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沉默
灿金迷离的霞光仿佛在他们之间渡上了一层膜，视线被薄膜弹开，苏语如同没有看见一般无视了对方伸在半空中的手，默默地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进了家门，就和他曾经无数次背着书包一个人走进空****的家门没什么两样。
他曾经羡慕过同学家里只需要敲敲门，门锁就能自动从里面弹开，而他却要用生锈的钥匙在门锁里使劲拧转许久才能推开家里这扇老旧的铁门。
苏语把行李箱搁在客厅里，抬眼看看见了坐在沙女人，她穿着一件老气的大红色裙装，双手合着放在了膝盖上，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女人望着很年轻，只是皱在额角的些许褶纹暴露了她应有的年纪。
女人抬起头看他，柔软的眉梢垂着，像是浸了水，依稀可见她年轻时的漂亮…有几分…苏语母亲的影子。
苏语的记忆里，母亲的模样早已经模糊不清，偶尔会记起也只剩下了朦胧的轮廓，可看到女人的第一眼，他就联想到了母亲，像是那些尘封在深海里的记忆从黑暗中被打捞而起，少得可怜却又弥足珍贵。
或许母亲并不是个完美的人，可人总是难免会对没接触过太多的东西抱有莫名的幻想，他宁可这辈子都再不见着母亲，也不愿意看见男人随随便便找了个替代品就领进家门。
“这…这是你的…”身后的男人忽然赶了上来，站在苏语和女人之间，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苏父是个到了中年也依旧英俊的男人，眉骨坚挺，棱角分明，比起苏语略微柔和的眼眉，他多了几分刚硬成熟的气质，苏语更像他母亲的模样，但也依旧有着苏父的影子。
“她是方艳阿姨，也是你的后妈，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苏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着牙开口了。
苏语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苏父这套熟悉说辞他已经听过一遍了，细节上甚至一字未变，他没什么感觉，也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为难女人，更谈不上怪罪女人，他们只需要像以前那样把他扔在一边，过着各自的生活，互不相扰就好了。
“方阿姨好。”
苏语压抑着心头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低头喊了一声女人，便拎着行李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把房门哐当一声关上，靠在门扉上有些无力，这次他收敛住了脾性，可心里的烦闷依旧躁人，他捂着脸像是带上了一张破碎的面具，无助、痛苦、愤怒…沿着裂缝的边缘渗了出来。
他只是不太愿意让那个虽然只陪了他短短一霎的女人轻而易举地被替代，却也不想把这些愤怒发泄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房门忽的咚咚作响，方艳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她的姿态放的很低，像是在恳求，“苏语？把门打开一下好不好，阿姨有些事情想拜托你。”
苏语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来，拉开了门，看着门外的女人，她的脸上全然没有恶俗肥皂剧里的后妈那样的刁钻刻薄，她反倒局促不安，闪躲开苏语的视线，却又很想和他聊些什么。
“阿姨还有事吗？”
苏语打开了房间里的灯，暖色的灯光让他们之间紧张的氛围淡了许多，他也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
“能让阿姨进去说么？”
“嗯，可以。”苏语看着方艳眼底的恳求，没有拒绝，他侧开身子让方艳进来，挪了张凳子给方艳，“坐吧。”
“谢谢啊。”
方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下去，她在衣料上擦着掌心湿冷的汗液，“那个…阿姨和你是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给你买了块手表，希望你不要嫌弃就好。”
她从拎在手里的袋子里拿出颇为精致的盒子，苏语不太懂这些，只是大致知道表的牌子，价格当然不低，应该是相当贵重的礼物。
“阿姨真是破费了，没必要这样的，而且我不太喜欢戴表。”苏语把视线从表上收了回来，轻声说道。
“没事儿，男孩子呀，现在不需要…以后参加工作了也总得有块撑面子的表嘛，不喜欢就先收着吧。”
方艳似乎早有预料，把表轻轻放在了桌子上，她唇齿翕合，却又说不出话来，又再次沉入了静默。
“阿姨有话就说吧，我们现在…也算是一家人了，没关系的。”
苏语扯着嘴角笑了笑，打破了沉默。
“对…一家人，我们是一家人。”方艳脸上卑微的神色瞬间化为惊喜，她反复地念着苏语安慰她的话，顾虑消去了不少，“那个…听你爸说，你现在是在青川读书么？念的青川大学？”
“嗯，已经读了半年了。”
“青川大学啊…”方艳似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眼睛里亮起的光点泯灭在黑暗里，她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如果希儿她…她能听话，也该和你一起念大学了。”
“希儿？”
苏语听了个尾音，他凝神想了想，希儿…苏希，方艳带来的女孩，和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妹妹，他没见过苏希几次，对于女孩的长相早就模糊不清，唯一记住的只有这个简单的名字，对彼此的了解也仅限于苏父和方艳作为传媒的描述，与陌路的生人没什么区别。
“是你的妹妹，她现在姓苏了，换了个姓…但还是用了以前的名，比你小几个月，你们同一届高考呢。”
“她也在青川大学？”
苏语心跳忽的加快，他对于这些事关过往的空白格外**，语速有些加快，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这和他记忆里的出入，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这个陌生的妹妹也考到了青川。
“不…不是的。”方艳立马摇了摇头，她垂着眸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的确考到了青川大学，只是没去读…”
“为什么？”
“唉，因为我和你父亲的事情，希儿从小性格就有些奇怪，她很晚才开始上学，在学校里也不喜欢和其他的同学交流，可她很聪明的…”
说到这里，方艳忽然笑了，满眼欣慰，“高中的老师一直和我说她成绩不太好，可是也不知道后来拿了个什么大赛的奖项，最厉害的奖呢，但是好像有专业限制，就自主招生去了青川大学，不然连江南大学也能上呢。”
“所以…她算是辍学了？”
这是苏语得出来的答案，他只知道苏希没有读书，单纯的以为是她没有考上大学，可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他的面前仿佛揭开了一个陌生时间的帷幕，它们潜藏在苏语曾经生活的暗面，他因为厌烦而从没有探究过的东西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考上了青川大学…辍学没有去读，或许他曾经也从方艳的口中听到过这件值得惋惜片刻的事情，可他和苏希到底只是两条毫无交集的平行线，缺失了解的欲望就会让记忆变得残破缺损，化作细小的沙砾沉入了记忆的长河。
“嗯…她去了青川，但她的辅导员和我说…希儿报道以后没有上过一天课，我只好给她办了休学手续，现在她一个人住在学校外面。”
苏语听完了一切，他抬头和方艳透着希冀的目光对上，语气平淡，“不肯上学是心理的问题，我没有办法的，你该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知道，可她不愿意去，甚至…甚至拿死威胁我。”方艳忽然握住了苏语的手，她闪着泪光的眸子里满是哀求，“不愿意读书就算了，是我对不起她，可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我不放心的，她一个女孩…万一…”
“……”
苏语默不作声地把手抽了出来，手背上淌着温热湿润的触感，抽泣声在安静的房间空空回**。
“方阿姨，苏希应该是你的女儿才对吧，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她身边呢，你们做父母的都是这样么？和现在客厅里那个人一样，把自己的孩子独自扔在一边只顾自己，未免太自私了。”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方艳几近哽咽，“我去过很多次了，她恨我，根本不让我进门，就当阿姨求你，她现在好歹和你有了关系，如果你不是恰好在青川的话，阿姨肯定不会和你说这些招人厌的事情。”
“而且…我是真心想和你的爸爸组建一个新家庭的，他最近接了一个生意上的大单子，过年都很忙，起居顾不上，我得陪着他到处奔波…阿姨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方艳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跪了下来，她使劲扯开了衣袖，接着露出了里面的手臂，她苦苦哀求着再度抓住苏语的手腕。
“阿姨当初离婚是因为常年的家暴，小希成了今天这样也都怪阿姨，她真的是个很乖的孩子，我不求她多有出息，就算一直恨我也没关系，可…可我只是想让她有一个家，就算不是我…也该有人能陪着她，我真的不希望我的骨肉剩下的这一辈子都孤零零的一个人，救救她吧，就当阿姨求你了。”
苏语感受着手腕被方艳冰冷的手心握住，他怔怔地看着那条本该纤细白嫩的手臂，上面布满狰狞可怖的伤疤，长长短短的伤疤错落地生长在小臂上，针线缝合痕迹清晰可见，甚至还有着烟头刺入血留下的烫伤。
心脏蓦地揪紧。
他盯着方艳和母亲有着些许相似的脸庞，没来由地想着自己的母亲在离开前是否也说过同样的话呢，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孤零零地生活，或许她说过，只是他忘了。
他再次念了念这个陌生的名字。
苏希。
……
苏语推开房门出来，他冷然地看着蹲在垃圾桶旁默默抽烟的男人，缭绕的烟气在客厅里**漾，留下难闻的气味。
他的眼底还是忍不住闪过厌恶，淡淡地说，“你们今天就离开这里，我就答应照顾苏希的事情。”
“小语，我…”
苏父缓缓站起身，他看着不知不觉已经比他还要高上一些的男孩，下意识地又想要解释些什么。
“不用解释了，你的理由我听腻了，这就是你们特意回来的目的不是么，我答应你们了，你们也可以走了。”
苏父默然，把刚刚才点着的烟重重地吸了一口，然后使劲插入烟灰缸上烟头堆积成的小山里，扯着被烟熏得沙哑的嗓子。
“好，我们今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