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

第27章 伙伴

陆霓想, 季以舟一定是她前世的克星,专门来祸害她的。

觉不让她睡,连口吃食也要跟她抢。

抢下一块豆馅乳饼在手, 她余光偷瞄边上的人。

那么大一块饼子囫囵入口, 吃相却不显粗鄙,炙饼松脆,他细嚼慢咽时未发出一点声响。

第二次看他用饭, 依旧有种赏心悦目的优雅, 陆霓不由呆看住。

他对食物像是带着某种油然而生的敬意,不肯浪费丁点残渣,举止中又极其严苛地遵循世家礼仪,坐姿端正, 玉箸一拿一放的位置分毫不错。

这便显出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贵族世家讲究礼仪, 是为彰显自身的尊贵和教养,但对于箸下的食物, 其实并没有丝毫感佩之心。

以他们的家世, 本也无须为哪怕再珍贵的食物, 升起敬意。

包括陆霓自己,也是如此。

一点模糊的形象, 在她心头悄然勾画。

季以舟的母亲出身幽州大族, 想必自身有着极好的家教, 即便这对母子住在最简陋的郊野庄院,食物匮乏,程氏依旧以最完美的世家礼节教养他长大。

他幼时入伍,军营中, 这些被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在他与数百兵卒争抢食物时, 便毫无用武之地。

因此他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如眼前这般,陆霓不过恍惚走神的功夫,案上几碟糕饼便已空盘。

除了她手上那块豆饼。

陆霓愤然,极力张大樱唇,啊呜一口咬下半边。

一旁的人被她这个粗鲁举止惊到,掀起垂敛的长睫,一看之下,被噎得咳嗽起来。

口中饼渣碎末顿时呛进喉咙,他掩口极力压抑,吭哧吭哧,憋得脸都红了。

陆霓含着的豆饼都忘了嚼,兴致勃勃看他的热闹。

先前茯苓进来摆案,把茶壶挪到她边上去了,这会儿案上连一盏茶都没有,唯一稀软的,是她面前的菜粥。

她赶紧拿手按住,这个当然不能给他救急。

季以舟一手抵着喉咙,伸手指她后面的茶壶。

陆霓眨眨眼,施施然放下玉箸,一手托腮,作不解状朝他一挑秀眉。

瞧着他这般焦急又恼火的模样,上挑的凤眼溢了泪,眼尾腥红,鼻尖那颗小痣愈发惹眼,俏皮得紧,急促炙热的呼吸离得太近……

当初勾了她魂儿的**力,正在悄然漫延。

陆霓心房微漾,这样惹人怜爱的俊脸,她天生没有抵御力,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顿时,口中的豆饼往下一堵,也卡在嗓子里了。

这下她果断转身去抓茶壶,手忙脚乱拾了个杯子倒满,连喝两口,这才将饼送下肚。

随后手里的杯子便被他劈手夺去,剩下半盏全倒进嘴里。

“哎……那是……”

我喝过的!

她撅着小嘴儿,满心不爽,便宜你了!!

季以舟止了呛咳,唇上尚留润泽,把玩着杯盏,拇指慢慢抹过盏口,残余一丝馨香。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陆霓心虚地将视线转向另一侧,拿着玉匙在粥里搅来搅去,没滋没味地往嘴里送。

过了一会儿,像是为打破尴尬的沉默,季以舟搁下杯盏,手在侧腰摸索一下,摘下只小布袋,敞开口往桌上一倒,掉出几根干巴巴红通通的物什。

“长公主待客总是素点薄粥,太寒酸了。”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他十分大度拈起一根,“尝尝军中制作的肉干,模样看着不大好,吃起来滋味还不错。”

陆霓仰身后躲,一脸嫌弃,“本宫在守孝。”

季以舟收回手,余光瞥见她尖尖的下颌,桃子精的面颊就该粉嘟嘟的,现下这般瘦弱苍白,明显气血不足。

“逝者已逝,孝义在心,不在这些表面功夫。”

搅动的玉匙顿住,陆霓沉默半晌,轻轻推开粥碗。

一手拢着大袖,拂开他的手,伸过去在他面前挑了根最细的,先小心嗅了嗅,没什么怪味,放在唇边小小咬了一下。

她皱眉松开牙,根本咬不动,“这是什么?”

再长点儿,能捅死人了。

“马肉。”季以舟哂笑一声,明显高估了长公主的牙口,“出征在外,这东西对将士来说,能救命。”

陆霓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脑海中出现表姐心爱的红玉,一阵膈应,差点反胃。

“马不是你们最好的伙伴?为何要吃它?”

“同伴伤重不治时……”

季以舟把她扔在桌上的肉干捡回来,比了个手刀,“杀死它,才是对它最大的敬意,血肉裹腹,从此你中有我,再不分离,才算不离不弃的伙伴。”

陆霓微不可察向后挪了挪,离他再远一点,实在难以认同这番怪诞之言。

好在你我将来是逢场做戏的假夫妻,本宫可不想被你杀了,吃进肚里去。

至于不离不弃嘛,大可不必如此较真,合则来,不合则散不好吗?

眼下她倒更愿意跟他做个,互为有益的合作伙伴。

刚她喝过的杯盏仍摆在季以舟面前,她假作未觉,提壶替他续上茶,自己也斟了一杯,捧在手里。

“本宫不似某些人,对盟友是非常坦诚的。”

她先奚落一句,这才将先帝遗诏乃伪造,来龙去脉细细说予他听。

“本宫得知,耿太傅已于半月前离京返乡,不知季督尉可否派遣人手,追上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季以舟侧目以视,上挑的眼尾残留些许红痕,这一眼媚意惑人,大有幽怨意味。

看吧,只有求他办事的时候,她才会这般好好说话。

“太傅故居在徐州,此去路途遥遥,凶险难料。”

陆霓说得隐晦,“徐州乃天下文人才子备出之地,耿太傅则是士林中流砥柱,文心所向。他替先帝草拟遗诏,归乡途中若遭遇不测,朝野必会掀起动**。”

季以舟轻启薄唇,吐出几字,“长公主希望朝野动**?”

“自然不是。”

“那何必挂心退隐之人的安危?”他语气淡漠,“新帝业已即位,诏书真伪,还有何追究下去的必要?”

“眼下或许无用,难保将来,不会有以正朝纲的一日。”

陆霓轻描淡写,将潜藏的野心毫无保留说出口。

人之欲求漫无止境,父皇刚驾崩时,她一心只求保全自己和阿瓒的性命。

性命无虞后,继而筹谋脱离险境,如今一步步实现,她还想要更多。

她要联手所有能用之人,让阿瓒登上皇位,这是母后临终前的心愿,父皇努力四载,却以失败告终,害他们流离失所,被赶出长信宫。

父皇做不到的,她来继续,哪怕……不得不委身仇敌。

陆霓垂落长睫,白皙颊上投下大片阴影,掩饰眼中的冷漠无情。

“良禽择木而栖,陆琚心性软弱,不堪大任,太后一介深宫妇人,得失计较仅在眼皮子下那一亩三分地,季督尉甘愿就此臣服?”

“季家是太后的娘家,长公主说的这一亩三分地,岂不也囊括其中?本督坐享其成即可,何须另择‘明主’?”

季以舟咬字清晰,牙缝中透着嘲讽。

“坐享其成?”陆霓抬眸浅笑,“季家为太后所用,方为一家人,督尉乐意双手奉上偌大家业?”

无法查清他的全部身世,但她隐隐断定,这人身上还藏着许多秘密,否则,一个外室子,不可能短短两年坐上家主之位。

就说昌国公季威的中风,来得未免太过及时。

季以舟摩挲兽头铜戒,半晌才道,“即便耿太傅还活着,仅凭他一面之辞,无法撼动眼下局面。”

“这是自然。”陆霓心头已有成算,回去便着手寻找那制作赝品之人,另外还有一计,方是将眼前这人稳稳拖下水的关键。

“本宫往后长住公主府,回宫一趟怕是不易,倒是季督尉掌管禁军,出入更加方便。相信以你的实力,入宫盗出伪诏,是轻而易举之事。”

季以舟哑然,她可真敢想,“长公主这株是良木抑或朽才尚且未知,就想要臣赔上身家性命?”

陆霓脸色微沉,“你觉得阿瓒比不上陆琚?”

还是说本宫不如季姝?

季以舟撇了撇嘴,皇室仅存的两个男人,在他看来,分明是只会藏在女人裙裾背后的软蛋,哪一个都不堪大用。

“阿瓒不是你所想那样。”

他表露出的轻蔑太过明显,陆霓难以容忍,辩解的话脱口而出。

“他自幼读圣贤书,学得是经纬治国之才,而非魑魅屑小伎俩。奸雄当道蝇营狗苟,不过逞一时之快,为天下为万民谋福,方是一代帝王该行的正道。”

凝脂赛雪的小脸上,显出一派意态坚决。

这般侃侃而谈,在季以舟看来,却像极了她向太后自请和亲时的姿态。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这女人诓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话语中有些东西,悄然触动了他。

八岁初入军营,十三岁第一次在战场杀人,那时的他,谨记程家祖训,好男儿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然而,母亲每次看他的眼神,小心掩饰厌憎,是因来自他身上另一半血脉的劣性,血海深仇,他是仇人的儿子。

心中日渐滋长的恶念像是与生俱来,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所适从。

直到母亲病死,他再也无须面对那份,本不该由他承受的仇视,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尽情挥散心中暴戾。

或许那人说得没错,那些暗中扶持他的人,当他踩着他们的肩膀站到更高处时,便会毫不留情将脚下人踹入深渊。

一次次背弃,他已再难回头,此时面对她这番话,心头竟升起久违的惭愧。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红着眼:咳咳咳……救命……

陆霓比口形: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