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阳鸟

第136章

黑夜的自赎

戚晚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余钺难得放假, 难得他们没有窝在房间里,到户外走了一圈,逛了街, 喝了饮料, 赶在就餐高峰之前找了个餐馆坐下。

趁着余钺看菜单的时候,戚晚又走神了。

她这几天看了很多儿童心理学的书籍和科教类节目,对寻找自己的童年阴影有了一些心得体会, 似乎还隐约触碰到问题的出口。

所谓的童年阴影并非只是指童年时期经历过的重大坎坷, 也许只是一件他人眼中的小事, 比如一次语言上的校园霸凌,一次来自家里长辈的PUA。

戚晚回忆着自己和母亲的相处细节, 大部分过往她都已经忘记了, 但有些细节却在回忆中逐渐浮现,即便是昨晚睡觉到一半,都会因为梦到其中一个片段而清醒。

母亲对她是很冷淡的, 生活里母亲没有亏待她, 却也没有满足过她的要求。

她是个乖巧的孩子, 很少提出自己的要求, 也很少撒娇。

母亲也认为,既然基本的物质需求都满足了,那你就该懂事听话,不要无理取闹, 我很忙,很烦, 没时间应付这些不合理的毛病。

戚晚不禁在想, 是否就是因为这样, 她才越发乖巧, 渐渐成了一个对长辈没有要求的孩子?

当需求没有被满足,且因此得到一顿冷嘲热讽和PUA式教育之后,孩子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大多是无助、不解、难过,但更多的是失望,和学会“闭嘴”。

这是弱势对强势的一方的妥协,也是一种自保,和从心里隔离亲情的方式。

戚晚发出这样的疑问:母亲真的爱我么?

那我呢,我爱她么?

她昨天又读了一些安闲的出版物和退稿,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太敏感,还是安闲的表达太明显,她看不进其他剧情,满眼只有母亲对文中“女儿”的不满和控诉。

那每一篇文的女儿性格都不一样,却万变不离其宗的“不听话”,给辛苦养家的母亲带来许多烦恼。

安闲甚至写过这样一句话:“真是个累赘,有时候真的后悔生下她,后悔一直养着她。还有一次产生过很可怕的想法,如果她病死了,那我就解脱了。”

这些话刺痛了戚晚的眼睛和思想,她再次想起时连表情都是扭曲的。

就在这时,余钺握住她的手:“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戚晚醒过神,这才发觉自己手很凉,眉头也是皱着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余钺露出笑容:“我没事,就是卡文,有点苦恼。”

余钺松了口气:“最近又开新文了?”

戚晚:“没有,还在构思阶段。我从没有这样卡过,还没开始写,就觉得写不下去了。”

余钺笑着说:“慢慢来,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如果对自身要求过高,结果反而会不好。”

道理戚晚都懂,要平常心,放轻松,这样在写作时便能游刃有余。

一口吃不成胖子,这次发挥不好,下次继续努力。

但……

餐还没有上桌,服务员只端上两杯水。

等候的功夫,戚晚这样说道:“有句话你听过吗,人要用一生来治愈童年伤痛。但我觉得只要人的记忆还在,潜意识还在,伤口就不会治愈,伤口好了也会有道疤。与其说是治愈,不如说是‘解决’。学会去面对那些伤痛,让自己勇敢、坦然。”

余钺已经习惯了戚晚的跳跃式话题,明明前一秒聊的还是写作,下一秒就提到了童年。

余钺将声音放低,语气柔和:“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做梦了?”

他的推断能力不只在侦查断案上,还有生活里,往往能凭着戚晚透露出的一点蛛丝马迹推理出前因。

戚晚勉强笑了下,再次感受到和余钺说话的轻松省力,若是换一个人,八成要解释半天,对方才能理解到一点皮毛。

戚晚将头靠在他肩上,小声说:“是做梦了,梦到我妈。我小时候好像很不听话,给她带来很大困扰。她的病,我可能也有责任……”

余钺笑容收了些,有些意外话题的发展是这个方向:“不要这样想自己,不要钻牛角尖,这只是你的想象。”

戚晚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我觉得这次的瓶颈是前所未有的,以我现在的能力突破不了。我找了很久原因,我猜这是因为我心里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一个怀着疑问去探索世界的人,凭什么写出令人信服的世界呢?”

这段话就像是自言自语,话音落下,戚晚又跟着说:“你觉得我以前的小说有什么问题?我是说角色上,会不会太非黑即白了?好人,什么时候都是好的,完美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心软而已。而坏人,有的十恶不赦,有的又蠢又坏,有的心机深沉,没有优点。好像太单一片面了……生活里的人,心机深沉也会有心软的时候,又蠢又坏的人也有善良柔软的一面,哪怕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是不是也有不能碰触的伤痛呢?”

直到戚晚的自问自答结束,余钺才找到机会开口:“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

戚晚:“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余钺想了想,说:“你知道,我们调查案件的过程,也是对一个人的过去了解的过程,就像你做人设一样,只不过你是依据生活为基础而想象,我们是要保证绝对的客观去探索。不能说全部,但大部分嫌疑人背后的故事,都可以定义为世俗中所说的悲剧。”

是啊,如果没经历过苦难和折磨,生活无忧无虑,且没有恶意的引导,又怎么会生出恶意呢?

恶意,那原本就是一种不平不满,又扭曲的欲望啊。

余钺继续道:“类似的故事我之前也和你说过,有些犯罪嫌疑人已经证据确凿,但我们还需要本人的口供。有的人怎么都不肯开口,这时候就需要我们回顾他的过去,去找到那个能让他说话的突破口。那可能是一个人,一段情感,也可能是一些他做过的好事,是他认为骄傲的瞬间。”

戚晚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听余钺阐述观点。

菜陆续上桌,余钺边说边给她夹菜。

戚晚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好,没有缺点。起码对于社会来说,我是个无害守法有同情心的好公民。但我也知道这是自我滤镜,每个人都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其实我有很多缺点,是吧?”

余钺轻笑:“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胡思乱想。”

戚晚皱皱鼻子:“多思是我的职业需要啊,想得少了怎么写东西啊。”

余钺正要接话,就在这时,两人桌前突然多了一道人影。

来人就站在那儿,余钺和戚晚不约而同看过去,起初还以为是走错卓,或是正在寻找空位的客人。

直到余钺看清对方是谁。

“余钺,这么巧。”

“周淮?”

余钺笑着起身,拍了拍周淮的肩膀。

周淮说:“刚在门口看到你,进来打个招呼。”

余钺问:“吃了么?”

周淮摇头:“我也正在找位子,到处都是满的。”

这话不假,这家商场一到中午就人满为患,每家餐厅门口都要排上十几个人。

余钺看了眼旁边的空位,又看向戚晚,介绍道:“这是周淮,我一个发小,我之前和你提过。哦,这是戚晚,我女朋友。”

戚晚始终保持着咬筷子的动作,直勾勾地看着两人互动。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以为这只是内向性格在遇到陌生人时所流露出的自然反应。

余钺问周淮:“你一个人来的?”

周淮点头。

余钺又看向戚晚,似乎要询问她的意思。

周淮大约也看出来余钺的为难,反手拍了拍余钺,说:“你们吃吧,我……”

戚晚却在余钺为难的目光中,说:“没关系,一起吧。”

余钺脸色松了,笑容也舒畅了。

周淮面露为难,却架不住余钺的热情。

戚晚仍然观察着两人,直至周淮入座,服务生送上新的碗筷。

而她正忙着将余钺提过的发小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坐过牢,故意伤人罪。

出来后职业是私家侦探,这虽然不算是合法职业,却在大多数时候是被警方默许的存在,而且只要警民合作顺畅,还可以协助警方提升破案率。

余钺说过,他那个发小就多次协助警方,提供过一些关键证据。

有些东西警方要取证必须走手续,一定要合法才行,但现实往往是,要拿到合法手续,就要先提出合理怀疑,而要提出合理怀疑,就要有足够的证据支持才行,可是足够的证据哪里来呢,不合法取证哪来的证据呢?

就是这样的闭环逻辑,在案件调查时造成不小的阻碍。

而刑事案是有黄金破案期的,阻碍会拖延时间,另一些明明可以及时止损的案件,最终走向更大的悲剧。

虽然余钺没有具体提到的是什么案件受到周淮的帮助,但从他的口吻和用词中,戚晚听得出来,余钺是感激周淮的,而且坚信周淮有追寻正义的心。

余钺还说过,他那个发小当年学习很好,如果不是那件事,现在一定是个好警察。

戚晚夹了块肉,一边咀嚼一边想,嗯,因错手杀人而没有成为“好警察”的私家侦探,如果余钺发现他看中的朋友,和他评价并不高的辛念出双入对,又会怎么想呢?

这关系也太巧了吧?

大概是因为戚晚许久不说话,余钺怕冷落了她,和周淮寒暄之后就提出新话题,试图让戚晚也加入进来。

戚晚却没有领会,突然来了句:“怎么周末一个人来商场?”

说话间,戚晚扫向周淮放在椅子边的购物袋,是个女性品牌。

周淮笑道:“要买个礼物送一个朋友,一直没有头绪,刚好路过门口就进来逛逛。”

“哦。”戚晚只回了一个单字。

余钺问:“什么样的朋友,女性朋友?”

周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喝了口茶,回道:“要不也请你们给我点意见?”

戚晚和余钺对视一眼。

戚晚说:“那就要看你对她的定义是什么了,是已经确定关系,还是暧昧期间,还是有意追求。你的心理价位呢,还有她是什么性格,做什么工作?”

余钺咳了一声。

戚晚却好像听不到。

周淮并不介意,逐一回答:“她现在待业,之前是做媒体的。还不算确定关系,我个人觉得她对我也有好感。”

正说到这,余钺的手机响了。

他比了个手势,起身去接。

周淮将购物袋拿起来,示意戚晚。

里面是一个棕色皮质女士公文包,也可以做电脑包,四位数。

戚晚想了想,颜色和款式倒是很符合辛念的品味:“还挺好看的,她应该会喜欢。”

周淮:“那就好。”

因余钺不在,两个刚认识的人坐在一桌吃饭难免尴尬,周淮便主动找话题,说是听余钺说过,她是写小说的,还是悬疑题材。

由于聊到戚晚的安全区,戚晚对陌生人的防备也少了一些,对周淮出于好奇的疑问也一一解答。

戚晚又将话题抛回去:“对了,你好像是做私家侦探的吧,工作是不是很刺激?”

周淮:“刺激谈不上,其实大部分时候都需要耐着性子。有时候跟好几天都不会有收获,有时候差不多都要放弃了,可就在收获的那个瞬间,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又让我觉得再忙再累都是值得的。”

戚晚边点头边喝茶,思路已经开始跟上了,忍不住脑补一些画面,同时设想着再问一些问题,以便取材。

戚晚并没有注意到,周淮这时朝余钺的方向看了眼,收回目光时忽然说:“余钺和你提过么,其实我做这行是有特殊原因的。”

戚晚眼睛一亮,这正是她好奇的点。

周淮微笑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透出一丝她看不懂得深沉诡异。

四周明明都是人,餐厅里很热闹,可戚晚却有一种要揭开恐怖片片尾真相的战栗。

周淮朝她这边侧了下身,说:“我爸十二年前失踪了,我一直在找他的下落。这么多年我都要放弃了,也多亏了我做这行,误打误撞竟然真的让我发现真相。”

戚晚睁大了眼:“真相?那你报警了吗?”

周淮摇头,盯着她说:“这件事太复杂了,还不能惊动警方。”

戚晚愣了:“那余钺知道吗?”

周淮意味深长地说:“不能让他知道。”

戚晚接不上话,这会儿已经不止觉得周淮古怪了。

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他就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怕她告诉余钺?

直到周淮说:“余钺的父母跟我爸关系很好,他也很想帮我找他。你看,这是我们以前一起拍的照片。”

周淮的动作非常突兀,好像是强行走流程,边说边从上衣外套内兜里拿出一个短款对折钱包,随即将钱包打开,露出塞在夹层的照片。

戚晚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然后,她在照片里看到了一个成年男人,以及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男孩一个是余钺,另一个自然是周淮。

戚晚却只是扫了一眼,注意力就停留在男人身上。

电光火石间,她认出了男人。

正是监控视频里,和郗晨亲密坐在一起的,和她以及辛念谋害张大丰的,并且曾出现在她记忆里,躺在沙发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对了,他姓周。

——周长生。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

这一卷会完成戚晚的断片。

下一卷继续黎湘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