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洛之蘅边说边点头,一副信誓旦旦的坚定模样。
太子一阵心梗,他本就没有把握说服章老太医,如今再添一个洛之蘅,如何招架得住?
洛之蘅举盏品茗,颇有闲情逸致。
太子看得愈发憋闷,正要叹气,余光瞥见她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缩又伸展。
“洛之蘅。”太子忽然一笑,“你是不是紧张?”
“我——”洛之蘅下意识否认,话一出口,若无其事地续道,“紧张什么?”
嘴上否认,但语气却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心虚。
太子心知肚明地笑笑,也不再揶揄,不紧不慢道:“章老太医素来是个好脾性,唯独在医道上颇为严苛,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在他手里顺利过关。”
洛之蘅慢慢地眨了下眼。
太子眼睁睁看着,前脚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紧张的人,下一瞬立时心动地探了探身,求知若渴地问:“是什么法子?”
他高深莫测地笑笑。
*
一刻钟后。
洛之蘅在满地的书册中进退维谷,无处落脚。
太子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却一直卖关子不肯直说。将她带来书房后,就凑在书箱堆里翻找东西,无暇顾及她。
被太子扔出来的书册占了满地,洛之蘅寻不着空地落脚,只好强压着好奇心,任劳任怨地给他善后。
太子看的书杂,洛之蘅分门别类地摞好,拭了拭汗,问:“阿兄在找什么,我帮你一道找?”
“医书。”太子头也不抬。
洛之蘅恍然大悟,总算明白太子说的“妙策”是什么了。
章太医既然对医道颇为严格,那她趁机多学一些,届时太医考校,她便能更自如一些。
若是叫章太医满意,自然能顺利过关。
只不过——
“阿兄不喜医书,怎么此番来南境,也将这些医书跋山涉水地带了来?”洛之蘅好奇地问。
“医书虽艰涩难懂,却自有妙用。”
“怎么说?”洛之蘅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夜深难眠之际,读一读医书,便能得一夜安寝。”太子不疾不徐地感叹,“这番妙用,其他书册望尘莫及。”
洛之蘅:“……”
“章太医若是知晓你这样用医书,恐怕难以安寝的便是他了。”
“错。”太子慢条斯理地纠正,“章太医若是知晓我对他钟爱的医书这般爱不释手,定然欢欣不已。”
“……”洛之蘅欲言又止,瞧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拆台,“那阿兄告诉章太医,他的医书被你这样糟蹋了吗?”
太子:“……”
“读书人的事情,怎能算是‘糟蹋’呢?”太子幽幽望过来。
洛之蘅见好就收,弯着眼睛笑笑,乖巧道:“我来帮阿兄找书。”
书箱里杂七杂八放了不少书册,两人翻箱倒柜,终于在书箱的最角落里找到尘封已久的医书。
太子取出医书,轻轻吹去上头薄薄一层灰尘。
洛之蘅略有些狼狈地坐在一侧休息,不由问:“阿兄不是说要拿医书助眠,如此要紧的东西,怎么反而被束之高阁了?”
“不用时这书便没有那么要紧了。”
洛之蘅面露茫然。
太子不知道想到什么,慢慢道:“在南境落脚这些时日,我日日过好时,夜夜见好梦,从未辗转难眠,自然便用不上这些书了。”
“南境自是很好。”洛之蘅与有荣焉。
太子眼中带笑,看着洛之蘅附和:“是,人杰地灵,我几乎要乐不思蜀。”
他咬字忽重忽轻,仿佛意有所指。
洛之蘅奇怪地眨了下眼,正待细究,太子将挑出来的几本医书交给她:“这些书均是章老太医先前交给我的,这本通俗易懂,用来启蒙最好;这本是草药的图册……”
洛之蘅顿时屏去其他心思,专心听他介绍。
*
纵使彻夜不眠,也不能一步登天。
洛之蘅只求个心安,抱着书看了小半个时辰,一阵倦意上头,便滑进被褥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神清气爽,洗漱后随太子一道去见章老太医。
洛之蘅原本从容不迫,谁料越靠近章太医的住处,越觉得忐忑不安,甚至不由后悔起来,若是昨晚再多看半个时辰便好了。
太子不经意地瞥她一眼,问:“你昨夜回去用功到几时?”
“只看了半个时辰。”洛之蘅懊恼道,“亥时便睡了。”
亥时正是她一贯睡觉的时辰。
太子没头没尾地道:“你倒是有几分老太医年轻时的影子。”
“嗯?”洛之蘅不明白他语出何来,诧异地望过去。
太子勾了下唇角,不紧不慢地道:“听母后说,章太医年轻时师从当地名医。他是年纪最小的弟子,却最得老师喜爱。有一回,老师突击考核,众弟子无不手忙脚乱,点灯夜读。唯有老太医泰然自若,学到亥时便熄灯就寝。翌日考核,老太医又早早提交答卷。”
顿了下,太子问,“你猜猜看,老太医的考核结果如何?”
“老太医颇有天资,想来定是对考核内容了若指掌,才会这般云淡风轻。”洛之蘅有理有据,“我猜是甲等。”
太子高深莫测地笑笑:“不对,老太医得了末等。”
“?”
洛之蘅茫然不解,“怎会是末等?”
太子优游不迫地摇着折扇,等洛之蘅催了几遍,才不紧不慢地道出原委。
“老太医当时交了白卷。”
“白卷?”
太子心情颇好地道:“是白卷。”
“老太医诚然很有胆识,”洛之蘅顿了下,失神喃喃,“但他不担心被老师斥责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太子悠悠道,“只是听母后说,老太医的同窗也问他缘何要交白卷。老太医回答,学医问道,贵在平时,区区一晚的苦读,又不能让他医道大成,不如睡觉。”
洛之蘅:“……”
“这话后来传入老师的耳中,有人问,你喜爱的弟子就是如此不思进取?老师回答,”太子清了清嗓,似模似样地沉声仿道,“我就喜爱他这副不思进取的性子,不行?”
听出太子在揶揄,洛之蘅赧然瞪他:“阿兄!”
太子举起双手辩解:“我分明是在夸你,你这般契合老太医的性子,无论怎样,他都会答允教导你的。”
洛之蘅:“……”
被太子一打岔,洛之蘅内心的紧张全然烟消云散。
两人相携进屋,老太医乍一看到洛之蘅,略感意外。待得知她的来意后,沉默片刻,道:“我怕是不能在南境久留,郡主可介意?”
洛之蘅摇摇头,诚实道:“能得老太医指点,已然不胜欢喜。”
“既如此,”老太医捋着长须,欣然道,“郡主便来一起进学罢。”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
太子在一旁笑意吟吟,毫不意外。
反倒是洛之蘅,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章老太医洞悉她心中所想,笑着道:“学医是为济世救人,这世上救人的多了,活命的便也多了。老夫只盼学医之人多多益善,郡主有意向学,老夫又哪有推拒之理?”
洛之蘅心悦诚服,福身道:“老太医高义。”
*
因太子要去大营处理政务,进学的时间便定在了早膳前和晚膳后。
南境王得知两人一道进学,很是支持,特意命管家辟出了一处院落,专做进学之用。
两人每日点卯。
也就是这时,洛之蘅才亲眼见识到,太子于医道上究竟有多么的一窍不通。
明明所有的医书他都能倒背如流,偏偏老太医一结合医案要他谈救治之法,他便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无论老太医如何提示,都无济于事。
章老太医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萎靡不振,只用了短短五日。
洛之蘅不禁怀疑:“阿兄不会是故意装傻充愣,好叫老太医知难而退吧?”
“怎么会?”太子大为冤枉,强调道,“我是真的学不会。”
洛之蘅仍旧半信半疑。
太子努力为自己辩解:“我若真想打发他走,直接融会贯通叫他满意,岂不是更省便,何必多此一举?”
这倒也是,若是他于医道上学富才高,章老太医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来南境。
但洛之蘅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可阿兄明明对医书上的内容了若指掌。”
“背书而已,”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何足道哉?”
洛之蘅:“……”
“但都能记下了,剩下的不是手到擒来?”
洛之蘅蹙着眉,愈发想不明白,明明最难的背诵太子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怎么老太医换了个方式提问,他就顿口无言了呢?
太子见她满面纠结,不由顿住脚步,笑了笑道:“洛之蘅。”
洛之蘅闻声转头,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太子道:“我学不了医。”
洛之蘅愣了下,安慰道:“怎么会,阿兄只是尚未找到学医的法门。”
太子被这句话取悦,却没似往常一样逗趣,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如今对医术颇有心得,若你路遇行人有疾,该当如何?”
“自然要出手相救。”洛之蘅不假思索。
“那若这人是南越之人呢?”
洛之蘅想了下:“虽然两国有别,但百姓无辜的。”
这便是也要救。
太子一摊手,不出所料地笑笑:“你看,这便是我学不了医的原因。”
洛之蘅一头雾水。
“若是我遇到南越之人,一定要穷根究底,看他究竟是不是南越的探子,看他来我朝疆土,究竟有何所图?就算他是普通百姓,我也要将他放在心腹能看顾的地方,以免他心怀故土,做出有损我朝之事。”太子不紧不慢地道,“你看,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医者慈悲,视众生有疾而心怀不忍。但我永远都做不到。”
洛之蘅仿佛被他的话震住,怔在原地。
太子移开视线,这样冷酷的想法,到底还是将她吓着了——
“慈不掌兵,善不为政*。阿兄心有广阔天地,求的是大仁大爱。”
太子错愕转头。
洛之蘅笑意盈盈,貌似无奈地叹了声:“治病救人这种繁琐之事,还是交给我们精于医道的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