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018
曲那到巴兰大约三百公里, 开车过去得八个小时。
路上周旭尧坐在副驾补觉,程希跟林加在后排腻歪,俩年轻人谈个恋爱格外亲密, 一会给对方嘴对嘴喂水, 一会手握手,一会肩靠肩侧着脑袋一起看风景。
时野开车开久了, 脾气上来, 时不时睨一眼后座的两人,表情臭得没眼看。
开到三分之一,时野哐当一下停下车, 一句话没说,直接推门下车, 人蹲在马路边抽烟。
那样子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让人分不清谁是雇主。
程希见车停下来, 好奇地够长脖子往车窗瞅了眼, 见时野没走远, 程希收回目光, 继续躺在林加怀里嗑瓜子。
车内四个人,就周旭尧无事可做。
时野动静过大, 周旭尧被惊醒没再睡下去。
受不了小年轻的甜蜜,周旭尧松了松领口, 捏着防风打火机下车。
时野听见脚步声,扭头没什么情绪地瞥了眼周旭尧,继续蹲在马路边扯野草。
高原的天说变就变,刚还晴空万里, 现在就乌云密布, 气压低到人传不过去。
远处荒原与浑浊的天融合一体, 看不出分界线,平地忽然起了阵阵冷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周旭尧平静地站定在时野身旁,抽出两根烟,一根塞嘴里,一根递给时野。
时野拽得跟什么似的,先是闻闻周旭尧递过来的烟,确定是好烟才咬嘴里,接过周旭尧递过来的防风打火机点火。
吧嗒一下,时野捧着打火机,垂低下巴点火。
橙黄色的火苗噌噌直冒,风吹得火苗七倒八歪,时野点完烟盯着随风晃动的火苗瞅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周旭尧:“你这趟要是没找到她怎么办?”
周旭尧捏烟的动作一滞,他轻合的嘴角微微往下抿了抿,扯唇固执回:“能找到。”
时野骤然笑了下,像是笑周旭尧又像是笑自己。
周旭尧没去深究时野笑里的深意,抬起头颅缓缓看向远处越来越近的混合着沙尘的浊风,不慌不忙抽了口烟。
烟雾弥漫上空,转瞬消失在视线,周旭尧盯了几秒远处遮了大半的雪山山巅,胸腔深处发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我也在想,要是找不到她,我能怎么办。”
时野随地坐下,随意抻着双腿,缩着脖子抽了两口烟,回头轻描淡写开腔:“早干嘛去了。”
“这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后悔。”
周旭尧难得没反驳,人静静站在马路边抽烟。
一根烟抽完,时野起身拍拍屁股的灰,扭头一言不发钻进驾驶座。
周旭尧紧随其后。
一行人再次出发,开了不到十分钟,天突然变了个彻底。
不远处的山里卷起阵阵浊风,逐渐形成小面积的沙尘暴。
那一瞬间,荒原一片死寂,所有生物都在拼命逃窜,时野脸色难看到极点,他牢牢握着方向盘,用力踩油门,试图穿过那片沙尘暴。
风不要命地撞进车窗,噼里啪啦砸在车顶,如同催命的铃铛声,视线被笼罩在一片浑浊中,除了不停翻滚的灰尘,看不见任何东西,车行驶在路上跟小木船在波涛汹涌的水里似的,不停晃悠,没个平静。
程希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吓得缩在男友怀里,指甲紧紧抠住对方的胳臂,虚着眼,神色紧张地盯着前方快要掀翻车的风。
时野还算冷静,只是脸上多了层凝重,他尽可能地稳住方向盘,想要尽快摆脱窘迫的境况。
周旭尧在三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平和,他翘着二郎腿,安安稳稳坐在副驾,膝盖上摆着本日记本,静静看着周围如同猛兽袭来的沙尘暴。
【周旭尧,你最近过得好吗?我挺好的,最近几天巴兰一直大晴,我今天出去转了两圈,碰到一个藏族少年,挺可爱的一个小孩。
才12岁,还没成年呢。不过长得挺好看的,有一双跟河水般清澈的眼睛,跟我说话的时候,他就那么静静看着我,像看五色经幡一样神圣、认真。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快被他眼睛的光折服了。
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桑吉,藏语里是佛,觉悟的意思。小孩很爱笑,我跟他说话,他总是睁着一双笑眼看着我。
看到他,我心都快被融化了。
下午桑?????吉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闲着没事,拿上相机开车载他一起去他家。走到一半才发现他家在很远很远的山里,大概要走三十多公里吧。
路很烂,很多地方没有路,车开到三分之二就开不进去了。我只能背着相机下车跟桑吉一起走。
桑吉只上过小学,不过汉语学得很好,跟我聊天几乎没有压力,还会几句简单的英语。
我其实很后悔往下聊。
我才知道桑吉这趟去巴兰是为了给母亲买一双棉手套,这副手套只要十六块,却花了桑吉五年的存款。
他妈妈上个月背东西不小心摔进冰河把胳臂冻坏了,一冷就疼,爸爸之前是铁路工人,退休后帮人搬重物砸断腿瘫痪了。
有一个八十四岁的爷爷,爷爷身体不好,却为了攒钱送桑吉上学,独自爬到山里摘虫草。
小桑吉很坚强,主动承担妈妈之前的工作,背着四五十斤重的东西爬两天三夜给雇主送东西。
周旭尧,你肯定猜不到小桑吉这趟有多少钱。
五十块,只有五十块,他跟着那些大人折腾了两天三夜,爬过雪地,高山,走过泥泞,路过一个个村庄,最终抵达终点才拿到五十块的报酬。
可是小桑吉讲起这事的时候脸上除了自豪、高兴没有任何委屈的神情。
我不忍心听下去,小桑吉却很骄傲地跟我说他终于能为家里分担压力了,他很开心凭借自己的努力赚到钱。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之前的经历好像什么也不是。
比起桑吉,我连苦都算不上。
周旭尧,我看着十二岁的桑吉好像看到了曾经的我,这样说可能不太准确,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很喜欢小桑吉。
他像是一朵顽强的向日葵,在深幽里发芽生根,努力汲取太阳的光,逐渐成长为一朵坚韧的花骨朵。
徒步三个小时后,我见到了桑吉的妈妈,是个很苍老的妇女,脸上、手上布满了皱纹,皮肤黢黑,有一双跟桑吉一样漂亮、清澈的眼睛,她很热情,即便右手不方便,也很热情地为我准备酥油茶,准备饭菜。
他们家很简陋,简陋到家产只有几个用得破旧的锅、几件破家具,唯一比较珍贵的大概是墙上挂的那台早该淘汰的黑白电视机。
桑吉爸爸腿被砸断,只能常年躺在**,他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看到我进屋,桑吉爸爸满脸通红,脸上布满了窘迫,我有点不忍心,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饭菜很简陋,甚至可以说难吃,可是桑吉他们过年过节才会这么豪气地吃一顿。
走之前我本来想留点钱给桑吉,桑吉一个劲地摆手拒绝。其实钱不多,就五百,我搜完全身凑出来的现金。
我不想碾碎一个少年的自尊心,只能让他明天到巴兰帮我背行李换取报酬。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还笑着跟我说谢谢,祝我幸福康健。
周旭尧,人间疾苦,我活得太轻松了,轻松到惭愧。
如果可以,我希望世上再无桑吉这样艰难生存的人。
晚上回来老刘问我今天有什么收获,我跟他讲了桑吉的故事,老刘一个劲地叹息,说他这人平时心硬得很,唯独听不了这样的故事。
别看老刘这人抠门,其实还挺有人性,他想让桑吉到他店里干活挣钱。
我明天就跟桑吉提这事,希望他能答应。
好了,就说到这,今天走了六个多小时的山路,好累,再见。
周旭尧,祝你平安。
2018.1.12,李瑾南留。】
周旭尧合上笔记本,迎头看向前方,见沙尘暴逐渐褪去,只剩几缕弱风还在坚持。
车内响起程希死而后生的兴奋声,说回去后一定要把这事讲给爷爷听,林加在一旁宠溺地看着程希笑。
时野见沙尘暴散去,熄火停在路边,人跟野狗似地瘫在座椅爬不起来。
车窗被灰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任何东西。
经过这一番折腾,车上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儿。
最先开口的反而是平时不爱搭理人的时野。
“我有次也碰到了沙尘暴,不过那次运气不怎么好,差点被埋里面出不来。”
“那是我当兵的第一年,新兵蛋子啥也不懂,再加上性子野,跟他妈倔驴似的,差点当了逃兵。”
“我入伍前十八岁,谈了个女朋友。那姑娘学习好,家里家教森严,从小就是乖乖女。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兄弟都他妈觉得是我祸害了小姑娘。这丫头胆子挺大的,放学路上拦着我不让我走,红着脸哆哆嗦嗦说喜欢我,问我要不要做她男朋友。”
“我那时候看她跟看神经病似的,扭头就跑了。谁知道后来栽那么惨,我有时候在想,当初我要是没见过她多好。”
说到这,时野舔了舔干涩的嘴皮,仰头靠在靠垫半天没吭声。
程希听到一半心痒痒,人趴在座椅问时野:“你俩发生啥事了?”
作者有话说: