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阳鸟

第55章

三个人的绊

只是打了个招呼, 荞姐就让郗晨离开了。

十分简单的流程,看似无伤大雅,换一个女生不会注意到任何信号, 但就是这短短几分钟的照面, 郗晨却读到许多。

第一眼只是相看。

接下来那一群男人会怎么分配呢,谁第一个,是否按照阶级, 还是价高者得?

张大丰和荞姐会分多少, 这里面包不包括她的学费?

原来这就是荞姐所谓的, 只要她考得上,就可以上大学的前提条件啊。

郗晨木着脸回到化妆室, 就蜷缩在小沙发上, 将校服外套和荞姐的毛毯盖在自己身上,鼻腔里还残留着那个包厢里的味道。

她闭上眼,想象着其他的可能性或出路, 但直到睡着都毫无头绪。

家禽如何逃避宰杀下锅的命运呢?

大概率是没可能的。

就算侥幸“飞”出去了, 又能飞去哪里呢。

到了街上, 一样会被人抓住, 面临一样的下场。

这就是她的处境。

……

差不多凌晨四点,荞姐下班了,她将郗晨叫起来一同打车回家。

路上荞姐眯了会儿,直到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郗晨本想再回房睡一会儿,顺便弄掉衣服上的味道, 荞姐却将她叫住。

荞姐又点了支烟, 吸了一口吐出来才说:“这段时间你每晚都来, 妃妃继续给你补课, 你做完作业就叫我,我带你多认识几个人。”

郗晨站住脚,安静了几秒转过身,没有表情且不带任何情绪地说:“认识要睡我的男人?”

荞姐拿烟的手停顿一瞬,又凑到嘴边,再开口时,她似乎已经经过了一点思考:“这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你从现在就注意观察,好好学,我的话都听进去,放低自己的情绪和需求,扔掉没用的自尊,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说对的话。如果都能做到,运气好的话,也许只有那位靳先生。”

一场赌博,赌一个“也许”。

如果郗晨自视过高,缺乏自知之明,再来一点恋爱脑,她或许会相信荞姐的话,甚至幻想自己成为靳先生的终结者。

可她很清醒,也很了解荞姐,会翻译荞姐每一句谎言背后的真相。

郗晨问:“你当初就是这么想的么,以为第一个就是最后一个。虽然都是卖,但如果能选,卖一次当然比卖一百次来得轻松。万一产生了爱情,还可以来说服自己,那不是‘卖’,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荞姐瞪了过来,她的脸色非常难看,还有难得一见的形而外的愤怒,显然郗晨的话揭破了某个自以为早就痊愈的伤疤。

郗晨继续说道:“我不是你。你也知道,这种事不会只有一次。一旦开始,你就会说服我再来一次,反正也回不了头,还不如向前看。然后你会将我培养成另一个你,一直做到你这个年纪,过程中不小心爱上某个人,生下孩子,再被抛弃。如果生了女儿,又很好看,就不算白生,养大了再卖掉,再骗她说,也许你的运气会比我好呢。”

荞姐拿下嘴里的烟,箭步上前,给了郗晨一巴掌。

郗晨的头歪向一边。

她很少被荞姐打,荞姐舍不得她这副皮囊,就像猎人割掉动物的皮毛,也会尽量保证皮毛的完整一样,破损了就不值钱了。

荞姐叫道:“你还想我怎么样,我已经在为你打算了,给你挑了一个年轻的,有钱的帅哥。如果我不是你妈,我才懒得操心这些,糟老头子你一样得去!”

郗晨拨开头发,对那个所谓的帅哥并不好奇,也不在意什么糟老头子,而是问:“你说你赢了些钱,到底赢没赢,你现在可以说实话了。”

荞姐一顿:“原本是赢了的。”

原本。

郗晨明白了。

可能是有人下套,也可能只是巧合,总之就在这个节骨眼,荞姐被赌债套牢了,但她早就有卖她的打算,所以也没有纠结,就忙着四处寻摸买家,恰好这时有一个来林新做投资的“金老板”,几件事碰到一起,就促成了今晚的相看。

郗晨:“所以你的赌债,我的学费,都在这一锤子买卖里?”

荞姐别开脸:“我过说了,这要看你的本事。你要把胃口打开点,眼皮子别那么浅,能要就多要钱,别因为他长得帅就谈感情,也不要假清高,别让人白玩了。”

郗晨实在懒得再拆穿荞姐一次。

今晚那些男人的眼神,她都看见了,她猜那个张大丰已经在排号了,毕竟像她这样的“商品”只卖一次太亏了——包厢里的男人都会上她的床,包括张大丰自己。

假如她的第一次标价二十万,下一次可能也就五万,接着是两万、一万、五千,一路贬值。

当加码标出来时,她就不再是个人,只是货物。

而这个货物最高就值这么多钱,还可以讨价还价。

人们还会以讨论货物价值的标准来讨论她,全新的,二手的,新鲜的,老旧的,有趣的,无趣的。

如果她自己可以选择交换的“物质”,她想她应该不会选钱,而是一些可以换来更多钱的方法、门路,用这些东西来赚钱,赚到的就是自己的,再用自己的钱继续滚钱,而不是一味地伸手要,花完了再要,明明是越来越讨好,却是越要越少。

但那些方法、门路又是什么呢,此时的郗晨还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从荞姐无可救药、千疮百孔的人生中,她看到的都是教训。

……

就这样,趁着午休时间,郗晨将自己在夜阳天荒谬的遭遇讲给戚晚听。

没有详细描述,她表现得很平静,也没有丝毫要与命运斗争的意思,仿佛引颈受戮一般。

戚晚听了很惊讶,还有些欲言又止。

可她迟迟都没有道出自己和张大丰的关系。

这在郗晨看来,还以为戚晚是被吓到了。

郗晨说:“我有那样一个母亲,就注定了会遇到那样的事,她的价值观和认知就是那样的,就算她骨子里会有一点难堪,也可以忽略不计。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钱是唯一的药。”

戚晚问:“那你,就这样认了?”

郗晨反问:“不认能如何?”

戚晚:“你甘心吗?”

郗晨:“不甘心又如何。但凡我有一点不甘心的念头,这些情绪除了会让我痛苦之外,还有什么作用?如果我不认,事情就能以我的意志而转移,我倒很愿意做一个有反抗精神的人。”

戚晚没接话。

郗晨也不再言语。

两人一同望着操场的方向。

过了片刻,郗晨再度开口:“能不能用你的手机给我拍张照片,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她的人生将会迎来一场漫长的悲剧,幸而这一刻还没开始。

戚晚拿出手机,对准她的脸。

她在屏幕里看到郗晨笑了。

她的手在抖,但那件事依然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待拍完照,戚晚喃喃道:“也许不会那么糟。”

但这样的安慰不具备任何力量。

郗晨问她:“你知不知道荞姐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

戚晚没说话。

郗晨说:“就是因为在每一个人生选择上,她都选了最快得到好处且最错误的选项,一个错接一个错,错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倒霉,为什么就没有赢过一次。她永远都想不明白,她的问题在这里……”

郗晨边说边指了指头。

戚晚问:“所以你才想上大学?”

郗晨点头。

“辛念也想上。”戚晚说:“对学生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它真的荒谬。大家每年都在说,考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好像年轻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升学,没有其他可能性,人的发展不存在多元的选项,就是这样单一的,绝对的,错过就会遗憾终身……认知都被固化了,所有人都疯了。”

郗晨抬起眼皮,往天上看:“可我们要去外面的世界,要接触更高的思维,要打开眼界,目前只有这个途径。知识已经被垄断了,重点大学和普通大学学到的东西不一样,普通人和有钱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

还有,那个包厢里的人。

昨晚那一幕,始终在郗晨脑海中回**。

她一眼就注意到那位“金老板”,却不是因为他的年轻,而是那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就像他站在教室外,学生们在内心发出的赞叹一样。

他坐在包厢里那群男人当中,明明每个人都在说笑,阶级却在无形中划分清晰。

即便是包厢里的其他老板,都跨越不了那道线。

在穷人眼里,他们都是有钱人。

但在富人眼里,有钱和有钱,也是有区别的。

就在那一刻,郗晨觉得自己的眼界、认知,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想,如果一定要卖,她想换的不是钱,而是跨越那道线的方法。

十六年来,她的思路第一次这样清晰,混沌的精神世界被什么东西强行打开了,并从中延伸出一条路,一直通往遥远的某处。

……

……

郗晨的“认命”直接刺激到戚晚。

戚晚并不知道郗晨的内心活动,更加不知道她心里那片欲望的沼泽已经开始燃烧。

戚晚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处境。

她看着手机里郗晨的笑脸,脑补的是,如果有一天她去夜阳天,见到张大丰和郗晨做那件事,郗晨衣衫不整、满不在乎地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就像别的小姐一样,她们要怎么面对彼此。

还有,张大丰要将她认回来的意图太过明显,她似乎阻止不了。

如果一年后她考上外埠的大学,或许还能躲过去。

但这一年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张大丰让她学做生意,该不会连和类似郗晨这样的女生谈价码,她也要参与吧?

可这不是她要的人生,她想成为的是简奥斯汀那样的作家。

而那个做拉皮条生意,靠践踏女性来获取利益的张大丰,将会是她人生中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这天傍晚,戚晚接到了张大丰的消息,他说这几天不用来夜阳天了,他要招呼一个大客户,顾不上她。

戚晚松了口气,却又因此想到郗晨。

大概是太过关注这些,她丝毫没有在意消失了一整天的辛念。

翌日是周六。

戚晚和郗晨都留在自己家里补眠。

直到下午,郗晨用家里的座机电话联系戚晚,说她打辛念的手机关机了,但她们原本说好了下午一起去学校的。

于是戚晚和郗晨约好时间,先去了一趟辛念家。

但她家大门紧锁着,敲了许久没有人应。

两人离开时还在讨论,是不是辛念的妈妈病情有变,又住院了。

戚晚想了想,拿出手机联系余钺。

她记得他说,他有个姑姑在医院工作。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