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月

第73章

萧阳月半跪在地面上,冷冷注视着不远处的那道人影,低头闷声吐了一口鲜血,继而又毫不在意地用苍白的手背抹去。

周围的树林中,不断响起如刺耳风声般的鹤唳,一道瘦长的人影如鬼如魅,隐约之间,竟还能听到如同禽鸟振翅的声响。

这阵声响,萧阳月有所记忆,他在芥子岭中也曾听到过。

一刻钟前,萧阳月在箐阳山突遭袭击,来人身怀一种极为巧妙罕见的禽鸟类功法,身形动作迅猛矫健,动作快得竟如同生了双翅,武功之高强,甚至与他不相上下。

与他打斗中,萧阳月失了自己的剑,也伤了肩膀与手臂,他本就疲惫不堪,如今没有趁手的剑,已是落了下风。

先前在箐阳山,距离晏家庄不过二十里,萧阳月心中有所顾忌,便故意将此人朝着远离晏家庄的地方引去,缠斗了近一刻钟,如今究竟身在何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那道人影缓缓落在不远处的大树枝头,嘶哑如鸟鸣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如云雾缭绕,不知从何处传来:“方无竹在何处?”

萧阳月心下一沉,并未作答。

藏在暗处的公孙贺喑哑一笑:“哈哈,萧阳月,你可真是个美人,你若愿意归服于我奇蛊门派,想必霍乔大人也不会亏待于你……”

话音未落,萧阳月已闪至眼前,公孙贺双眸倏地睁大,二者眨眼间便过了数道杀招,萧阳月以林间随处可见的树叶为利器,将内力裹于叶片之上,柔软的树叶便变得如同那锋利的刀刃,顷刻之间便足以取人性命。

公孙贺躲过数道飞叶,猛然从袖间洒出一片深红色粉末,萧阳月猝然后退,却还是吸入了些许,那些粉末进入他的体内,刹那间便泛起一股针扎般的灼热,萧阳月面色猛然一白,熟悉的烧灼之感从骨骼深处窜出,让他的力气霎时卸下大半。

公孙贺奸邪凄厉的笑声自耳畔响起:“你中过焚骨香对吧?此毒一经人体,便会附于骨上,你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竟真以为焚骨香有药能解!”

萧阳月的视线慢慢变得如隔了一道雨幕般模糊不清,只见公孙贺抬起一掌,猛地击于他胸膛之上,萧阳月猛地吐出一大口猩红,向后砸入树林中一片小湖中,冰凉的水花转瞬将他吞没,浓郁的血花如盛开的青莲,缓缓染红他周身的湖水。

湖中黑暗无比,冰冷的湖水灌入胸腔,萧阳月的肋骨大致是断了数根,胸腔疼痛难忍,他控制不住身体下沉,背后的幽暗中,似有无数条手臂将他拽下,往那幽深的湖底深深坠入。

公孙贺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运起一道招数,想乘胜追击将萧阳月毙于水中,就在此刻,一道铺天盖地的凌厉肃杀之气自树林深处横扫而来,如洪流席卷,顷刻间周遭树木扑簌作响,无数道无形的狂风化作的利刃从四方袭来,含着滚滚杀意。

公孙贺神色骤变,猛地落在地面上,双脚擦起一地落叶。

这个气息是……方无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公孙贺心中如此想道,却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在如此悬殊的威压之下浑身冷汗如雨下,四肢都仿佛灌了铅般沉重。

公孙贺面色陡然因恐惧而变得煞白,他深知自己在方无竹手中撑不过两招,虽有意杀了萧阳月,但如今之情形已是由不得他耽误一丝一毫了,一念之差,就是尸骨无存。

如今方无竹已现身,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公孙贺当即便毫不犹豫地转身,使出飞鹤功法,朝着树林深处逃去。

冰冷的窒息感将萧阳月吞没,模糊中,他只隐约听见一声跳入水中的声响,有人将他从水中拽出,紧紧地压在一片暖热的胸膛之上。

明明已经快要窒息,可呼吸之间,肋骨传来尖锐的灼痛,使得他一时无法从窒息感中平复,萧阳月半昏半醒,湿透的发丝全贴在脸上,黑发底下是苍白的面庞,双眸紧紧地阖着。

方无竹将他抱上岸,冷冷地盯着公孙贺逃离的方向,暂且再让他多活些时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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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东来正坐在庄英与戚怀恩居住的院落正堂中喝酒,庄英面带几分担忧地站在一边,闫东来见状,仰头又喝了一口酒道:“不用操心姓方的那家伙,操心谁,都轮不到他。”

庄英微微叹口气,并未答话。

闫东来咂咂嘴,慢条斯理地摇了摇酒壶,道:“晏家庄还有如此多居民,你该好好想想,如何在别处安顿他们才是。”

两人都心知肚明,晏家庄恐怕再也不是一个无虞之地。此地五年多前本是一处土匪寨,那时方无竹协助庄英将此地土匪都杀尽了,才夺了这个庄子当做临时的安身之处,而后庄英领着人修缮山庄,又在附近的山中挖出数条密道,才有了今日这处隐秘的藏身之地。

就在这时,院落的大门忽地被人猛地一脚踢开,方无竹抱着昏迷的萧阳月大步走入,两人身上皆往下滴着水珠。

闫东来和庄英皆是一愣,前者更是瞪大双眼,错愕喝道:“你怎么又把他带回来了?!”

方无竹:“打冷水来!”

与那日在芥子岭中一样,萧阳月浑身滚烫,虽不像那天那样严重,但萧阳月也已陷入昏迷,情况容不得耽误。

是焚骨香!

怎么回事,萧阳月的焚骨香不是已经解了吗?

见方无竹神色紧迫,闫东来面色也凝重下来,他和庄英两人迅速打来一大桶凉水,方无竹将萧阳月放入水中,向他经脉中徐徐渡入内力,见他呼吸断续,便知萧阳月肋骨受了伤。

方无竹定定注视着萧阳月,伸手缓缓抚摸他的脸,眸中阴鸷浮现。

闫东来将手指搭在萧阳月的脉上,屏息探查一阵,面色愈发凝重:“肋骨有几处断裂伤,这倒不打紧,他内力深厚,半月便能痊愈,只是他身中热毒……不好,须立即用极寒之物消解他体内毒素,否则会伤及骨骼内脏。”

方无竹从衣衫内袋中拿出一个束紧的布袋,从中拿出一枚金色的蛇胎子来,他将蛇胎子碾成细小的碎片,毫不犹豫地放入自己口中,再以唇舌渡给萧阳月。

闫东来怔愣地望着他:“方无竹,你……”

“这是金蛇胎子。”方无竹沉声道,“原先我本以为金蛇胎子足以化解毒素,如今看来只能压制,他体内的焚骨香并未解除。闫东来,你尽力保持他体内脉息平衡。”

闫东来神色变了又变,但见方无竹的模样,也只好先将疑问按下不提。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陈旧的木箱,掀开箱盖,里面密密麻麻陈列着由短及长数十根银针。

闫东来抽出一根一指长的银针来,卷起萧阳月的衣袖,双指夹稳银针,指尖稍稍一动,针尖扎入萧阳月的手腕脉。萧阳月猛一蹙眉,张嘴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呼吸陡然急促。

金蛇胎子徐徐在萧阳月体内融化,此次焚骨香复发,毒性暂且还没有流淌全身,相较上次,焚骨香的毒素被迅速压制,萧阳月的呼吸也逐渐平复。闫东来又用银针封了萧阳月几处穴位,确认热毒已暂且无虞,萧阳月已昏昏然睡了过去。

方无竹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扭头对闫东来道:“出去替我向怀恩借两件衣裳过来。”

经过这一遭,闫东来心中已是明白了八分,方无竹此人从前天上地下目中无人的,如今看来也是被情拴住了。不过这家伙怎么也是个断袖!虽说他从前也没见他对女色有过什么兴趣……

闫东来忍不住露出些许不解的鄙夷来,嘟嘟囔囔地打开门出去,心道一个二个的,不知和自己一样的男儿身有什么可痴迷的!不过若是萧阳月,那倒也不是不行……

闫东来赶忙摇头,旁人敢痴心妄想,萧阳月他可不敢,方无竹可是一根手指便能捏死他的!

闫东来借来衣裳,丢给方无竹后便将门掩上了,方无竹将萧阳月从凉水中抱出,替他擦干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方无竹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萧阳月,眸中的冷意挥之不去,当初在芥子岭,耿冲道那么轻易便死于霍乔之手,还真是便宜了他。

半晌,方无竹缓缓叹出一口气,本做好了此生不复相见的打算,却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就已食言了。

到底还是被他牵动着心思,戚怀恩说得不错,罢了,既然无法脱身,萧阳月因为他也陷入了如此险境,还是把他放在身边为好。

两个时辰过去,天色逐渐暗下来,方无竹站在卧房窗边,院落中凉风簌簌,风中夹杂着桃花的芳馨。晏家庄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正如那幻境中的桃花源,方无竹入世前,也是居住在一个这样的地方。

萧阳月已经昏睡了两个多时辰,虽然未曾苏醒,但呼吸很平缓,中途方无竹也把闫东来叫进来查看过多次以确认萧阳月的情况。

就在此时,床榻上的萧阳月慢慢转醒,方无竹回到床边坐下,问:“身体还难受吗?”

萧阳月略显呆滞地望着他,显然还未能厘清当下的情况,幽黑的眼瞳还茫然着。待得他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更是怔愣了一瞬,愤怒、寂寥和难过在眼中一一交织着隐去,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又被方无竹按住了肩膀。

方无竹:“你肋骨伤了,别乱动。”

看见方无竹,先前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畔,萧阳月怒极了,却又感到失落极了,他沉声道:“你是回来看我笑话吗?”

方无竹沉默地望着他,缓缓道:“我不能不管你。”

“管我做什么?”萧阳月冷冷道,“说不想再见我的人是你。”

“……”

萧阳月撇过头,感受着呼吸间胸腔中泛起的刺痛:“你既不在乎我死活,我被谁杀死,落入谁手中,与你又有何干系?”

方无竹:“我从未说过我不在乎你死活。”

他心中有无数的思虑,无数的挣扎与矛盾,但当他见到萧阳月需要他的模样时,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成了一句。

“萧阳月……”方无竹叹道,“我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