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海棠
麻麻小雨下了整夜,黎明前夕,天空翻出来一抹醒目的鱼白。
几只不知名的鸟雀躲在独栋的别墅屋檐下梳理羽翼,褐黄的羽毛淋湿后泅成黑深色。
空旷奢华的江景别苑在雨中淋湿,园子里葱葱郁郁,姹紫嫣红,花枝曼丽,唯有一颗海棠花树没什么生气,枝桠垂弯着,枝头的花束也开的没精神,花团皱着,花色浅淡。
二楼的观景台横在半空,灰白的日光穿过头顶透明的玻璃洒落在雪白的纸页,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扉页,裹着湿意的凉风从遥远的明净天空吹来,拂乱了柔弱轻细的发丝。
几张已经弯折陈旧的照片在书页间摊开,褶皱明显的折痕横在照片上,大概是怀着热烈滚烫的情绪来来回回翻看过很多次,又极力压抑着将照片的内容折叠,最后双目失焦地停留在背面雪色的空白上沉默。
“保姆说你又不好好休息了,还偷偷喝了酒。。”
苍老沙哑的嗓音打破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天凉了,坐在这儿会感冒的,我这一把老骨头已经不够你折腾了。”
“景姨…”
顾芝回过头看着身侧面容苍老的女人,时间在她的脸上刻下划痕,混浊昏黄的眼睛里沉淀着沧桑。
她眨了眨眼睛,狭长的眼尾沮丧地下垂,有种做坏事被发现的心虚,“就是因为喝了酒才睡不着嘛。”
“这几张照片你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要不要我找人再给你拍几张新的,他又来青川了。”
“他又回了?”
顾芝讶异地回过头,突然轻声笑了,妃色薄唇微微上扬透出剔透光泽,狭长的眼尾勾起,她的眼睑下缀着妩媚,是一颗在光下呈现出暗红色的泪痣,媚态天成,她的美是一种头晕目眩,让时间失速的成熟典雅。
暗沉的天亮了一霎,又灰下去。
“算了,不打扰他。”
她摇了摇头,低下眼,婉约的声线成熟低沉,“他不喜欢我,会吓到他的。”
“病一场,你倒是变了。”
景姨不意外这个答案,叹了口气,脸上皱深的褶皱写着无奈,“真放不下就去见他一面,人…自私点就自私点,活着就是这样,互相折磨,看谁先死。”
“变了?真的吗?”
顾芝回过头看着景姨,狭长的眼眸里闪烁着惊喜,良久,她又低头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照片,他背着个包,宽窄适中的脊背挺直如松,黑衣黑裤,帽沿低下去掩住面容,露出线条精致的下颌,修长的脖颈瓷白,喉结轻轻地上下起伏。
笑得很苦涩,唇角扯起一个牵强的弧度,她自嘲地笑笑,“如果真这样就好了。”
大多是他在火车站偷拍到的,只有一张角度囊括他的正脸,和以前还是没什么分别,过往青涩的瑕疵在火里淬炼地愈发成熟,他不轻易笑了,那双漆黑的,温柔的眸子多了些疲惫,等车时他会倚着广告牌小憩,闭上的眼线长而深,睫毛浓密如漆黑的蝶翼。
她热烈甚至疯狂地爱恋过他身上那份青涩懵懂的气质,他的无知、莽撞、倔强,无数次如刀子般捅进心口里又无情地拔出,她痛不欲生,爱意又在这样的折磨里淬炼地愈发疯狂无序,直到她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日渐成熟如同被点燃的引信般警醒着她,事实上告诉她,很快他就不会那么信任她,会有自己的心事,爱慕他的或他爱慕的人会隔在他们之间,间隙被扩大,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即将疏离的惶恐与不安如罩子被笼住她。
顾芝爱他爱到惶惶不可终日,不能自己,由爱生疾。
她疯了…心里藏着个狰狞的怪物,她总害怕它,恐惧这个占据了她的身体的异常,直到大病一场,走过一趟生死,她恍然发现,原来那个怪物就是她自己,从来都不存在所谓异常。
她就是怪物本身,难怪他怕她。
而真正异样的,是如今这个不争不抢,平淡如水的顾芝,是那场大病痊愈后遗留的后遗症,如钉子般,把那个怪物的她钉死在心底,鲜血淋漓,淌满了心房。
顾芝合上书,照片被夹在书页中间,春末雨后的凉天,她只穿了件吊带的丝绸睡裙,**出大片大片似雪地般瓷白的肌肤,养了很久身子缓缓步入正轨,脸颊上浮着健康的红晕。
她却突然觉着冷了,渗着湿气的冷风透过毛孔刮到了心里,血管里的血液也跟着凉了,缓缓起身,堆在膝盖上的裙摆下垂至腿弯,半截小腿纤细而洁白,青细的血管若隐若现。
“月曦今天…是不是毕业了?”
顾芝垂眸拨弄着指尖,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她还好吗?”
“月曦小姐挺好的,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难过了很久,后来也慢慢走出来了,她前天还说担心你的病情,说想来看望看望。”
顾芝听罢,摆了摆手,“就说我身体有恙,不见了,让人安排她出国吧,她这样单纯的性子,不适合留在这里,日后别回顾家了。”
景姨顿了顿,看顾芝面色倦怠,还是犹豫着开了口:“顾川也回国了,问了我关于你的近况,还有…月曦小姐的下落,他也想和你谈谈。”
“怎么总有这么多事?”
顾芝蹙紧了眉,站在阳台风口,那身漆黑睡裙下的骨架单薄纤细,仿佛要被吹散了,沉默半响,手腕抵在额头上揉了揉,“无非就是钱,家里还剩多少…”
“这两年你一直在养病不肯管事,家里几乎没怎么运作,那边闹得很厉害,股份为了息事宁人送了很多,已经没剩下多少了,我回去再让人核查核查…”
“不用了,全给他吧。”
她摇了摇头,如瀑的发丝在风里飘散,染了湿气,乌黑纤长如浸满了水的海藻,转身离开了阳台,她赤着脚走到楼梯转角又想起了什么,叹着气,眼底愁云黯淡,蒙着层灰蒙蒙的雾,幽怨的神情里养着妩媚撩人。
她的声音飘远,散在空气里宛如呢喃私语。
“楼下院子里那株海棠花请人修一修,杂草太多,都开不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