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 攻城 ◇
突厥没有固定的州府划分, 多数地方都是连片的帐篷,逐水而居。
只突厥王庭, 因有水源, 才稍微像些样子。
突厥聚居不易,军队却极有规制,加之突厥人各个生得人高马大, 行军布阵与大凉很不同, 卫国公府与之对阵数年,才摸出来门道, 这才有了北境多年的平静。
突厥王城宽阔街市上,来往行人稀疏,没法和大凉都城想比。
有才进这王城的行商四位, 随意进了家酒肆歇脚。
才一落座,其中一位瘦削的男子便压低身子朝另外三个说道:“这里的铺面街市,与燕州城一模一样诶。”
围着厚毡帽的吴钩,也不敢大声说话,怕被旁边的突厥人听去。
兰时一筷子敲在吴钩头上,严厉如师长, “不是都教了突厥话了, 不要露了行迹。”
吴钩不敢再多话,乖乖趴到桌子上去。
兰时这一路气都不顺,同行的十二十三,可不敢劝。
十二倒了杯水递给兰时,兰时端着喝了,依旧不多话。
“小妹, 我的好小妹, 你这气都生了一路了, 什么时候能给哥哥们一个笑脸呀!”
大丈夫姜承谚能屈能伸,做小伏低地装乖扮傻。
兰时皮笑肉不笑,“行啊,两位兄长现在启程回家,小妹一定笑脸相送。”
“小妹小妹小妹。”十三在桌子底下扯兰时袖子,说起话来黏黏糊糊的,“你担心哥哥们,哥哥们也担心你呀。”
兰时有点想把他嘴巴缝起来。
十三一看这招有用,打蛇随棍上,“小妹。”一个妹字拐了十八个弯,没骨气地很。
“你想让我们回去也行,你先说说呗,怎么就非得提那个呢。”
兰时的收边窄袖都快被十三扯成宽袍大袖了。
兰时狐疑,歪头确认,“真的?”
十三摁着十二脑袋点头。
吴钩在一旁,隐隐有些羡慕。
兰时招了招手,点了几碟小菜并一壶酒,这才对她这两个不听劝的兄长解惑,“也没什么,我在京时就琢磨这事了,萧褚胤还特意了送一卷地图给我,与我所思相差无几。”
她话锋一转,“你就当我能掐会算呗。”
其实她至今也没想明白,她大哥从来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为何会那么生气,想都没想便否决她的提议,还非要她认错。
“你们说,我的计谋,有哪里不对吗?”兰时百思不得其解。
余下三人偷偷往后移了移,可不敢让兰时指到。
计谋是好计谋。
只是——
这样直呼太子殿下名讳,算是以下犯上吧。
姜府兄弟再是瞧不上太子,也只会说句那太子。
他家小妹这般自然地念太子殿下大名。
十三的天,塌了。
兰时却会错了意,还以为十三嫌她说得不够清楚明白,才摆出这么一张天塌地陷的脸来。
她将酱肉放到十三跟前,“至于第二桩么,这事我反倒要问问你们,这明明是大哥交给我的事,你们两个在家中又不是无事可做,为何还非要一起出来?”
兰时也不知五哥是如何劝动大哥的,大哥当夜改了口,允她出来探一探。
她只点了吴钩做副手,谁知道多了两个甩都甩不掉的兄长。
十三举着筷子拼命夹菜把兰时的碗堆满,“小点声小点声,要是让他们都听去可怎么好。”
兰时抬筷挡住了十三的讨好,手上施力压得十三胳膊不断向下,面无表情讽道:“我是入夜才行,你们两个扒在马车底下走出数十里才忍不住敲车壁,两位兄长还真是好臂力!”
十二装作被撺掇出来的模样望天望地,就是不与兰时对视,吴钩早被兰时收拾服帖了,更是大气不敢出。
话本先生孤军奋战,胳膊都快折到肩上了也不敢用力去反击。
兰时也不是动真格,见火候差不多,率先收了筷。
因在突厥酒肆,她只能隐晦的命令,“一个队伍只能有一个领头人,这事是我提的,两位只能听我的,不然就回家。”
两位兄长甭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应得极好。
“那走吧,这酒不好喝。”
兰时刚想搁筷,十三湿漉的狗眼开始漫上雾气,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她,兰时无法,只得将那一碗菜吃了。
兰时拿帕子擦了嘴,“这家菜也不好喝,走吧,去下一家。”
十三欢天喜地,扯着兰时袖子走前头,兰时嘴上抗拒,到底被大力将军拽着走了。
看得吴钩心向往之,“这样就可以吗?先——我是说十四郎吃软不吃硬?”
吴钩险些将先锋官三个字脱口而出,急忙改了口,同十二将军一起付账,跟在先锋官后面,他忍不住想,也不用先锋官纵容,就稍微和善些就行。
十二说道:“劝你别学,这一套只有十三才有用,或者,你是萧褚胤。”
兰时不是个会与人熟络亲近的性子,旁人来这套,怕是主动讨打。
十三和太子殿下算是殊途同归,归根结底,都是在扮委屈惹人怜罢了。
十二忍不住摇头,十三这一趟京城可真不白跑,长进了。
吴钩目光追着前头二人,眼底的希冀未曾熄灭,十二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去,“不迁怒已经是兰时对你最大的善意了,吴衙内,听闻,你曾自比姜家五郎?”
突厥着实冷啊,吴钩已经觉着从心底往外渗着凉意了。
今日也是这么大的风,像极了先锋官返军的那天。
先锋官掀帘从帅帐里出来时,夜风吹动鹰旗,她朝鹰旗望去,脸上却只有疑惑。
明明才被骂了,在一众将军跟前跌了脸面,可她却没有半点羞愤之色。
莫说是姑娘家,便是他,遇上这时也少不得一阵难堪,可先锋官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竟然连我提都铩羽了,五哥可得顶住才行。”
兰时声音轻,吴钩隐在暗处只能看见她嘴边呼出一口白气。
兰时站在旗杆底下,不住地往帅帐方向看,深觉失策,早知道便在京中讨一道手书,往她大哥书案上一拍,师出有名。
吴钩自暗处慢慢凑上来,“先、先锋官,您,您回来啦?”
想他吴钩在京中也是众星拱月,现在跟先锋官说句话都得再三思量。
“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吞吞吐吐。”
兰时皱眉,这吴钩怎么回事?在军中日子也不算短了,怎么还扭捏起来?
“我叔父,他、他还——”
“我离京时只入狱了性命尚在,不过如今不好说。”
文太傅都自裁了,那吴穆,还不有样学样?
自己死了,还能保住全家,这买卖多划算。
听兰时这么说,吴钩狂跳的心绑了巨石一样往下坠。
他瘫坐在地,粗尖的石块扎进掌中,也浑然不觉。
惨白脸色像恶鬼出街。
“我还挺羡慕你的,你还能为你叔父上心,我父兄战死时,我只当他们全都睡着了,回京途中还在叫他们起来,半滴眼泪都没流过。”
兰时的声音没有起伏,仿佛如今已然放下。
缩在军帐旁的十二十三都握紧了拳,这哪里是云淡风轻,分明是悔恨成心病,日日咀嚼夜夜回想,才能平静地说出来。
兰时懒得看那吴钩,今日说这话也只是想敲打他,吴穆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吴穆伏法,保你一家平安,如今你家中无蛀虫处低谷,吴穆真是一番好算盘。”
兰时面部线条紧绷,眼里的讽刺勉强收住。
歪头看向吴钩,“他认罪认得痛快,想来都是为了你,也算为你计深远了,你若敢走他的路,我有千百种法子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兰时袖刀应声扎进旗杆内,在吴钩抬眼时□□,袖刀几乎戳穿了旗杆。
木屑溅到吴钩脸上,吴钩伤心之下再添惊惧。
再多的话也不敢问了。
站起来跟兰时保证,“先锋官放心,我亲眼看着那证据交付出去,若是有二心,当时便会拼死拦住那证据,我不会走我叔父的路,愿为先锋官马前卒,将来老死北境军中。”
暗处的十二十三一齐撇嘴,漂亮话谁不会说。
“这话不必挂在嘴边,我兄长们如何,你也是瞧见的,老实待着就行了,去吧,夜间惊醒些,听见哨声便出来。”
不论大哥同意与否,她都是要去探突厥王庭,带着这傻小子,省得他在军中伤春悲秋,多看看民间疾苦才能知道他家里那老贼罪不容诛,不值得伤心难过。
吴钩心有戚戚,魂不守舍地走了。
才走到阴影里,便被十二十三捂住嘴巴,捆住手脚。
“想在军中立足,就给我乖乖听话,听懂就点点头。”
十三为了气势足,还拿匕首抵着吴钩的脖子。
凉铁贴颈,吴钩叫不出声,惨白的脸被十二捂得通红。
艰难地点头。
“兰时说了什么,你一字一句说出来,不许隐瞒,不然头发都给你薅光!”
十三话本子看得多,威胁人的话张口就来。
吴钩哪里敢隐瞒,全都说了出来,包括晚间听哨声行事。
十二十三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十三又威胁了一番才将吴钩放了回去。
吴钩揉着自己被捂疼的脸,偷偷回头看这兄弟二人。
心底悲痛被冲散了些许,心底想这卫国公府一家,还都是心思纯善。
他这尴尬身份,私下料理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们没有一个觉得他应当同他叔父一起死。
之后,便是晚间,兰时吹哨,他随兰时出来,在兰时决定骑马出门时,拙劣地劝她乘车。
好在兰时也有顾虑,采纳了他的主意。
然后又在兰时说这马车吃重比一般马车重上许多时,结结巴巴地说这马车是特制的,安全些。
兰时只当他刚知失了叔父,心绪难平,所以才这样慌不择路。
没有任何多疑。
之后,是十二十三两位将军自己在车底扒不住了叫停了马车。
先锋官这气,一直生到了突厥王庭。
彼时吴钩狂妄,哪里知道北境军中人的风采与实力,此时想来,实在汗颜。
吴钩诚心实意地道歉,“是我胡说,冒犯将军。”
虽然五郎此时算是北境军师,但在北境军中,都尊五郎一声将军。
十二摆手,一口流利的突厥语像是个地道的突厥人,“五哥不会在意,你不必如此谨慎,是我们兄妹几个听不得。”
兰时走到一半,发觉他二人落后太多,站定等二人追上来。
一行四人,在天亮时绕遍了整个突厥城,探过十四家酒馆。
黄昏时走到了突厥王城下,兰时瞧着那一排排守城士兵,若有所思。
她看向十二,十二点了个头。
十余日来都不苟言笑的兰时露出第一个笑容。
“那走吧,先找个地方歇脚。”
兰时领兵,只点了千人,围这一座城够了,毕竟突厥如今所有的兵力都堵到乌苏河岸边去了。
但能围几日,这不好说。
兰时的人马已经分散下去,乔装分批进到这城里来,惹起事端不成问题。
城外留了大半数的人马,这些人,也须得有人带着才能攻城。
十二他们去了突厥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反正都是要打的,自然是要住得舒服些。
四人聚到了一间屋子里,十二铺开了一张极大的绢布。
他们一行在这突厥城里转了一日,自然都瞧得出是突厥地形与布防。
今日才探过的酒家酒肆也都被十二一一标注出来。
这十四家酒肆正巧开得分散,不规则,但均匀。
“这城里,是容易一起闹起来,除却咱们四个,也有小半数人都进城了,我只是担心——”
兰时的手指,点在王城红心处。
“清天白日,的确难进些。”十三捏了颗黄豆扔进嘴里。
以逸待劳。
“交给我。”十二微微一笑,带给大家的是将自己的探子打进敌人心脏的安心。
兰时一瞬间心领神会,诚心拜服,握拳道:“十二哥高瞻远瞩。”
十二凌空展开并不存在的折扇,做了个扇风的动作,嘴上客气道:“好说好说。”
做完部署,十二将绢布收回怀中绑好,四人各自回房休息。
兰时在桌上留下字条,越窗而出,直奔城门而去。
突厥王城内有水源,背靠沙漠,只有一处通外城门。
所以兰时的先头部队只需攻这一处城门,而这一处城门,层层把守,易守难攻。
兰时从前想得细,已经着令一部分人马,一点一点融进突厥城里。
大军压境加上内部蚕食,双管齐下。
兰时出城时,天刚擦黑,突厥城郊的村落,已经被北境军蚕食地差不多了,这小村子里,每日少上几个人,再多上几个人,实在是常事。
无辜的突厥百姓,被捆着送到了乌苏河对岸,怪只怪突厥松散,从不做什么造册登记,若是换了大凉,这法子可行不通。
她才踏入村里,从前在慈济院中的小娘子便迎上来。
小娘子拎着个篮子,荆钗布裙,瞧见兰时,急忙迎上来。
“十四娘子来啦,早前你传信过来,我还以为会有些日子呢,竟然这般快。”
小娘子挽上兰时,亲亲热热往里走。
兰时亦笑,“许娘子,我同花婶儿已经传过信了。”
兰时警惕看向四周,确信无异常才低声说:“就定在今晚子时,大家可都准备好了?”
许娘子郑重起来,小声回:“放心吧娘子,咱们这些日子都是枕戈待旦,再加上前些日子程伯也到了此地,早就准备好了。”
“好!”
程伯与花婶做事,她向来都十分放心。
子时许,突厥城中火光大亮。
兰时眼中冷光尤胜火光,随在她身后,不过六百余人。
男女皆有。
兰时一声令下,“出发!”
数百人只着轻甲,月色下,只余铁光。
袭城是隐秘事,登上城门前,都不好声张。
兰时带来北境的娘子们,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已经极具规模,行军不在话下。
“今日这事,胜便罢,若是输,便是死无全尸,但无论如何,我们做的事,都不会白费。”
只要这边的天被烧得亮堂,大哥那边必定有所行动。
等兰时掐着时辰赶到突厥城门下,突厥城中四处火光大起,城门守备被抽掉了许多。
程伯领着气力大的男子有序撞城门,巨响惊颤整个城门,城门上的守备闻声往城下看。
兰时挽弓,数箭齐发,箭无虚空。
城门守备见势不对,急忙吹响敌袭号角。
号角和着火光,打了突厥一个措手不及。
乌苏河岸的突厥军队与北境军见此火光,便都开始动作,两方首领都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站。
而那先遣的先锋军,投石问路,凶多,吉少。
城内救火的守备军闻见号角声,左支右绌,折回城门下的士兵,也无法靠近城门一步。
十三长柄横刀扛在肩上,用不熟练的突厥语,喊道:“蛮子们!跟小爷过几招吧!”
他转头朝吴钩喊道:“傻小子,去城门,放登城梯!”
他身后的小半数北境轻甲军,又分做两股,一股随吴钩杀往城门,另一股与城门堵门将士缠斗。
兰时箭囊里的箭射光了,立时飞身上前,转着手上的长鞭抵挡着箭雨。
袖刀做梯,一手扎着墙壁,另一只手挥鞭挡着城门守备射下来的箭。
肉体凡胎,爬至半程便有些力不从心。
兰时气沉丹田用突厥语大吼一声,“城门已破,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这一声换来城门守卫片刻出神,她抓住机会,孤注一掷,用尽全身的力气翻转上去,长鞭横扫。
带着倒钩的长鞭卷住两个士兵,兰时借力翻上来。
肩上两箭,几乎要扎穿甲胄。
背在背后的长qiang出鞘,兰时手挽枪花,亮光闪过处亦有血花闪过。
顷刻便倒了一片。
吴钩也正在此时打上城门来,他一抹脸上的血迹,“先锋官,我来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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