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黎潼再度回到她曾住过十多年的小区。
危楼重建的拆迁计划将在明年开始, 小区内已有三成住户签了政府给出的拆迁协议书。
林建刚死后,根据继承法规定,陈芳和黎潼共同拥有这套房产。
彼时, 黎潼未成年,法律意义上的母亲“陈芳”正处失联状态, 导致这套房子没能顺利过户到活人名下。
这套房子是林建刚的婚前财产, 陈芳继承的份额和黎潼均分。
房屋征收部门了解情况后, 联络黎潼,要她去监狱办理亲属委托书, 共同签下拆迁协议书。
工作人员的态度和气。她们面谈半晌, 黎潼得知陈芳在上周就传达出自己想要签下拆迁合同的意愿——当然,需要由黎潼代为办理相关事宜。
陈芳的刑期是七年。
黎振伟报案后,她被抓到看守所羁押四个月, 人民法院做出判决。
黎潼并不太关注她的动静。
如果是警校刚毕业, 公安联考结束, 发生“陈芳入狱”的事,她大抵要因此无法顺利通过政审。
好在,黎潼精准地拿捏住“黎家人”的心思。
黎家人不愿意陈芳影响到她将来的职业发展。
这是黎振伟后来强词夺理,表示自己对她的爱如何深厚的托辞:“如果我不爱你,你上大学时,我就该将陈芳送进监狱里。”
黎潼回他:“我并不是只有警察一个职业可选。”
即便陈芳入狱的事早上几年, 她也不会因此失去未来的人生方向。
黎振伟提起, 不过是想借此让她心生愧疚,让她找段暄山帮他。
成为警察并非黎潼唯一的选择, 她明确告诉黎振伟:“我不做警察, 还有其他的选择。”
重来一世,那些记忆具有超脱想象的价值, 绝不止表现在帮助办案组提前侦破案件上。
黎振伟语塞,逞强道:“爸只是看你考进警校,废了好大劲,不想让你白费工夫。”
他说不过黎潼,埋怨道:“你满嘴都是大道理。”
“你本事了,出息了,找了个好男友,就忘了亲生爸妈……”
中年男人的语气警告:“男人的心思可不好猜,你要是和他分手,一毛钱都没捞到,岂不是被他浪费了美好年华。”
“只有家人不会伤害你。”
说来道去,还是想让段暄山扶一把黎家。
“将来黎家败了,他会看轻你。男人都是这样,讲究门当户对。”
老气横秋的话术滑出咽喉,人未在跟前,就能嗅到一股陈腐气味。
黎潼平静垂眸,思绪飘忽。
她想到上辈子,她那样虔诚地认为黎振伟是盖世英雄般的父亲,眼光过人,知识渊博,人到中年,依旧俊朗。
直到经历生死,再来一次。
她读了很多书,见过许多人,经历许多事。
黎潼终于知道,上辈子蒙住视野,让她浑浊,无法清晰,正是他们看似“完美”的外表。
黎振伟如此,楚朱秀如此,黎漴亦是如此。
他们有心伪装,他们故意偏心。
他们瞧见“黎潼”来到黎家时展示出的闪闪发光的爱意,嗤之以鼻,毫不在意。
对他们来说,那爱并不值得多加留恋。
童年被鞭打长大,气质阴郁消瘦,自不健全家庭成长,高中毕业没能顺利考上大学的“黎潼”,不会是他们眼中的“优秀女儿”和“可爱妹妹”。
她的“爱意”从不值钱。
于是,黎振伟作为浸**商界的老滑头,轻松放弃。
他最早以父亲姿态宣布,愿意提供几套优质房产、豪车,让“黎潼”远离黎家。
说时,一如此刻,状似恳切,竭诚以待,“我想,潼潼你已经成年,是时候拥有自己的生活。”
言下之意,她该乖乖离开这里,还给黎家原有的宁静幸福。
楚朱秀、黎漴、黎娅总是和黎振伟站在统一战线。
他的态度彰显其余几人的想法。
……
重来一世,黎潼不是那个“只有高中毕业证书”“只想抢夺父母兄长爱意”的羸弱苍白女孩。
她拥有普世意义上优异、体面的工作,不靠父母提供的金钱过活,与他们的关系泛泛,没有正眼看他们。
他们这才慌张,这才渴盼与她亲近。
人性中的“喜爱”,往往不是毫无道理地发生。
有时候,它产生自“事物对比”,美与丑、优秀与低劣的强烈反差足够叫人喜爱上“更漂亮”“更优秀”的那个。
黎振伟恰是如此。
某一刻,他或许还从黎潼身上瞧出自己年青时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模样,那是如今,年过中年、事业落败的黎振伟梦寐以求着的过往。
人性太过复杂难言。
黎振伟愤怒于黎潼不愿帮黎家的倔强,恼恨她和男友段暄山同仇敌忾的冷漠,却又不得不承认,出席老黎家聚餐时,他在酒桌上喝着黄酒,听着兄长、弟弟说起自家子女,他总要骄傲得意地提起她。
“祖上添光,省厅的公务员,”黎振伟自得极了,“潼潼太让人省心了,没让爸妈操心过一点!”
饭桌上的楚朱秀沉默不语。
她的妯娌们察觉出她的低落,不怀好意问:“怎么这次回来不见她?我们黎家聚会的这几年,都没见到她啊?”
黎振伟打哈哈:“前几年在读书,警校生忙。现在在单位,天天连班转。”
老黎家的亲戚们面面相觑。
话题再转,说起“陈芳”。
长兄问黎振伟,“你把陈芳送局子里,娅娅不生气啊?”
口风严实的黎振伟、楚朱秀,愣是没让亲兄弟知道发生在他们家内部的事。
外人纳闷着黎娅这几年不见踪影,鲜少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亦是好奇着陈芳这“敲诈勒索”罪名落实,不知是否与黎娅有牵扯。
老黎家的人提起黎娅,还是习惯唤着“娅娅”。
餐桌上的小辈们和黎漴关系不算太过亲近。
他应付着几个堂亲的问候,听他们嘴里说着“娅娅”,胸口涌动着烦闷与呕意。
黎漴脸色苍白,垂着眼睫,不曾回答堂兄的那句“娅娅这两年无声无息的,你们怎么也不带她一块来吃饭啊?”
年纪小点的堂妹同样疑惑:“对啊,怎么不带来?我和娅娅堂姐的关系挺好,这几月都没能联系上,她是不是换了微信号?”
黎振伟清嗓道:“我一直想说,黎娅到底不是我们黎家的种。”
一时间,餐桌上的气氛沉寂。
堂兄堂妹们愣住,他们听着二伯激昂慷慨道:“黎家家宴,她当然没资格来。”
楚朱秀抬眸看丈夫一眼。
她缄默不语,完全赞同黎振伟的态度。
黎漴稍蹙眉头,旋后,平心静气地抬杯饮酒。
他一声不吭。
黎振伟的话流淌在饭席间,激起一阵阵惊愕,“户口本还没改,将来等我儿子女儿事业家庭稳定了,到时候看看要不要让她另起一户。”
他的意思鲜明。要在黎漴、黎潼事业和家庭稳定后,再考虑让黎娅“滚出”黎家。
除了他们仨,其余人都沉默了。
好半天,黎振国秉着家族大伯的身份,缓缓开口:“这种事,老二,你应该提前和我们商量一下。”
“娅娅是做了什么糟糕事,让你俩态度一致,要她离开?”
他有瞧热闹的意思,亦是认真严谨地在究根问底。
黎振伟本还想逞从前威风,冷冷地驳回兄长的问话。
他故技重演,偏偏,黎振国不再吃这套。
没办法,谁让老黎家黎振伟的资产这两年大幅缩水,早已不是当年兄长、弟弟需要仰望的存在。
现在他们仨兄弟,不说平起平坐,起码也是你我身价差不多,何必分个高低上下。
黎振伟悻悻。
妻子解围,她眼也不眨,说道:“陈芳联合黎娅,从我们手头骗了点钱。”
“我们没有深究她,只报案要求严惩陈芳。”
是谎言,楚朱秀说时耳廓微烫。
妯娌俩互望一眼,若有所思。
老黎家家宴吃到尾声,黎振伟一家三口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坐上车,准备回家前,黎振伟暗自下定决心,转头对楚朱秀、黎漴道:“老婆、儿子,下一次家宴,不管怎样都尽量让潼潼回来。”
黎漴:“让潼潼回来做什么?”
“满足你炫耀、逞威风的目的吗?”
楚朱秀本准备开口,儿子率先发言,她便咽下想说的话。
黎振伟大怒:“黎家家宴,她不回来像什么样?”
“前几年是我体谅她学业忙,工作忙。”
“接下来,我们一家人要好好相处,做大做强这个家,她一定得回。”
黎漴讥嘲地扬起嘴角,不再说了。
楚朱秀清幽忧郁道:“老公,我觉得嫂子弟媳可能看出来黎娅做了点混账事。”
她目中不安滚动,藏了几年的秘密隐隐有被揭晓的可能,顿觉浑身汗毛竖起。
黎振伟游移不定,不自信道:“应该不会吧?”
……
房屋征收部门工作人员和黎潼谈完,她带上公证员前往监狱,在监狱里签下了相关委托书。
陈芳见黎潼人来,还有点不可置信。
她讷讷道:“你居然来了,我没想到……”
黎潼冷淡地抬眸,她纹丝不动坐在椅上,看透明玻璃后的中年女人。
监狱没有粉黛可施,陈芳穿着监狱服,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
陈芳的性子被监狱岁月磨得疲软,她不得不收起那副女人不喜欢的小白花绿茶样,跟着狱内大姐做事。
皮肤挺白,犹存风韵的陈芳,有时候还会被性向成谜的短发中年女人摸几下。
她忍着羞耻,觍着脸去讨好狱内大姐头。
这样不堪的岁月还要持续六年。
陈芳看到她,怔怔说完,想到什么,可怜兮兮地扒在玻璃上,“黎潼,我听说你现在当警察了——”
探视时狱警就在一旁,她警告地喝止她的那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律师,再减几年”,严肃道:“探视时间要到了,别说些不相关的话!”
黎潼冲一旁的狱警说了几句,她轻声解释自己和她的关系。
他面露了然,理解颔首。
委托书迅速写完,陈芳咽着眼泪,小声道:“拆迁款是打在我卡上的吧?”
黎潼瞥了她一眼。
她冷淡说:“是,只有那套房子该分的一半。”
陈芳面露渴求:“一半也行,我改造后出去能用上就行。”她居然还挺信赖黎潼,觉得她不会贪走她的钱,嘴里喃喃絮语,“出去后我要好好做人,拿这笔钱养老……”
黎潼没把拆迁款放在眼里,她手头的资金是这套房子将拆得款的几十倍。
她只是轻飘飘地打破陈芳的希望。
在陈芳说着“建刚,还是你留的房给我一线生机”“我该多给你生个儿子”时。
黎潼气定神闲道:“陈芳,你忘了吗?当初敲诈勒索,欠黎振伟的钱,你还没有还完。”
这意味着,她名下的财产将要被强制执行。
崩溃只在一瞬。
她大步离开监狱时,身后还有陈芳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