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妾

第82章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对于朝朝要说的话, 裴铮其实早就有了预料,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承受不住的,可没有想到, 当真正听到的时候, 在朝朝说出两不相欠的那一刻, 自己竟然还能够这么平静。

“两不相欠吗?”裴铮默默的重复着朝朝的话, “朝朝, 你当真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吗?”

朝朝听到这话, 心中颇有些不平静,难道她说的话,那么像假的吗?

她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真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没了机会,只因为玖玖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他们, 这才打断了他们俩的话。

朝朝顾及玖玖, 裴铮也是同样的心情。

裴铮这会儿竟下意识的开始感激起玖玖来,若非因为玖玖,他如今根本不知道怎么招架,这般的卑微, 当真是世间少见。

“他睡在这儿也很不方便, 不如我带他离开吧。”裴铮轻声说道,朝朝心中是很舍不得玖玖的, 不过是一段时间未见, 她的思念都已经快要溢出来。

但是朝朝从来都是一个清醒而又克制的人。

知道不应该给自己希望, 也不能给玖玖希望。

于是,她慢吞吞的扶着床沿站了起来, 裴铮下意识的想要去扶她,却被朝朝冷淡的拒绝,“我自己可以。”

裴铮早已经说不清楚自己这是第几次被拒绝,有些事情见识的多了,到底也就变成了习惯。

朝朝费劲的起身,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看着裴铮将玖玖从温暖的**抱起来,此时天气寒冷,冷不丁离开了温暖的床铺,玖玖一惊,下意识的就要哭出来。

裴铮熟练的开始哄着他,玖玖可怜巴巴的睁开眼睛,瞧着让人很是心疼,朝朝也不例外。

她虽然不想给玖玖什么希望,也不想给自己借口,可同样受不住这么大冷天的折腾孩子,“让他睡在这儿吧。”

“什么…”裴铮一愣,显然没想到朝朝竟然会松口,故而忍不住的追问了一句。

朝朝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了,自然不会反悔,“他也睡不了多久的,就让他睡着吧。”

“外头天寒地冻,你把孩子抱出去,他会受寒的。”只有亲自带过孩子之后,才知道一个孩子到底有多么的脆弱。

随随便便的一场风寒,就可以带走一个孩子的性命。

朝朝如何舍得玖玖冒这样的风险。

裴铮同样也不舍得,很快就将玖玖放了回去。

玖玖很快就睡了过去,不知忧愁,但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尴尬的,裴铮这个时候想到了离开,可朝朝却请裴铮到外头坐坐。

朝朝不知道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很多人都告诉她,裴铮守了她很久。

所以,朝朝早就已经不畏惧旁人说什么。

“你有话要对我说?”裴铮敏锐的问道,但他也知道,这些话并不是他想听到的,这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逃避的心思。

朝朝轻轻的点头,并不给裴铮任何逃避的机会,“是,我有话要和你说。”

就在外间,不远不近的距离。

既不会让玖玖听见,又可以看顾到玖玖。

裴铮就连逃避都办不到,只能随着朝朝一起走到外间,他正襟危坐,仿佛是在接受什么审判。

朝朝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裴铮却率先的找到了话题,“金文德和波斯商人,如今都被关押在大牢之中,那些波斯商人不日就会被遣送回国,关于一些处罚条例和赔偿,会有专门的官员去交涉。”

毕竟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涉嫌两个国家,专门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门的官员去做。

朝朝一愣,没想到会听见这一番话,“那些波斯商人,是什么来路?是,骗子吗?”

朝朝有些担忧的问道,裴铮看着朝朝有些忐忑的眼眸,很容易就猜测到她的心思。

因为这件事情是她促成的,所以朝朝一直都很担心,徐云会遭此劫难,是否因为她的缘故。

“他们不是骗子,的确是正正经经的商人,但商人之间也是不一样的。”裴铮没有说的太明白,原本也是想要找一个借口糊弄过去,但是他看着朝朝,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他想问一问,朝朝的意思。

“朝朝,你想知道真相吗?”裴铮忐忑的问道,不知自己这话问的合适不合适。

朝朝一愣,有些不明白裴铮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想知道真相吗?

“关于,波斯商人的?”

“是。”裴铮看着朝朝,很耐心的在等着她的答案,朝朝咬了咬唇,她虽然很想拒绝,但真的没有办法拒绝这个**。

“我想知道。”朝朝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想糊里糊涂的,也不想被隐瞒。

裴铮看了朝朝一眼,便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温先生是金文德背后的人,同样也和波斯商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许他们彼此之间是合作,可能这一次的行为就是温先生授意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得而知,因为他们一直都没有抓到人。

“那群波斯人起初和你们合作也是真心诚意的,只是后面受到了不少的挑唆。”裴铮的心中也充满了无奈,那些挑唆,说穿了,当真是没有太多的水平。

朝朝和徐云并没有什么错。

只是因为,她们是女人,这就像是原罪一般。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朝朝有些感慨的开口,裴铮听见她的话,只觉得有些奇怪,她有些感慨,可神情却并不意外。

这让裴铮有些疑惑,“你不意外?”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朝朝不答反问,“人心中的成见,哪里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

她曾遭受过很多的质疑。

朝朝知道,徐云遭受的质疑,比她还要多。

“我和阿姐,早就已经习惯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包含着太多太多的无奈,裴铮心中也很清楚,所以他原本是不想告诉朝朝的。

对于波斯商人,朝朝 的心中其实是有一些想法的,但她实在是没想到,居然还是你这么一回事。

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朝朝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最让她意外的还是裴铮,她并没有想过,裴铮竟然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她。

这不仅让朝朝很意外,也让她忍不住的想入非非。

朝朝并不想膈应自己,便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裴大人,您为何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我?”

“我以为,你是不会告诉我的。”

从前,裴铮从不会和她说这些事情。

她脸上的疑惑很真,并不似作假,裴铮原本的确是不想告诉她的。

但在那一瞬间,他还是问了出来,并没有自作主张。

“我想,你应该会想知道真相。”裴铮淡淡开口,“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没有人希望被蒙在鼓里。”

朝朝听到这番话,心中又不可避免的泛起了波澜。

她的心中多少是有些难受的,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什么总能够轻而易举的影响她?

朝朝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何总想说上几句话刺他,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好没意思,索性闭嘴不言。

可裴铮今日却宛如有读心术一般,竟破天荒的和她解释起来,“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也并非是觉得没有必要让你知道,而是不想你难过。”

他总想着要保护她。

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方法却总是错的。

以至于到最后,就错的非常离谱。

“我总想着,将一切都处置妥当,你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也就不需要难过,也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你。”裴铮自嘲的开口。

朝朝并没有说话,说话的人,一直都是裴铮,“那日,你问我可为何觉得你不会难受…”

有些事情,当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色,有些话如今想起来,同样也觉得痛苦。

裴铮日日夜夜的饱受着凌迟之痛,可他看着朝朝,当真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她的心。

只是凭借着本能,一点一点的道歉。

“昔日种种,皆是我的错,我想的清楚,也想得明白,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

朝朝这才明白,为何裴铮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

原来是他终于学会了,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终于明白了,她要的是什么了吗?其实这本是不需要裴铮去考虑的事情。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哪里需要去思考这些呢?

朝朝知道,裴铮满心想要和她重新开始,就算她明确的说了自己不愿意,明确的表示她不想和裴铮重新开始。

他依旧没有放弃。

甚至当真学会了设身处地的为她着相,一点一点的改变,一点一点的,勉强自己。

可,覆水难收。

她要怎么说服自己,再相信裴铮一次?

朝朝办不到啊…

裴铮的眼中,满是期待,可朝朝的眼中,却只有悲伤。

他们之间,怎么还会有未来呢?

早就已经没有了啊。

“裴铮,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朝朝看向他,毅然决然的开口。

裴铮看向朝朝,心中却有了逃避的情绪,他并不知道朝朝想和自己说什么,可看着朝朝的模样,

他忽然有一些不想知道了。

裴铮不明白这种情绪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过了很久才想明白,那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朝朝,我并不想听什么故事。”裴铮下意识的拒绝,“朝朝,从前是我的错,是我不够了解你…才会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裴铮轻声的开口,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道歉。

只是每一回,不管他说的到底有多么的诚恳,朝朝总是不为所动的。

这一次也是一样。

裴铮原本以为自己会无法忍受,但人的潜能当真是无限的,在他习惯被这般对待之后,有些事情似乎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朝朝,我知你心中痛苦,我也知道,这些伤害都是我造成的我,一直想要弥补。”他说出了心中所想,坦坦****的承认自己的错。

“你若心中有气,只管冲我来就好。只要你可以消气。”裴铮说的认真,朝朝就眼也不眨的看着他,听他说起这些话来。

她心中有气吗?

朝朝扪心自问,的确是有的,但也没有很生气,她更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们之间,仿佛是认知出了偏差,裴铮始终没有办法相信,她的决绝。

朝朝在想,自己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让裴铮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问题。

她垂眸看着脚尖,沉默许久都没有出声,仿佛在积攒无限的勇气,最终朝朝还是抬起头,看向了裴铮,“裴大人,我还是同你讲一个故事吧。”

裴铮本是想要拒绝的,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能拒绝,他安静非常,在朝朝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从前,在一个很美很美的小山村里,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她家境不算富庶,但也不算清贫,她自己更是十里八乡的美人,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纷纷想要娶她做正头娘子……”朝朝其实并没有什么讲故事的天赋。

只不过是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都说出来而已。

故事中这个十里八乡的美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娘。

平头百姓家出生的姑娘,她的命运仿佛生来就是注定的,在乡下出生,在乡下出嫁,生子,平安的度过这一生。

只可惜啊……

往往事与愿违。

“她原本可以找一个疼她,爱她,护她的人度过一生,但她却在将要定亲的那一年,遇上了省城来的大商人,那大商人长得儒雅非常,风度翩翩,不像商贾更像是个书生,他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绫罗绸缎,贵气的宛如年画上的仙人……”朝朝一字一句的将母亲说过的话全部复述出来。

母亲本是不知道什么风度翩翩和儒雅,那些词也是听旁人念叨过,小心翼翼的记在心里。

情窦初开的年纪,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不知是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从那一日初遇开始母亲心里想着的,念着的,都是那个商人。

商人在村子里逗留了多久,母亲的心就跟着悬了多久,谁都看得出来母亲的心思。

但是商人不可能永远待在村子里,他不过是偶然路过,离开的那一日,那姑娘哭的很惨很惨,从出生开始就不知忧愁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懂得了相思,懂得了哀伤。

也许年少的初遇总是那么的美好,姑娘舍不得心上人,她的心上人也同样的舍不得她。

分别的时候,男子承诺她,一定会回来接她的。

那姑娘就拒绝了很多很多的提亲,一门心思的等着她。

“后来呢?”裴铮忍不住的问道。

朝朝听到这话,下意识地顺着裴铮的话往下想,“后来啊,那男子真的回来接她了呢,和所有负心薄情的人很不一样,但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裴铮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朝朝的神情很是悲伤,这一刻裴铮可以很清楚的感知到她的情绪,她并不是在为了自己而悲伤。

“他还是成了薄情寡义之人,他早就已经娶妻生子,急匆匆的归家,是因为他的妻子,给他生下了长子。”朝朝的眼神中溢满了浓浓的悲哀。

男人的花言巧语,是这世上最有力的武器,那姑娘虽然年纪小,但也隐隐约约觉得,给人家做妾,并不是好人家姑娘的出路,但她一腔心思全部都在男人的身上。

被他哄了两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为此,她瞒了父母,辞别家人,毅然决然的踏上了未知的路。

成为了那商人的妾。

姑娘长得漂亮,年岁还小的时候,尚且看不出什么,待长到十六七岁,五官渐渐的舒展,那漂亮

变成了摄人心魄的美,这般容颜总是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但偏偏她根本不懂得利用,只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最单纯的性子。

这样的女人,是最好欺负的。

便是受了委屈,也只会自己掉眼泪。

和商人离开之后的第三年,姑娘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女儿,商人很高兴,亲自为女儿取了名字。

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候。

朝朝的名字,是朝气蓬勃之意,因是女孩子,所以她爹给她取得是叠字。

但是妾室和庶女并不能被偏爱,因为有人会嫉妒,有人会不满,她甚至都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就可以将她压制的死死的,只因为这个姑娘,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是一个卑微的妾。

但那男子的夫人和他门当户对。

岁月静好的时候,他可以享受妾室的温柔小意,可当真有什么事情的时候,能够帮助他的,还是自己的夫人。

渐渐的,父亲就不再来娘亲的院子,她娘总是很难过很难过,时常的会哭泣,会落泪,更多的时候,是抱着朝朝哭。

哭的那么伤心,哭的那么难过。

父亲偶尔去看她,她也是哭泣,哄了一两次之后,便失去了耐心。再后来,父亲的妻子给她找了另一些美妾,再后来,朝朝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曾经带着偏爱的名字,也渐渐成了一个笑话。

幸而,幼时的她并不懂这些,幸而她的娘亲,渐渐的不再天真。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也学会了手段,学会了生存。

她依附家中的女主人,只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活命的机会,只是家中女主人同样的忌惮她。

就算她已经去了最偏远的庄子上,命运也同样没有放过她。

朝朝一直都不记得,她早在幼年时候,就见识过这天底下最险恶的人心,笑里藏刀,心口不一。

若非她有娘亲的庇佑,根本就活不下去。

“那天的火烧的很大很大……”朝朝亲眼目睹娘亲为了保护她,被人砍伤,瞧见娘亲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倒下,她躲在床底下生生的被吓的哑言。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会说话。

后来,她娘就带着她离开了,一路上风餐露宿,她的记忆一直都是模模糊糊的,母亲用娇小的身躯,一直都护着她,她并没有吃很多的苦。

外祖父家是回不去了,她们辗转反侧的来到了东水乡。

朝朝并不知道娘亲为什么要带她走,她后来才知道,她爹明媒正娶的妻子,根本不想放过她娘,而报复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便是对她的孩子下手。

到东水乡之后,朝朝总是看见母亲,盯着外头出神,她起初不懂,后来才懂。

可懂的时候,早已经成了故事中的人。

“朝朝……”裴铮心中震撼,从不知她心中还有这些往事。

朝朝从不曾和任何人提及过,她本以为这些秘密,会一直藏在她的心里,如今说出来,就连朝朝自己,也难以相信,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已经不记得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的清楚。

但裴铮已经听明白,她的心中,在害怕,“朝朝,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裴铮试图说服朝朝,不要再记得这些往事,“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过去。”朝朝抬起头,坚定的看向裴铮,“故事中的姑娘,是我的娘亲,她年轻时为爱冲昏了头脑,一心一意要当人家的妾,本以为可以幸福一生,谁知道她的幸福那么的短暂,不过短短的几年而已。”

“她心力交瘁,抑郁而终。”朝朝一字一句的开口,声音越来越轻,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坚毅,“她临终之前告诉我,朝朝,你要答应娘,‘万万不能,当别人家的妾。’”

纳宠谓人娶妾。

女为人妾,妾不娉也。

“朝朝……”裴铮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他心有所感,那些他从来都不知道的过往,最终会成为她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

朝朝没有理会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子,“…我因为爱你,失去了原则,违背了诺言,甚至连自尊都不要了。”

“我日日夜夜哄骗着自己,你不过是恢复了记忆,你还是我的夫君……”

“我告诉自己,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我们……”

“我当所有人都不存在…”

而事实上,若裴铮没有定下婚约,她当真愿意欺骗自己一辈子,只是她骗不下去了,纸包不住火,自欺欺人终究不得长久。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看不透,是我不愿意承认。”

她心底的伤痕,根本没有办法痊愈,那场大火一直在她心中燃烧着。

朝朝早就没有了不顾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