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 回京 ◇
◎好一副圆夜图。◎
这等大事, 姜帅特意着人去同战俘营内关押的突厥大臣说了一声。
被扎成一捆的突厥权臣们,各个面如菜色, 十二琢磨出来捆人法子, 乌泱泱捆了一圈,偏偏谁也瞧不见谁的脸。
十二按着猪蹄扣捆的,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三步一人地围着他们守着。
怕这些文臣歪心多, 自己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脱困法子,十二还选了专人轮岗, 熬鹰一样看着。
这会儿听了这消息,也没能将人诈得清醒些。
太子殿下正是在这时候带着十二踏进这四面漏风的营帐里的。
飞羽卫摆了桌案,熏香并太子殿下那铺着厚毡的圆椅。
太子殿下披一袭黑氅, 墨玉一样的眼扫过那一圈人,不带任何情感,如同在看死物。
太子殿下在圆椅上落座,立时有飞羽位捧热茶奉给他。
北境的陈茶,谁也只是寻常井水,但在此刻, 茶香丝丝缕缕飘起来, 勉强能传到帐内俘虏鼻端。
还真有几个闻着这香气清醒了些,尽力聚着精神朝这锦衣男子身上瞧。
能在突厥做到位极人臣,眼力起码是一等一的,都能瞧出这人,身份贵重,且绝非善类。
太子殿下将那粗瓷茶盏搁在手里, 并不去喝, 只让这茶香和着熏香, 去去这帐子里的馊气。
十二站在太子殿下后方,银甲配刀,来者不善。
太子殿下一个眼神,便有一人拿出突厥语写就的传位诏书,抖开,再次给这一圈人看了一遍。
“诸位可有看法?”太子殿下说的是大凉话,此话一出,突厥臣子皆静默不语。
十二扮演护卫,十分入戏,尽职尽责地将太子殿下的话译了一遍。
连语气也模仿地惟妙惟肖。
“大凉撕毁协定,侵我国土,已是不仁不义,还想颠倒黑白,坏我突厥国祚!”
中间那人,满脸胡茬,眼窝凹陷,眼睛费力瞪得溜圆,怒视太子。
只是到底是饿了多日,原本应当气势逼人的话,说出来有气无力,半点威慑都无。
纵使太子殿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能料到不会是什么真心顺服的话。
不等十二弯腰翻译,太子殿下一抬手,方才抬案的飞羽卫走上前去,薄刃寒芒一闪,方才叫嚣那官员便软趴趴地倒下。
瞪大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
血慢一拍自他脖颈渗出来,顺着流下,飞羽动作之快,鲜血都不曾喷溅,只是越流越多,滴答滴答地点到地上。
声音不大,却能清楚地敲在余下每一个人的心上。
太子殿下身后的十二也在飞羽卫出手的那一刻瞪大了眼睛。
随即立刻恢复正常。
心跳却渐渐快起来。
乖乖,他们家阿宛看上了个什么东西,他以为太子殿下进来是怀柔来的,结果是进来杀人的吗?
十二的目光不由得移到太子殿下身上,才命令杀一人的太子殿下没有半分触动,气定神闲地品茶香。
过了半刻,才施舍给突厥俘虏一个眼神。
他重新问道:“可还有人有异议?”
十二跟着译了一遍,这次不敢再仿语气了,中规中矩地,倒引得太子殿下歪头看了他一眼。
这下没人愿当那个先出头的了,不敢出声,只在心里惴惴。
当下,明明帐子里全是人,各个敛声屏气,只听得北风吹帐子破洞,呼呼作响。
“孤奉劝诸位想好了再说。”太子殿下搁下茶盏,站起身来。
明明只一人,却好似有千军万马立在他身后,迫得被捆诸人又矮下三分去。
“如今诸位愿意了,还能保得住曾经的富贵与一家老小,突厥百姓也能安生活着。”
十二自觉挡在太子殿下前头,怕有俘虏挣脱束缚,暴起伤人,也将这话译过去。
太子殿下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是我大凉仁善顾念百姓无辜,不忍屠戮。可诸位得想清楚,孤说得是不忍,不是不能。”
等十二将这两句译完,下最后通牒,“诸位若是想不清楚也无妨。大凉将突厥这一域变成大凉州府也不过两三日的事,到那时,诸位也只有下九泉去做突厥梦了。”
太子殿下自觉也不是那般不通情理,更不是残酷弑杀之人,站在原处等了一盏茶。
等这帮阶下囚想通这笔划算的买卖。
有二皇子一党的官,试探着问道:“这三皇子头上还有二皇子,为何不立二皇子?”
太子殿下一抬眼,方才那出言试探的官员,即刻被抹了脖子。
半张着嘴,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可已经再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脑袋无力地垂下,靠在旁边那人身上,那人冷不防被靠这一下,惊声尖叫着想跳起来,却因被绑着未能如意。
太子殿下嫌吵,皱了皱眉,余下飞羽卫,皆亮刃上前,凉刀搭在每一个俘虏脖颈侧,营帐内再次噤若寒蝉。
“诸位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孤此番可不是来商量的,你们同意肖夙继位,那突厥便划为他的封地,一切皆可保全。诸位若是不同意,突厥便划入北境,算作北境州府,世上再无突厥。”
十二在心底暗叹,不愧是大凉储君,杀伐果决。嘴上也没闲着,一字不落地转达太子殿下的指示。
太子殿下懒得废话了,撂下最后一句,“突厥全境都被大凉接管,诸位一早便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包括那位至今仍在大凉都城里的二皇子。”
说完便迈了出去。
训练有素的飞羽卫也搬着太子殿下用的器具撤离。
太子殿下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十二出来,他低声吩咐道:“承许将军,那两人的尸首先别处理,先放上是三天。”
太子殿下嗤了声,“若是这群人能忍上三天的话。”
十二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一朝重臣,总是会有些风骨的吧?”
“风骨?”好教养的太子殿下没笑出声来,“若是真有风骨,早在北境军兵临城下那日便以身殉国了,被俘之后以死明志也能让人高看一眼。”
太子殿下引着十二一同看了一眼这破旧的帐篷,“可他们宁愿没有尊严地被捆在这四面漏风的帐篷里,任人鱼肉,也没有一个真的寻死了,可见,家国大义比起个人性命,不值一提。”
一个人铁了心想寻思,总是有千百种法子的,哪怕有人看得紧,也能死得无声无息。
北境军接管突厥几日了,除了杜师姐,没有任何一个突厥人寻死。
太子殿下不愿看轻自己的敌人,可到底还是不齿。
突厥官僚君主,还不如大凉妇孺。
上一世竟然被这样一群乌合之众逼到那般地步,害他与兰时天人永隔。
太子殿下今日这雷霆手段,半是对着突厥,半是对着自己。
他一刻也不想耽搁,只想了了突厥事尽早带着兰时回京城去。
兵不血刃最好,若是不能,大凉又何曾惧战了?
等突厥被俘官员改口的空挡,前头攻下突厥王城的消息也秘传回了大凉王宫。
陛下接到信时才下朝,朝上刚对宋玉璋说了,不必逼得太紧,尽力拖着便可。
下朝就收到了太子殿下的密信。
陛下三行并两行看完了信,按捺不住心情站起身来,带翻了案上笔架和香炉。
许久不曾有过如此激动时候,陛下沾着一袖子香灰火急火燎地赶去了仁明殿。
“梓潼,梓潼,明薇,明薇!”一路宫婢内侍皆跪拜行礼。
陛下胡乱挥手算作应答。
横冲直撞地踏进仁明殿内,皇后娘娘正捧着话本子打发时光,瞧见陛下过来,坐直了身子,而后才起身准备行礼。
被陛下打断,屏退了左右,等殿内只剩帝后二人。
陛下红光满面,握着皇后的手,都隐隐发抖,“明薇啊,姜家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好一个姜兰时,好一个先锋官!”
皇后娘娘一头雾水,但瞧着陛下如此高兴,也不禁笑起来,“究竟是出了什么好事?陛下倒是说出来,让臣妾听得明白些呀。”
陛下将那密信递给皇后。
皇后娘娘一目十行,看到攻占突厥都城六个字,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
眼中微有湿意。
多少年了!
姜府四代人先后牺牲在北境国界上,四代人的毕生心血,如今可不用再担心突厥蛮子侵扰大凉边境烧杀抢掠了。
“好!好!好!这可太好了!”皇后娘娘连说四个好字。
眼泪再也止不住,断线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臣妾失态了!”皇后娘娘拿帕子遮住半张脸,泪水瞬间浸湿了帕子。
陛下也十分动容。
他将皇后揽进怀里,紧紧拥住,“大凉有姜家驻守北境,是大凉的福气,亦是萧家的福气。”
皇后破涕为笑,“那陛下可得记得这话,不准猜忌姜府里的晚辈。”
皇后娘娘这话说得极有技巧,勾得陛下也想明白过来,卫国公府姜家,已经没有长辈了,如今的卫国公,北境上的姜元帅,与执玉兰时同辈,是兰时的大哥。
这一府孩子的长辈,是他同皇后。
“朕答应梓潼,现下拟旨给承诤,准他全权处理突厥事宜,明日便诏三司与枢密院,军饷粮草,都得备足,哪怕京里这年一切从简,北境将士也不许短缺一分一毫,万不能被掣肘,后继无力。”
从前不敢擅动,不过是怕万两万两的银子投进去,听不见个响儿,还带累了北境将士枉送性命,倒不如休养生息。
今时不同往日了,大凉一统,突厥覆灭,这万里河山再无外敌。
陛下一时间有些感慨,永夜关一役时,哪里能想到有今日。
皇后娘娘的泪也才彻底止住,曾经接连失去至亲,哪能想到有今天。
“如今国仇家恨总算一并报了,陛下,这可真是国富民强的好兆头!”
皇后娘娘都想到祖坟祝祷,告慰姜家列祖列宗。
“陛下,臣妾想回趟姜府,去祠堂里上柱香。”如今她这身份,再去姜府祖坟总是很多忌讳,倒不如回趟姜府,上香祷告。
“好。”陛下与皇后相携坐下,“寻个功夫,朕与你同去。”
皇后娘娘不大乐意,看在今日这天大的好消息份上,勉强点了个头。
“陛下,京城里,可还有个突厥使团呢,他们应自有消息渠道,若是听闻国破,可会狗急跳墙?”
皇后娘娘稍稍冷静,便想到,如今京中最大的事,除了新年,便是这佯装硬骨头和谈的使团。
“狗急跳墙,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论突厥光景如何,这一行,朕不会让他们走出大凉都城的。”
陛下杀心本不重,可事已至此,总得防着这些人来个鱼死网破,伤害大凉百姓性命。
既是突厥派到大凉都城里的,想必各个都有些本事,若是真的拼着死志做些玉石俱焚的事来,也是麻烦。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他如今宁愿心狠错杀,也绝不允许有人暗中捣鬼,伤害百姓性命。
陛下眼神暗下来,杀意一闪而过,皇后娘娘瞧了个清清楚楚。
心道不愧是父子,陛下与太子,冷面时还当真相似。
皇后递过自己喝了一半的沆瀣浆,“陛下可不要动怒,这大喜的日子,要料理了这起子蛮子也不过守一句话的事,坏了陛下的心情可就是不美了,大凉如今,只好好赚银子养百姓就是了,旁的,都不值一提了,这可都是陛下治下的功劳。”
陛下明知皇后是特意说来宽他的心,那也心花怒放,受用地不行。
陛下将那沆瀣浆一饮而尽还是觉得心口烧得慌,对皇后道:“等承诤几个孩子回来,朕一定要好好封赏!”
皇后娘娘笑而不语。
而北境这头,太子殿下也没等多久,突厥官员都没等到天黑,就统一了口径。
守卫前来禀报时,太子殿下正看着兰时教肖夙兵法。
小狼崽可能生了个和杜蘅一样的脑子,过目不忘,兰时一点即透,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皆是兴致勃勃。
太子殿下如今只要同兰时腻在一起,无论是做些什么都是甘之如饴,千百个愿意。
因此守备来禀报时,还蹙了眉,满脸都是被打断的不悦。
兰时似有感知,抬头朝太子殿下看去。
太子殿下一瞬间春风化雨,冲兰时笑了笑,随即向守备示意自己知道了。
等守备退下,抬手抚掌,唤来飞羽卫,“去呈告姜元帅,可筹备突厥王禅位大典了,若是不想那突厥王出现在人前,让肖夙直接登基亦可。”
听到太子殿下这一句,研习兵书的一对师徒都停下手头的事看向他。
“怎么了?迟则生变,乱亦生变,让那突厥王出现在人前是会少些麻烦,但这柄剑也可能伤着自己。突厥都是大凉做主了,也不用惧怕麻烦。”
太子殿下是担心,突厥王在人前现身,会给这些看不清楚局势的突厥官僚,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比如,将北境军赶到乌苏河另一边,他们还能守一国的清秋大梦。
有道理,但不多。
兰时转头对小狼崽道:“肖夙,你不必忧心这些,你只与我说,你想不想突厥王去,若你想,他便能去。”
肖夙也不忸怩,认真地想了想,“雪山仙女,让他去吧,阿妈给我读过史书,我知道有见证的上一任传承才是正统,虽然我不想管突厥死活,但是如果能帮到你的忙,我还是可以做的。”
小孩子瘦得快,胖得也快,被十三洗刷干净的肖夙,像是从泥土和荷叶剥出来的叫花鸡,白白嫩嫩的有了些小孩子的样子。
只是这一开口,还是极其老成。
小狼崽忍着恶心说:“大不了我吃点亏忍着点,不打他不杀他。”
对了,眼前这个小孩子,是能拿匕首弑父的异士。
太子与兰时对视一眼,只觉得他们二人为这小狼崽忧虑地都多余。
“肖夙,我还是得先告诉你,我没法同你一起去,只能隐在暗中助你。”
兰时手上握着突厥王室数条命,更是伐城先锋,若是有攻城那日瞧见她脸的,在肖夙的继任典上闹起来,恐怕会节外生枝,既然选择了法子就尽量稳妥些。
“啊?!”肖夙的脸垮下来,“那我现在说不让突厥王去了还来得及吗?”
童言童语逗笑了兰时,“这可不行,都是要当王的人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而且就算突厥王去不成,我也不会现身。”
届时大半兵力必定集结在王城,若是那头人手足她还是要守着太子殿下的,重要的人,总得看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兰时与太子殿下的视线撞在一处,帐子里的香似乎都浓了起来,熏得二人眼中只剩彼此。
小狼崽还小,看不懂这目光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不喜欢,重重哼一声,便拿着兵书躲到角落自己咀嚼去了。
“这事了了,随我回京。”太子殿下顺势坐到兰时身边去,色厉内荏,看似命令其实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兰时每一个表情。
兰时不置可否。
太子殿下即刻改口,“反正不管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萧执玉这辈子,都绑在姜兰时身边了。”
太子殿下摩挲了下自己的扳指,似是在告诉兰时,这枷锁是兰时给的,而他自愿戴上,画地为牢,以帝王身,守一人周全,相伴终老。
兰时嗔道:“从前都不见你戴,如今倒是不离手。”
兰时口中的从前,是前世,这扳指,两世就这么一位主人。
太子殿下迂回地包抄上去,十指紧扣,温言软语,像兰时从前对他那般。
“从前也是贴身戴着的,收在悬在腰带上的荷包里,下葬时被我取出来戴在手上的。”
“你——”兰时不争气,听太子殿下说这话 心里酸胀地很,抬手就要去捂太子殿下的嘴。
太子殿下不闪不避,任由兰时来捂他的嘴,随后,在兰时掌心亲了亲。
一股麻劲儿从掌心窜至四肢百骸,兰时也没抽开手。
太子殿下眼睛里都是笑意,盛了一整个姜兰时,这是他的前世今生,也是他的碧落黄泉。
二人这般黏糊了许久,夜幕都落下来,太子殿下被请到帅帐里。
兰时便披了斗篷,在军营里四下走走。
循着药香一路走到了和尚熬药的草庐下,和尚闭着眼,似是在看火,嘴里却念着什么观自在。
兰时站在一旁静静听了会儿,还是觉着没什么实感。
她已经见惯秦观南没有头发的模样了,也已经习惯叫他和尚,可听他斯斯文文地背经书,还是觉得怪异。
“你说,如你这般的人,该是为了什么原因,才会还俗呢?”
兰时乍然出声,打断了和尚背经,却并没有吓到他。
“十丈软红,大千世界,是人都有羁绊,贫僧是和尚,却也是凡人,焉能免俗?许是贫僧业障深,来日也会还俗也说不准。”
和尚缓缓睁开眼来,在正煮着的药罐子底下添了些料进去。
才慢悠悠地朝兰时看了一眼,“施主有心事?”
和尚双手合十,示意兰时可坐下聊。
兰时从善如流,“也不算心事,如今北境大定,突厥已平,我的夙愿也算完成了,我曾经想过与太子殿下保持距离,只做君臣,如今却也纠缠不清,再无法抽身,所以——”
和尚舀了碗莲子红枣汤递给兰时,顺势接她的下半句,“所以,施主是不知该留在北境,还是该同太子殿下回京?”
兰时点头。
“我若走了,她们怎么办?”
兰时扬了扬下巴,指向现在正在操练阵法的北境女军。
从兰时带出来的那点人,已经发展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北境失祜孀寡的女子不计其数,知晓北境军中有她与这样一支队伍后,纷纷投军,想好好活下去,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她怎么能撂下一切一走了之。
而那头太子殿下也不是能被说服的性格。
“施主,你在担心这事?你已经带他们走出来了,北境军必定不会遣散女军,实在无需忧虑。”
若是遣散,那也是四海升平时,改驻军为募兵制。
真等到那时,莫说女军,整个北境军都会卸甲归田,那便是好兆头了。
“贫僧反倒觉得,现如今,施主在北境军中的作用才十分有限。”
兰时是军中不可多得的帅才,战乱时,可一马当先,亦可接管整个北境,可突厥已平,只差这最后一步,北境就可变一变这驻军的规矩了。
届时让帅才屯居驻守,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兰时听得蹙眉,想反驳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和尚接着道:“不论施主是想平定天下,还是赢得自己的荣光,在施主拿下突厥王城的那一刻都已经实现了。”
和尚不再阿弥陀佛来,善哉善哉去,说起话来还是有几分中听的。
兰时喝了口甜汤,这齁甜的汤好像糊在她嗓子上一般,轻咳了两声都没缓解。
和尚没注意到兰时的异状,隐晦提点道:“如今施主已算是荣光披身,北境这一支女军也算终生有托,可天下之大,不只一个北境。”
天下女子之重,并非人人皆愿从军,可从军。
兰时将这话听进去了,她的确是跳出了藩篱,走出了自己的天地。
可若是这世上只有一个姜兰时,那不过是昙花一现,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只会收紧绝不会放宽。
她有父兄,有底子,甚至有上一世的记忆才一路走到这里,可那些出身贫寒,无法未卜先知的人呢?
她们又当如何?
兰时不禁陷入沉思。
和尚再次点破迷津,“施主,便是你试过了,这路不通,你还可回来,回北境这一隅,做你自己,护这一方子民。”
兰时豁然开朗,瞧着和尚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我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何会有人一年年大把大把的香油钱捐到寺庙,大相国寺香火至今鼎盛了,你这和尚除了医术与行军,还有点别的本事嘛。”
兰时纠结一瞬还是将那碗甜得要人命的甜汤喝了。
喝完便捂着嘴走开,连连摆手示意和尚,不必送了。
静谧一瞬后,五郎驱着轮椅踩断枯枝过来,将轮椅停在兰时方才坐过的地方。
五郎便没有喝甜汤的好运道。
和尚起身将那药罐子取下来,给倒了满满一碗,“既然这般放心不下,这话你为何不自己说?贫僧可不是个婆妈的人,如今小施主身在局中看不破,来日一想便可知晓这话是有人借着贫僧的口说与她听的。”
五郎握着药碗,那漆黑的药汁,在银月光亮底下,都能照出他来。
“我不能说,这话若是我说的,她怕是留在北境不肯走了。”
五郎心里清楚地很,无论他说什么,兰时都能拐到五哥如今离不得人,我得陪在他身边这个想法上头去。
不然就是,北境军烈火烹油,她得留在军中,替兄长分担。
可小丫头已然长大,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幸也不幸,不幸也幸,卫国公府养出来的,还真是格外令贫僧动容。”他出家前是家中独子,出家后上头就只有一个方丈。
旁观瞧着这兄妹几人,互相为对方着想的模样,也觉得快乐,遇事都忍不住想帮一把。
就像他对兰时说的,身在俗世,哪有那般容易超脱物外。
“将军拳拳呵护之心,贫僧十分感动,即便如此,这晚间一剂药,将军也得喝,护妹之心可不能令将军腿伤减轻分毫,药才行。”
“……”
五郎比方才兰时喝甜汤时还要视死如归,酝酿了半盏茶,五郎才闭着眼睛捧着药碗一饮而尽。
和尚飞速给添了一碗甜汤,五郎一气儿灌了半碗进去才觉得好些。
“贫僧送将军回去,明日还有大事,自是得早早养精蓄锐。”
五郎一言不发,由和尚推了回去。
不眠之夜,匆匆而过。
极其熟悉突厥地形的十二与六嫂谢瑶献计,将典仪安排在突厥王宫大殿外,此处不易被伏击,北境军将领可在高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突厥王领着小狼崽肖夙走上临时搭建的王座。
正式将突厥王印传给肖夙,同时受降,自愿将突厥并入大凉版图。
太子殿下上前,接受降书。
肖夙这才继位的突厥王,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凉的异姓王。
太子殿下与肖夙一起接受如今安静如鸡,不敢有意见的突厥百官朝拜时,变故陡生。
突厥百官中有人放冷箭意取肖夙性命,太子殿下眼疾手快将肖夙扯到身后,自己中了这一箭,打在左臂上。
已经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有不怕死的。
横竖这一场典仪已经结束,北境军将众人团团包围起来。
护着太子殿下离开。
太子殿下的伤不重,可吓坏了兰时和姜帅,兄妹五个一合计,清理了一批又一批突厥的官员。
如今伤到了太子殿下,北境也不好留了,只得提前返京,留下五郎与十二十三,姜帅带着家眷护送太子殿下返京。
这一路,便行到了上元节前,陛下得知种种,虽心疼太子殿下受伤,但此时太子伤已痊愈,便只剩龙心大悦。
大手一挥,便要在上元节大宴群臣,虽说是宴群臣,可百官心里都有数,陛下真正要宴的,不过是卫国公一家。
卫国公同夫人携幼妹、儿女一同赴宴。
太子殿下眼神好,坐上首也能看清楚卫国公幼妹那一副头面是他盯着司宝司打造的。
他亲手绘的,以莲花做底,出了耳坠子,手钏和钗。
太子殿下如今万事小心,兰时在战场上拼杀,太子恐有煞气害她,莲花有佛性,可护佑想护之人安康。
他回宫来便绘了这样子,特意命人赶了出来。
不仅是首饰,连兰时今日穿的那一身宫装也是,清新淡雅,如莲花一般上衫白下裙粉。
只一处不好,姜小娘子姿容出众,将席间一众小娘子都比下去了,引得一众儿郎倾慕。
其实,这是太子殿下的想法,谁人不知姜氏女是未来太子妃,哪个敢有非分之想。
上元大宴,天家宴群臣,太子殿下被迫端庄持重,只能借同卫国公敬酒的时候多看两眼被拘在府内不准入宫的阿宛。
宴席过半,正是宾主尽欢,君臣合乐。
太子殿下随着姜小娘子悄然退席。
帝后二人瞧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交换了个并不友善,充满算计的眼神。
中秋节的时候,兰时在千重藏书楼藏了一坛酒,今年正好挖出来。
她曾求过姑母,有藏书楼的钥匙,悄悄去,不惊动任何人。
才推门进来,便有人先她一步,把门关上,将她抵在厚重的门板上。
耳鬓厮磨,“哪家小娘子,漏夜前来,可不怕被歹人劫色?”
听他出声,姜兰时陡然放松下来,伸手环上身前人的腰,调笑回去:“太子殿下又成歹人了?不是强占臣妻的昏君了?”
太子殿下低头寻到姜兰时的唇,唇齿交磨之间,姜兰时能听见他低喃,“也无不可。”
如此交锋,她向来不是太子殿下的对手,等太子殿下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唇,她整个人都软在太子怀里,单凭太子殿下臂力撑着,四下黑暗,目不能视物,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暧昧的喘息。
“姜家大哥真是长兄如父,我下过好几次拜帖,都被他辞回了。阿宛,我好想你。”
这事也不能怪大哥,在突厥境的最后一夜,她守在太子殿下榻前,给太子殿下点药,衣衫不整地,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任谁撞见都会多想。
“殿下莫要这般,你如此要我如何招架得住。”
谁能忍住心上人向自己撒娇扮乖诉委屈,她姜兰时是凡人,不能免俗。
太子殿下贴心上人额头,蹭心上人鼻尖,“你才是从来都让我招架不住。”
“你来藏书楼做什么?”家人都在身侧了,哪还用登高赏月。
“我曾经在这里埋了一坛酒,想着挖出来同初一哥哥同醉。”
太子殿下脸红心热,将小娘子背到自己背上,“那便去东宫,我备好酒菜了,只等与你一同过这上元佳节。”
其实节日只是借口,他只是想同阿宛在一起罢了。
姜兰时紧紧揽着太子殿下的颈项,“殿下,我可没法子裁第二段月光送给殿下啦。”
“是吗?”太子殿下背着姜兰时出藏书阁,在檐下晃了一大圈,“孤这种寸土不让的孤僻性子,那只能要姜小娘子以身相许了。”
“咳咳!”
远处传来重重一声咳嗽。
太子殿下转身望向声音来处,在他背上的姜兰时也一同望过去。
远处一片灯火通明。
皇帝皇后,各皇子公主,各路宗亲大臣,连同卫国公一家,乌泱泱一大群人,全都直勾勾地望着这边。
姜兰时登时把脸埋在太子殿下肩上。
她的清誉,太子殿下的一世英名,全都留在藏书楼,全都落在上元宴了。
太子殿下依旧背着姜兰时,并未松手,还不忘行礼,恭敬唤了父皇母后。
“其实殿下,你可以放我下来的。”兰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太子殿下……虽然头次面对此种窘境,但是,不太想放手。
但是还是听兰时的乖乖放了手。
姜兰时从太子背上下来,立马隐在太子殿下身后,被太子殿下完全遮住。
太子殿下也挺直身姿,一副保护的姿态,护着身后的兰时。
姜兰时现在脑子不太够用,宁可失礼,也不冒头。
她现在只希望天色灯火都够暗,这一众人都瞧不清楚太子殿下唇上沾的芙蓉醉。
她可实在提不起勇气给太子殿下擦一擦了。
为首的皇帝陛下尽力忍笑,稳住声线,“皇后说藏书楼奉了一幅《圆夜图》,还真是好一幅圆夜图。”
众宗亲大臣纷纷附和,天作之合云云。
只有卫国公,面如黑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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