,呈现出一种紫中带桃的丽色,烟云火灼,像是镶了金边的飘带,荡在柔色的幕面上。

耳边听到潺潺的水声,波涛拍岸的低和。

身下人脚步不觉蹒跚,像是踏上了随波起伏的浮桥,然后是纵身一跃的高度。

我突然在无风的暮色中打了个激灵——之前说到扈榆的时候还未曾多心,以为只是绕路避过追兵,现在竟然踏上了燕川东西向的外河道……

——难道,不是往北去的吗?

一条燕川古道,汤汤东逝。像春季暴雨过后的每一条河流,它一面呈现出入海前的浑浊晦色,一面由着落下的树叶打着卷,在不足十丈暗流湍急的河面上起伏。放眼望去,岸间水涨没了浅洼的闲田,来去船渡皆少,这一条作了货运打扮的旧船,怕是要冒充那些为了生计,勉强在雨季下水的船运。

能看的阔景很快不见,给卸货一般丢在了狭窄潮湿的下舱地上,我倚着柱子坐起来,对着蹲在我面前的李仲恭,默不作声。

后来他作了个开船的手势,背后的从人登了梯子上去,果然听着了升帆桨动的呼喊,不一会,船身摇晃起来。

李仲恭坐在旁人拿来的软垫上,我盘了膝,尽量端正的坐在湿漉的地板上。两人之间,只头顶一尺见方的天井投下些黯淡的天光,再无其他的明亮,以看清对方的面目。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终于耐不住舱底的沉闷似的,压抑了声音开口,“舟行缓慢,暗舱简陋无趣,苏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是的,有。

可是我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李仲恭叹了一口气。

“到了这般田地……还真当自己有身份,能撑着,就过了……贤弟,是不是?”

再一声“贤弟”,却听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恨不能结成一颗颗珠实,滚到地上,滚出嘀嗒嗒的响。

“李大人想从苏鹊这得到什么,但说无妨。”

他在对面呵呵的干笑起来。老鸦般的音色,抖动的肥硕躯体,震得船舱的木板,发出咯呀硌呀的异声。

“果然是聪明人……”等终于笑完了,李仲恭一手抚上了肚腩,“早知苏大人不是无用书生,今日才见两般颜色,人前人后,儒弱倨傲,难怪,能得到他的重用……”

他这一个“他”字出来,是话中的嘲讽都顾不上,我心里陡然沉下。若是说之前还有什么侥幸的想法,还有什么天真的希望,此时都稀里哗啦的碎在了地上,落了空……自古臣奉天恩,一日为下,纵是百般不敬,也不至直呼主君称谓,何况作旁人唤称——除非早不将那人,当作了主上。

“李大人。”

也罢,今日既然开恶,日尽未必善终。我又何必再作姿势?罢了……

罢了!干脆都撕破脸露出本来面目,正好伪善逢上虚假,小人争锋相对——就挣扎着从绳索中挤出一个指头,在他面前竖起,晃晃。“既然落在了大人手里,又想要活命,那大人无论想从苏鹊这知道什么,都没什么不可以……一千两,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

李仲恭暴喝一句。在低矮的床舱里站起半个身步上前来,“你在和我讨价还价?”

我靠坐在柱子上等他吼完。等头顶上不明所以的侍从们探下来头来张望,又在他的奋力的挥臂下迅速消失,才又开口。

“李大人,莫说您不是正卷了府上所有的细软出逃,就是随手抓了几票,咳……”

我咳了一声自个打断,顿了一顿,尽量和善了语气,重又笑眯眯的看他,“此刻虽屈居舱底,与耗子、蟑螂、苏鹊这等阶下囚徒为伍,也该是没有百万也有数十万的身价……咳,区区一千两一个问题,不至是为难您吧?”

李仲恭怒极反笑,忽的靠近,将一张狰狞的大脸凑到我的面前,“呵,苏鹊,苏大人……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讲价?”

悄悄撇开头,避过他浊重的怒气,我抬手在额上敲了敲。放下,压了声,一字一句的低道,“……只这上面儿还有些价值,除此之外,苏鹊小命一条,不劳惦记——想来想去,就还得好好利用这最后的筹码。”

李仲恭就蹲在那里盯着,不足一尺的距离,能看见那一双眼睛似乎在黑暗里燃出火来,却最终退了回去,低沉的,轻松的开了口。

“何必说这些……毕竟称兄道弟一场,若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愚兄也不想闹到今天这个份上。不如,就权且交替着,像往常那样聊聊天,愚兄答一个问题,换贤弟解一个问题,可好?”

“好啊……”

我允首道。真是个狡诈的老头子。我岂不知你说了什么秘密都是无所谓,因为最后只要把我一刀杀了,扔下这滔滔燕川,就一了百了……死人又去哪里告密。

“只可惜苏某没什么想问李大人的。大人若是舍不得区区几千两银子,要不然,在下闭口,大家都落得个清静上路,可好?”

“你!”他又要暴怒起来,却顿了一顿,手扶上了我的肩膀,再次换成了渗人的微笑,“常言道,宁做饿死鬼,不投糊涂胎……难道,李某这儿就真没什么让苏大人感兴趣的事?”

“其实,也是有的。”

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没有点灯的船舱一片昏暗,越发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脸。船速缓而行不缀,离京城越来越远。舱里这般对峙着,估摸着李仲恭的耐心将要耗尽,我的体力又渐不济,再不争取,处境只怕要越来越危险。

“一直有些疑问,若是能得李大人亲自解答,苏某必定死而无憾。”撑着眼睛观察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惊喜,我歇了一刻,凝了几分力气在丹田。

“尚书令周大人近来称病在家……”

见李仲恭起了好奇,我缓缓开口。

“洛水赈灾没能启用他老人家的方案,只调拨了他老人家不少的门人,周大人大概忧国忧民,情急之下,不免就伤了身……朝人皆知,李大人待尚书令如父如友,定有上门拜会,不知是如何说明皇上的本意,劝周大人排遣一二的?”

李仲恭松开了钳制我肩膀的手,向后退了退。

我无声莞尔。

“兵部公函处、中书省出件台衙这两处地方,本来常容人走动说话,最近却突然因为赈灾和亲的缘由,作风神秘、低调,说什么慎重避接外客……李大人是否和苏鹊一样,觉得有些无聊?”

不去观察黑暗里对方的脸色,我自顾自的说下去。

“两国和亲在即,京里治安不好,竟然出现像行刺苏鹊这等朝廷四品大员无法无天的事——所以京畿卫理当加强管理,以百人方队并便衣小民在各位大人的府邸周围巡视、暗访,防止一切心怀不轨的宵小,危害我京中安定,伤害我朝中大员……您说对不对?”

感觉对面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哦,听闻李大人居家,以豢养鸽子为乐,又不忍其久居笼中失了灵性,便常使其自由来往。最近却添了烦忧……是不是多事之秋,一向聪慧的鸽子,找不着回家的路?”

沉重的呼吸戛然而止,一刻千斤凝重的寂静。

抬头,看了看隐约露出星光的窗口,约是戌时了。河水的湿气让人觉得四肢寒凉,后悔三天前贪凉的傍晚,没有多批一件外衣。

“大人……一边是倚靠无门,一边是送不出手,烦恼啊……烦恼北边等候的朋友渐渐露出了不耐的本性,京里的上下同仁,又隐约猜忌的紧?”

“啪”——

清脆的巴掌大力的落在左脸上,我和潮湿发霉的地板,亲密的腻在一起。

“住嘴!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你个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是不知道,是不懂。

贴着柱子慢慢坐起来,我举袖在嘴边上擦了擦。望着那头黑暗里的困兽,发出冷笑。

“我是不懂……一个叛徒,勾结狄人的奸佞,究竟有什么苦楚?”

“哈……”

他忽的阴森森的大笑起来,在狭窄的船舱里,震得一阵柱摇板晃。

“火把!”

天窗打开,有人沿着梯子将火把递下,燃亮了底舱的油灯,忽然明亮起来的舱室,让人眼前一片眩晕。

火光下,李仲恭的脸色明暗不定,声音似是强抑了恨意,“还记不记得初次见面,你那番‘文武兼备、中流砥柱、国之栋梁’的溢美之词,苏大人?”

……当时广平郡王府里甫一见面送上的马屁,如今回想,字字叫人羞赫。

“不错,虽然你未必真心,但正如你当时所说,我李仲恭曾在远离中原的那片荒地上出生入死数十载,为国立下汗马功劳……”

他“呼喇”一把扯开繁复的衣摆,蛮横的拽出皮靴里的裤脚——左腿脚踝之上、膝盖之下,令人不忍目睹的狰狞旧痕,翻摺斑驳、锉骨连筋。

“我浴血征战的时候,我有家不还的时候,我一步步从随军马夫升到中府折冲都尉、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上都护府副都护、归德将军的时候——你在哪里?根本不曾遭遇过家国背叛的小子,哪里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冷面的看着,看着他跳蹿的咆哮。

“暄兆元年遭敌围困,战至无兵无卒,孤身不见后援——被俘。呵,是我情愿的吗?不顾遍体鳞伤、带着他们掳人的捕兽夹子费尽千辛万苦逃回来,乃至毁了一条上马作战的腿……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归来俘虏的耻辱,不能带兵的将军位子……哼,武散官的三品虚衔,在家赋闲等死的真职!”

李仲恭的声音大到刺得人耳痛,不由蜷起身子,避开那咄咄逼人的怒火。

“我是投了周肃夫,因为除了投靠他之外,再没有别的出路!从来不曾官场沉浮,哪晓得朝中人人结党营私、早就无底深暗!我是收了北狄的好处,定期向他们报送情报,因为除了这一样之外,再没有别的良途!从来就顾着卖命不曾替自己敛财,半截身子都埋入黄土,才发现连棺材钱都没有攒下,难道还不该替自己打算?”

“咳……”

忍不住喉头的痒涩,我咳出声。一番慷慨陈词被人贸然打断,李仲恭突然就没了音,他喘着气,死死盯住我的脸,像是紧张的等待,我要说出的下文。

没好气的撇过眼去。其实,哪有什么好说。他的旧事我也曾听闻,确实曲折,也有些感人,只是……

忆起去年秋天,和闻哥在寺里夜会,当时谈及朝中可能的奸细,曾作了几度大胆的猜测,终于今日,得了其人的自认……

又想起不久前弘文殿里的中午,抓住景元觉的袖子,抖着手,示那人以软。边境失利连连,终于不能坐等。赌咒发誓的保证,留下够格内商的半百人群,便总有一个发现的机会……那时景元觉的眼光始终挣扎,却最终,站在了帝王的角度,同意了这个大胆的谋划。

余光看见他伤痕累累的小腿,在灯火的映衬下,皮肉外翻,青紫淤痕,更显狰狞可怖。

不免同情起这个一腔愤慨的人来。若是不急着对我出手,若不是匆忙掳我出城……哪怕是,能跟着真正救灾的队伍再多行进些时日,离京城远些,再远些,就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够被人发现……只可惜,既然是心中有鬼,又怎能安得下心,按耐个一时半刻。

于是只不过布了个局,就急不可待的跳将进来。

“咳咳……”

压不住的咳嗽,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我不得不扭过头来,正视还在等待的人。在心底,低声为他叹息。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有人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